第十一章 花鼓定音(五)
第二卷大江南北第十一章花鼓定音(五)
門再一次關上,付明猶有未盡道:「鳳陽地處淮河沿岸,地勢低洼,近來來淮河一年十二個月里倒有**個月水勢極大,是以鳳陽地界十年九災。地方這種事體,不是單純依靠朝廷免稅就能夠解決。因為常年水災,土地漸至貧瘠,畝產不高,又沒有什麼特產,焉能不受窮。要使中都行在所處真正富庶,還需厲行治淮防澇,為鳳陽找到真正能夠致富的產業才是。」
獻王的這段話就頗有些超前了,高祖皇帝治訓,重農抑商,強本鉗末,不想獻王卻獨出蹊徑,要搞產業啊、特產什麼的。群臣有的隱約聽懂,有的大打腹誹,好在獻王很快轉換了話題。
「剛才的曲子,諸位感覺如何?」
獻王這一問,大家哪能不贊溢美之詞,連那小丫頭都看出寫得是獻王愛民如子,這些窮酸哪能不懂,倒是把薛雲飛憋得夠嗆。做為成為一名真正合格的軍人,對這樣的高層政論,一時間還真難以立即適應。
陳子龍等眾人說完,在獻王示意下總結性地說道:「臣察得,奴虜、闖賊都有類似的曲子。比如有贊韃子的:」北方吹來八旗的風,驚醒我們苦弟兄,無產無業的快起來,升官發財靠大清。『有贊闖賊的:『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都是使細民得到些小利,贏取人心。臣報與殿下后,殿下親擬此曲詞譜,明示即將成立的宣傳部把這個曲子先在我主所控境內流傳普及,然後再使其在大江南北傳唱。適才兄妹二人唱的是「花鼓戲」,「雙條鼓」,形式簡單,說唱性強,曲調規格又不嚴,臣以為最合適傳唱,所以才向主公提議採用。除了這個曲子之外,臣也奉詔編寫其他歌曲,以使這些歌頌獻王和大明的歌曲在民間演成野火燎原之勢。爭得民心,鼓舞士氣。「
付明笑道:「眾卿以為如何?」
他得到的回應是一致的認同聲,這畢竟是件大好事,點子又是獻王出的,況且既然是給老百姓們聽的唱的,就自然不能「陽春白雪」,「下里巴人」更合適那些泥腿子。
就在聽「花鼓戲」的當口,下侍們又上了碗紫菜粥,粥的火候正好,吃到嘴中,略甜又帶著些酸頭,是典型的淮揚風味。粥喝畢,獻王便道了聲「諸位慢用」,先行離席了。
大臣們自然不會真的留下來慢用,等獻王出去不多時,便互相謙讓著也要打道回府。恰在這時,明月卻跑了進來,說獻王殿下有事請史可法、封義銘、楊廷麟、薛雲飛四位大人到暖閣說話。
此時天色已晚,尋常百姓人家都到了該熄燈睡覺的時候,再說大政方針,今日會上已定,不知獻王還有什麼緊要的事要說,被叫的人固然不解,其他人也都在心中惴測不已。
不多時,眾人已經到了暖閣外,明月讓四位大臣在廂房中坐下稍候,說是殿下正在會客。
過了有一壺茶的時間,暖閣的門才打開,裡面走出一人,偏巧大家都認識,正是享譽江淮的名醫范保御。
同一時刻,明月探身向暖閣內看了一眼,又縮回身子說道:「殿下讓諸位大臣再稍候片刻!」
既然無法立即進屋,薛雲飛便第一個攔住了范保御問道:「范老爺子,我家主上得的倒底是什麼病?」
大凡習武之人,因強身健體之故,於醫道較常人都明了一些,更何況是薛雲飛這樣的箇中高手。范老爺子稍一盤恆,也不隱瞞,捋著刷理得非常整齊的銀須,慢條斯理地答道:「肺癆」。
「殿下怎麼會染上這種病?」封義銘急切地問道。民間常道:「十癆九死」,主上得了這種「不治之症」自然令大臣們心情瞬間沉重,事出突然,一時間四位大臣竟是憂心如焚。
「肺癆致病有二因,一為外因感染,一為內傷體虛。殿下身邊並無肺癆患者,倒是近來曾中箭傷,傷口在肺部,時逢寒雨,殿下既沒做好包紮,又避雨不及,致得傷風。此後操勞過甚,保養欠佳,導致正氣虛弱,『瘵蟲』乘虛直入,肺陰受損,肺失所養,遂得此病。」
