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北天涯(一)

第十二章 南北天涯(一)

十一月十一日,清晨的陽光剛剛灑到肇慶府治地端州的大街上,幾天來亂成一鍋粥的兩廣總督府中便傳來人潮鼎沸之聲。總督府內,廳房過道,屋裡屋外儘是