對范保御的醫術,四人都很信服,這番娓娓道來,剖析明白道理充足,也不由得大臣們不信。只是事關重大,史可法雖然素知薛保御看病說一不二的脾氣,仍打量著這位比自己還要大上二十歲的老人,小心翼翼地問道:「薛老,您可確定無誤,殿下得的是『肺癆』?」
薛保御聽罷氣得眼皮直翻,如果不是他向來敬重的史可法,換了旁人問這話,直怕老爺子當場就要翻臉。即便這樣,也沒了好心氣,只沉聲道:「肺癆以咳嗽、潮熱、咯血、盜汗等為主症,這些在獻王身上都已出現,只是獻王身子底厚實,才撐到如今方才表症出來。再加上適才老夫把脈診得的脈象,殿下得的千真成確是『肺癆』,老夫的診斷絕無看錯的道理!」
話說到這兒,大家不由得想起獻王開會時的急咳,還有以絲巾掩口后的那一絲難見的恍惚。封義銘進一步問道:「依先生看,主上得的『肺癆』,重還是不重?」
「重!『肺癆』既發,始則陰虛火旺,爍傷肺絡,既而肺腎同病,導致氣陰兩虛。若發現得早,益陰清熱,扶正固本,尚有希望。可惜殿下的脈絡微細,乃陰陽兩虛之象,肺脾腎三臟皆病,是為重症。」
「重到如此地步?可有救治的辦法?」問話的還是封義銘。
范保御搖搖頭,斷然道:「病入膏肓,棄世只在百日之內。」
本來已經緊張得站起來的四人,聽到這話,除了薛雲飛外反而都坐了下去,只有將軍問道:「以您的醫術也不能治癒?可有延緩病情惡化的辦法?」
范保御嘆了口氣,意興闌珊道:「若是常人早些來找老夫,斷無治不了道理。只是殿下自恃有內功根基,強撐至今,病變突發,老夫也無力回天。」
聽了這一席話,眾人都開始默不作聲,恰好在這時,獻王在暖閣內叫道:「明月,請四位大人進來說話!」
文武四臣一進屋,便聞到一股子刺鼻的葯香,地中央果然點著一盞藥引,裊裊輕煙徐徐上升。屋中只點著兩盞淡黃色的琉璃宮燈,好在屋子不大,都還看得清楚。獻王半倚在軟榻之上,身旁坐著一個人,見眾人進來,卻不起身迎接。
四人施禮完畢,這才仔細端詳那坐著的人,卻不想那人原來是站著——只因個頭兒太矮,四肢短粗,才讓人誤以為坐著。此人正是多日沒有公開露面的宋獻策,這多少令大臣們感覺有些突然,原來主上一直在跟這個宋矮子在密談,也不知談話的內容是什麼?
史、楊兩位心中略有些不滿,他們也多少知道一些宋獻策的底細,這人不僅長相令人生厭,就是「為人」也令他們不恥,心中本就其不屑與其為伍,這時便只對宋獻策一拂袖,竟沒打招呼,士大夫的不通世故由此亦可窺見一斑。宋獻策卻沒生氣,只有在軍隊中,他的權威才可能遠在這些舞文弄墨的高官們之上,然而一出軍營,照舊是被打入另類的一群。封義銘與薛雲飛二人與宋卻是老相識,這時免不得一起上前寒喧一番,關切病體是否安康。
宋獻策在淮安城前受了重傷,養病多日,才剛見強,封義銘見他那副臉色憔悴的模樣,心中不由忐忑起來,獻王如果沒有極重要的事,是不會叫病成如此模樣的宋獻策來做參議,更何況宋獻策一直在近衛軍中任職,從沒以獻王的首席謀臣的身份與的閣臣們一同議事。
付明等群臣坐下后,又讓明月擺來一個軟席,對史可法說道:「史先生年歲大了,開了一天會,實在辛苦,這樣坐得舒服一些。」既而,又是一陣猛烈的乾咳,然後坐起身喝了幾口剛泡好的新湯藥,方才躺到軟塌上慢悠悠地說道:「這麼晚了還讓卿等來,是孤有國家重事相托。孤的病,卿等適才也問過了范大夫,不要外傳,孤要求他只說與現今在座的我們六人,還有孤的內官明月知曉。」
楊廷麟聽罷勸道:「殿下還請多放寬心,清心寡欲,仔細調養,病會有好轉的。」
付明向著楊廷麟苦笑道:「清心寡欲!時局敗壞如此,孤如何做得到清心寡欲?楊先生,孤知你是個老成穩重的好人,才把永王的學業託付於你,孤的皇弟能否成器全部仰賴先生。」
「是!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楊廷麟聽到這兒,眼淚差一點奪眶而出,殿下這麼說,那意思已經很明白,長兄為父,獻王知道自己壽命不久,是在託孤呢。楊廷麟就在這時,下了誓死捍衛獻王、永王兄弟的決心。
「自古君王後事,都得事先準備,更何況值此亂世,孤……」,付明說到這兒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時,包括抱病在身的宋獻策在內,暖閣內的大臣們都跪了下去,各自勸道:「殿下請保重身體!」「主上保重!」「殿下,會有治療的辦法。」
付明稍稍忍住咳嗽,嘆氣道,「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們快起來說話,也讓孤快些把話說完,孤要長話短說,這病傳染,免得累大家都染病。」
群臣這才都起身,卻沒人再坐下,付明的眼光逐一在每個人的臉上掃過,繼續說道:「既然難逃一死,孤倒寧願死的轟轟烈烈。孤親往河南招撫的計劃不變,諸位不要因孤的病來勸孤止進。」
還沒等大臣們說話,付明便接著說道:「與南京周旋事宜,統由姜閣老負責,為安全起見,孤的貼身保鏢王朗會一路護衛到應天府。此人曾隨孤在金陵城中待過一些時日,人文地理都比較熟悉,有他相伴,孤很放心。以下孤有口諭,楊先生擬票!」
楊廷麟急忙到屋外,從明月那裡要來紙筆,坐到門邊的桌案前開始準備草稿。群臣們這時都心存感動,只因到了今時今日,獻王念念不忘的還是大臣的生命安全,這樣目光遠大、虛懷若谷的君王竟會少年殞命,難道天欲棄我大明乎!
「孤命史先生為內閣首輔,總輔全局。」付明待史可法領命禮畢,繼續說道:「因閣臣除史可法、張慎言之外,有姜曰廣、王鐸、袁繼咸等三人均不在閣任事,擢提封義銘、楊廷麟入閣贊務軍機。軍機處事務,封先生尤其還要費心主持。楊先生除閣務外,在永王身上還請多教育提攜。」
付明又喝了一口湯藥后說道:「孤待各州、府、縣堂官擬定后,離開兩淮。此後,軍政命令悉歸內閣,並由軍機處總執行。有兩個必須,第一,孤做過的指示,必須照做;第二,本次『中都會議』綱要,必須貫徹。不得隨意曲解或顛覆孤的指示或是會議精神。凡有四品上官員職位升降,或因時局關係有悖『兩個必須』者,均須向孤請示,由孤親署後方可執行。孤每到一處,會立即派人通知後方。在淮近衛師上下武官由薛雲飛統領,軍機處對近衛師有督管並調動駐地權,但營以上軍官任免以及部伍編製必須經過孤的親署。未經孤的親署,任何人不得插手近衛師內部事務,同時也不得決定攻守大政。宋獻策進領獻王府參謀部,兼近衛師參謀總長一職不變,所有近衛師文職長官悉歸其調令。」
付明斬釘截鐵,強忍著咳嗽,一口氣講完上述指示。面對這樣的成命,眾臣的感覺是獻王在借離開兩淮的契機,為十三歲的永王上台做鋪墊。然而權柄牢握,卻未嘗有一絲肯鬆動的跡象。
沒與大臣們再做交流,付明又開始下達口諭,「再擬一詔,擢解學龍任文淵閣大學士,出任總督河南、湖廣軍務兼巡撫河南官。罷免原河南總督張縉彥、巡撫越其傑之職,令其原地致仕,由新任總督解學龍親往處分。這道詔,孤賜與解先生,先不必公開。」
說到這兒,付明輕手輕腳地從軟榻上坐了起來。眾臣不知他要幹什麼,卻見獻王徑自走到門口,一推門,明月正好貼著門邊站著,見主子爺出來,嚇了一跳,急忙叩首道:「爺,有什麼吩咐?」
付明彎腰扯住明月的衣襟,把他拉了起來,輕聲道:「如廁!」
主僕二人去了后屋,暖閣中剩下的六人都默不作聲。這時刻該有多痛楚!本來以為打了幾場幾十年不曾有過的大勝仗,局面會有非常大的改觀,不僅江南望風靡降,就是江北諸地也應不難收拾。卻不曾想「鄭候進京」,「獻王病重」等難以預料的重大變故接踵而來,剛剛穩定下來的「江北監國行在」又將再次處於風雨飄搖之中。難道大明的江山真的就如將要落山的太陽,任誰也甭想把它拉回來?
只是獻王的此番布置,江北軍政格局確實已定:史可法是當之無愧的「天字第一號」樞臣,下邊文有張慎言銓吏部、封義銘掌軍機,武有薛雲飛領兵、宋獻策參謀。楊廷麟則將成為未來永王監國時最貼己的近臣,此人老成謀國,即使難擋大任,可也不會惹事生非,更不會借自己的「太傅」身份專權亂國。
眾人各有心機,就在這時,獻王又踱進了暖閣,大家趕忙再次磕頭問安。付明這次卻沒有躺下,只在軟榻上坐著,明月被他拽著衣袖,想磕頭膝蓋卻不能著地,身子一歪一歪的,顯得局促不安。付明見狀,便鬆開了手,摸著明月的頭說道:「這個小太監從孤落難時便追隨著孤,著實不易,是個忠心的奴才。孤此去中原,帶他多有不便,便琢磨著派他去伺候永王,以後你們可要替他多擔帶。明月,聽到嗎?明日你便與楊先生一起回揚州,去做永王府的總管太監,宮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操持好,可不要出紕漏。今晚你便仔細準備一下,從此刻起,孤這裡就不用你侍候了。」
明月任獻王撫弄著頭,卻沒想到主子突然間下了這樣的命令,情急之下,甚至哭出了聲音,「爺,奴才還是侍候您吧,奴才吃得慣苦,只要能與爺在一起,奴才也不怕死。」
付明見他竟敢在眾臣面前哭鬧,把臉一沉道:「你個奴才,胡說些什麼!你跟著孤也不是一天兩天,可曾經見過孤說過的話收回來過的。此去永王府,好好侍候永王殿下。孤以為你是個忠心不貳、能幹的奴才,這才放心你去,不要象有些個奴才專事逢迎,媚主惑上,引逗小主子學壞,否則國法家規可都饒不了你!你出去吧!」
第二卷大江南北第十一章花鼓定音(六)
明月知道去永王的事這就定了,不可能挽回,便認認真真地磕個三個響頭,含著淚退了出去。付明看著小太監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門后,想到共過的患難,心中也不由得是一陣難過。
眾人見獻王如此決絕,也都心中發怵,唏嚅不已。只有封義銘感覺有些不對勁,明月這一走,獻王率部赴河南時,身邊再無反出南京前的舊臣,是偶然,還是主上故意為之,耳邊又傳來獻王語重心長的訓詞。
「祖宗三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孤上承列祖列宗,中繼父皇、叔皇兩位大行皇帝,決意振疲興潰,復我大明一統江山,開萬世之太平。誰料中道撒手,豈非天意乎。國有長君,社稷之福,奈何永王沖齡……」獻王說到這兒,語漸哽咽,兩行清淚從眶中無聲滑下,群臣見狀無不俯地痛哭。
「永王年雖十三,但聰慧明敏,志向高遠,將來定會做個好皇帝。諸位若還感念先皇的恩德,還有一點點對孤的感情,就當體會孤的苦心,萬事以江山社稷為重,精誠團結,紮實進取,中興大業全仗諸位與朝中文武。將來燕京恢復之日,諸位若能於孤陵前告祭,孤即心安。揚州是」江北監國行在「駐地,不可太久無國家重臣主持,明日楊先生領著明月回去,也隨便把孤的事先說與永王聽。在這世上,永王是除孤之外,先皇唯一的骨血,一定要讓他不因孤的事傷心過度,壞了身子。史先生與封先生留在鳳陽多待幾日,一是與吏部加緊定好各州府縣主官人選;二是孤的病情,仍須保密,但孤的身後事,二位愛卿還應提前布置,務必考慮周全,照章而行。待定案后,報與孤批。」
言罷,付明抹去臉上的淚痕,揮手道:「薛、宋二位留下說話,其他先生一天辛苦,不必跪安,休息去吧。」
史可法與封、楊二位交換了一下眼神,都知道殿下留下薛宋,是對近衛軍另有重要安排,不過連他們這樣被授命託孤的顧命大臣還要保密,卻使史可法心中對未來駕馭這支強悍的近衛軍產生了非常強烈的無力感。
一出暖閣的門,楊廷麟便在外間的套房中坐了下來,對將要出門的史、封二人解釋道:「學生明日要趕早奉旨趕回揚州,還是今日陛辭為好,二位夜路慢行。」
等了好一會兒,楊廷麟也不見有人出來,畢竟累了一天,竟坐著打起了盹。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他似乎聽到有人在耳邊喚他。楊廷麟猛地清醒過來,幾乎是下意識地察覺到自己失態了,這若是換做太平年間,可是重大的失禮事件啊。他驚得一身冷汗,冬日裡睡覺沒披東西,本就寒氣漸入,這下子就更覺全身冰涼。
楊廷麟慌忙起身,卻見一個面色黝黑的侍衛站在自己身前,對他笑道:「殿下聽說大人還在門外候著犯困,讓小的給您蓋張毛毯」,說完,竟真的將毛毯拿了過來。這份隆恩令楊廷麟感激得再次湧出熱淚,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任誰叫也再不肯起來。好在薛雲飛與宋獻策恰好自暖閣中退出來,二人扶他起身時,楊廷麟分明看到薛雲飛懷中揣著黃軸的詔書,立時知曉獻王給了這位大將軍一份密詔。
這時夜已深沉,獻王與楊廷麟先聊了一會兒永王近來的生活和學業,然後又著實懇切地勉勵幾句,君臣便再無多言。
次日大清早,天剛有些蒙蒙亮,楊廷麟與淚眼婆娑的明月一道乘馬車出了鳳陽城的東門,兩人在車上對座無語,頻頻回首中都的城牆。行出去不到一里,就在晨靄中漸漸看不到鳳陽府城的時候,楊廷麟叫停馬車,與明月一道在大路中央朝著鳳陽的方向跪下去,行三叩九拜大禮。他心中明白,經此一別,與獻王殿下只怕是天人永隔,再無相見的機會。師生情誼,君臣一場,竟是這樣的結局,怎能不使忠臣斷腸。馬車咕嚕咕嚕地繼續向前走,日頭也終於從東面爬了上來,明月探頭向外看,只見前方仍是愁雲慘淡,鳳陽方向卻被耀眼的陽光照得亮堂堂的。耳邊傳來道人歡快的歌聲:「大明朝的天,是明朗的天,大明朝的子民好喜歡;都說獻王愛百姓啊,殺敵免稅保平安!」
封義銘幾乎是在楊廷麟出城的同一時刻,早早地來到軍機處在鳳陽的辦公地點,宋獻策與薛雲飛隨後跟到,三個人開了一個不到一刻鐘的碰頭會,主要是按獻王的要求就近衛軍里裡外外的一些事情做出具體安排。因為是第一天到內閣報到,封義銘不等宋、薛二位離開,便趕著出門,想要先期趕到內閣的臨時「值房」,等候史可法等閣臣。
值房就在軍機處的斜對面,封義銘一出軍機處,便看到史可法、張慎言正好趕到。大家略一寒喧,便由史可法牽頭進了值房。落座后,要議的第一項便是州府縣衙門的堂官人選。獻王控制區現有三府三直隸州,轄十州三十三縣,實際到任官員只有二十一人,缺額竟有二十六人之多。張慎言早在來中都之前,便因職責所在,關注此事久矣,已有腹案。昨天回到住處,連夜先將缺額的八個州府的長官人選擬就(總計有十六個府州,若勉強將封義銘的兼職考慮在內,也有高達半數的府州處於無政府狀態),知縣人選仍然待定。
三人把名單上的人選逐一品評完畢時,已過晌午,史可法最後一個在任命票擬上簽字后說道:「主上此番令徐公出任淮督,並一再從申精兵簡政,明示不在兩淮督撫下設置布政使、按察使二司。兩司衙門不設,人員自然精減,只是這地方錢穀、刑名事何以統帶?二位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封義銘回道:「府州有些事體原本就可以自行處理解決,主上這樣做的目的,一是現在戰火紛飛,公函來往過多會耽擱時日太多,二則兩淮局促之地,機關設置過多,反而會導致上下扯皮、政令不暢,以致民生困苦。徐公至淮安后,淮督行轅即宣告成立,仆以為若確有需要,我朝督撫有」先斬後奏「之權,區區人事,徐公大可先設有司,然後稟明朝廷,由內閣來確定是臨時設置衙門,還是形成定製。」
張慎言向史可法點了下頭,對方也表示同意。這時室內極靜,三人清晰地聽到封義銘肚子在咕咕直叫,隨即忍俊不禁道:「日過正午乾坤響,少年學士餓肌腸。」
封義銘心道你們是嫌我年輕啊,便跟著溜道:「誰道青春無白髮,比肩伊呂鑄干城。」這后二句的意思卻是我一樣也為國事熬出了白頭,願與你二位一道,成為國家棟臣。所謂「伊呂」是輔佐商湯與周武興王制霸兩位名相,封義銘在這裡將史、張兩位老傢伙比做伊呂,這二人自然樂於接受。
三位閣臣相視而笑,都以為該吃午飯了,張慎言說道:「這事就這樣定了。吃過午飯,還請首輔率仆等面見主上,把這八位知府的人選確定,也好了結吏部一半的差事。」
「也好,主上對此事要求甚急,既然以出結果,還是早報為宜」,一提要見獻王,史可法自然想到主上的病情,心情不由得再次沉重起來。三人叫來侍從,只在值房內簡單吃了些點心后,便乘轎趕往獻王在鳳陽的行邸。閣臣出行的排場遠沒有朝廷定製的輔張,八抬大轎換乘了輕便的兩人抬的小轎,隨行開道的也不是普通衙役,而是些從警衛營臨時抽調來的士兵。
官轎在獻王行邸門前落下,史可法為首的三人開始下轎步行。午後的鳳陽城一掃昨日的陰霾,走到院中央時便感受到冬日暖陽落在肩頭時的溫煦舒適。為獻王守崗的照例還是王朗,見到各位大人前來,這位山東後生先到書房內通報,出來后笑著拱手道:「諸位先生,殿下正在會客,還請你們在書房外暫候片刻。」
三人只好在廂房中先等上一會兒,還沒坐下,就聽到書房中傳來女子的如花鈴般的清脆笑聲,不由得面面相覷。
付明此刻端坐在書桌後面,嘴角也不由自住地掛起了一絲笑意,這個女孩年紀尚未及芊,正是花朵初綻的好年齡,更難得是個開心果。
「你說的這個事,孤以為八成是假的」。
「不是,不是」,女孩子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這事是小女子的師傅說的,哪能有假?」
付明看著她睜得大大的眼睛,又多了份喜愛,微笑著說道:「那麼孤也說個故事,想不想聽。」
「好啊,好啊,想聽,想聽!」
小姑娘聽到有故事聽,不由得來了興趣,笑得時候兩頰生出兩個好大的酒窩。
付明見女孩一邊說一邊快活地拍著手,著實令人莞爾,就不再說話,成心要看她著急的樣子,自己卻咳嗽幾聲,又喝了口水,才不緊不慢地說道:「話說本朝有一個惡人,不思報效國家,只想造反當皇帝。但是他縱兵殺戳,不僅朝廷抓得緊,老百姓也都反對他,本來成不了大事。直到有一天,有一位才子於風雲際會中來到他的身邊,為他出謀劃策,讓他明白『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大道理,這才漸漸發家。可是孤說過,這惡人註定成不了大事,他嫉賢妒能,竟喪心病狂的殺了這位才子。孤說這位才子很可憐,他世受國恩,倘若迷途知返,能為朝廷效力,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
女孩聽到這兒,沒等付明說完,竟呸了一口道:「為朝廷效力?殿下啊,您是爺,是太子爺,是獻王八千歲!可您不知道生活在十八層地獄里的小百姓有多苦!就說俺吧,俺從生下來至今,就只記得饑寒、貧困、血汗、眼淚,只記得怎樣被官府欺壓魚肉,為富人作牛作馬。俺小時候還盼望有朝一日能看到青天,後來,俺就只盼著這天能塌下來,無論皇帝還是富人都死光!」
「夠了!」付明聽到這兒,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因為有病在身,他喘著粗氣,胸口起伏不停。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在這個時代,他還是第一次聽人當面說起。付明不是不曉得民生的疾苦,不是不痛恨世道的不公,只是以他現在身份地位,有人竟敢在他面前如此肆無忌憚地痛斥他所代表的政權,簡直是視他若無物。
門外等候的三個閣臣也聽到了獻王這聲低沉的怒吼,都不曉得適才還談笑風生,怎麼突然間就風雨交加。
那個小姑娘就是昨天唱花鼓的郝燕,這個時候她無畏地與獻王怒視的眼光對視著,但心裡卻在顫抖著。那雙透人心魄的眼睛竟然能夠透過她的眼,看穿她的心,好在哪裡童心未泯。
付明瞪了她一會兒,卻沒有發怒,緩緩坐了下來。郝燕見狀,猶如得理不饒人的小孩,嘻笑道:「羞,羞,真不羞!剛才是誰說,隨便說說,不會生氣來著。還說駟馬難追!」
付明冷笑道:「你這丫頭還敢跟孤胡攪,你可知說這種話要誅九族,千刀萬剮。教你說這種話人的姓邢,是也不是?」這最後一聲「是也不是?」付明出口后,直如寒冰破水,王朗六根聰慧,在門外自然聽得分明,也不由得不寒而慄。
郝燕小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上齒搖緊了下唇,吐聲道:「是又怎麼樣?」
「孤能把你怎麼樣?」付明嘆了口氣,「孤一言九鼎,不和你小孩家一般見識,只當童言無忌。」
郝燕看著獻王面色漸如春冰解凍,算是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天威難測,心中不由得萬分委屈,一雙大眼睛中瞬間浸滿了淚水。這倒使付明為難起來,便溫聲道:「不要哭,孤本來還要賞你。」
郝燕聽獻王說了軟話,本來沒落出來的淚,這下子卻噴薄而出,一邊抽泣,一邊撅嘴道:「誰稀罕!」
付明微微一笑,從書桌下的抽屜中取出一塊寶石,是塊祖母綠!郝燕還是小孩子心氣,見到那塊亮晶晶的東西,不由得眼睛一亮,不過她畢竟是個苦孩子,並不認得這是寶石。
定睛看了一眼,便不屑道:「一塊破石頭!」
付明用兩指夾住祖母綠往書桌上有陽光射入的地方一放,只見那寶石上面沒有任何瑕疵,在強光的照耀下竟沒有反光,端的是塊難找的絕等祖母綠!
郝燕不懂得獻王這是什麼意思,卻漸漸明白這可絕不是塊普通的能發光的石頭。然而獻王的下一個舉動卻嚇了她一大跳:獻王竟將祖母綠放到了桌邊正在燃燒的小香爐中!再次出乎她意料的是,那炭火即刻熄滅,並從爐中漂出迥異於前的香氣出來。
「把那盆水端來」,付明指著郝燕身後的小盆清水,看得瞠目結舌的小姑娘這才回過神來,把水端到了書桌上。付明用火鉗把寶石又夾到了小水盆中,寶石入水后並沒有發出冒泡的滋滋聲,只升起一縷香煙,然後整個水盆中的水都泛起淡淡的綠色,在陽光下映出炫爛迷人的色彩。
「好玩嗎?孤送給你做禮物,也不枉你是孤一位舊日恩人的徒弟。」付明知道單說這寶石名貴,這丫頭可能真的不稀罕,若說好玩,可算是正中要害。
郝燕有些不能置信地望著獻王,脫口而出道:「俺師傅會救你這個……」。突然打住是因為再往下說可有些不太好聽,但她確實不能相信她的師傅會救一個姓朱的。
付明看著她的樣子,暗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臉上便故意現出莫測高深的神情,微笑道:「世事難料,這事說來話長。」
郝燕歪著腦袋盯了獻王一小會兒,方才說道:「你說來聽聽,我便信你!」
「喔,這麼重大的事情你都不曉得,你肯定不是那位姓邢的女俠的徒弟」,付明搖搖頭,表示完全不能相信。
郝燕小臉立時漲得通紅,爭執道:「誰說俺不是,俺師傅便是紅娘子,紅娘子便是俺師傅李夫人邢紅娘!」
付明一臉的不相信,追問道:「空口無憑便說人家是你師傅!孤那位故人聽說已去夔東,你怎麼到了此處?」
郝燕悻悻道:「你不曉得八大王佔四川后失了常性,不僅殺人如麻,還容不下人。俺師傅去了,本要投營,他不好生相待便也罷了,不想竟懷疑俺師傅是李自成派來的耳目,想要滅掉俺們健婦營。俺們上千口人好歹拼殺出來,等過了大江時再清點只剩下半數姐妹嬸婆了」,說到這兒,小姑娘的眼淚再次落了下來。
付明又問道:「那你師傅現在何處?」
郝燕抹去掛在腮邊的大淚珠,繼續說道:「在豫東,跟劉洪起那廝纏鬥呢」。
付明聽到這兒,算是全明白了,看來中原傳來的線報沒錯,紅娘子再返中原,正被劉洪起的明軍追捕呢。只是沒想到在這個女人和她的姐妹們在夔東竟遭受重大挫折,那些所謂的義軍頭領們真是匪類出身,無論如何發達,都脫不了血腥氣。想到這兒,又問道:「孤便信你,只是你不與師傅在一處,為何又到了淮西?」
「師傅不要俺了」,這問題算是真正觸及了郝燕的「靈魂深處」,她哇哇直哭,「俺遇到了幾年前走丟的哥哥,師傅就不要俺了。」
「噢」,付明心道這可能是紅娘子定的規距,這些苦命的姑娘只要找到親人,就要離隊回家,或許那才是她們最好的歸宿。「小郝燕,你想不想回到你師傅身邊,孤有辦法。」
「想啊」,郝燕瞪大了眼睛看著獻王,不相信對方真有辦法。
「你哥哥很有天份,歌藝不錯,孤會交待陳先生把他留在宣傳部。你呢,替我向紅娘子捎一句話。願意嗎?」付明胸中已有成算,只等小姑娘答應。
郝燕果然一口承接下來,沒有半點含糊,付明這才說道:「過幾天,孤還會找你。現在不再與你掰扯,下去吧」。又指著那祖母綠道:「好東西,別忘了拿走」。
小姑娘睬了他一眼道:「看在俺師傅的面子上,俺便留下」。出門時正好看到三位大臣,她一捂嘴,便蹦蹦跳跳地拿著寶石跑出了屋。
三位閣臣見那小姑娘高興得不得了,眼中偏偏還含著淚,都感覺古怪,不明白獻王與她都說了些什麼,等進了書房也不好打聽,先由史可法報告內閣擬任的八個州府官長名單。
付明拿到手中,沒看簡歷,只先瞄了一眼人名清單,便問道:「怎麼沒有任民育?」
史可法看了一眼封義銘,對方會意道:「回稟殿下,我主兵入揚州時,此人與宋獻策交接時忤逆主上,已被殿下勒令致仕,至今仍被圈禁在家中看管。」
付明雙手嗯住太陽穴,使勁揉了幾下,「這人此前把揚州城治理得不錯,又是個忠臣,孤看還是讓他出來做官吧,畢竟人才難得。便令他出任鳳陽知府管理中都,孤也放心。」
目光又停留在內閣擬定的原來的鳳陽知府名字上,「這個何剛是誰?」
張慎言答曰:「上海人,崇禎三年鄉試中舉。數月前,朝廷任命其為遵義知府,因南京事變,未能成行。」
付明略一思忖道:「是陳子龍的朋友吧,你們這麼一說,孤倒想起來了,這人曾在陳先生推薦下,組織鍛練水師。近來,萬元吉每次上表都喊著缺人,便派何剛去做副手,也是才有所用。先生們以為如何?」
史可法等人諾然領命,君臣又就其他人等簡單討論了一小會兒,閣臣們便要退出。付明本來已讓他們跪安了,這時突然又說道:「適才那個女孩跟孤說個笑話,說是有幾個書生坐渡船過江,沒想船到江心時突然漏水。眾人都在幫船夫補那缺口,只有一愚生笑道『船漏是船家的事,關汝等何事?』。你們說這個書生多可笑,可惜的是,現在卻有許多臣工也不懂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實在是可悲!你們回去再仔細體會,把這則故事多說過朝中文武聽,大明與虜、賊的鬥爭可才剛剛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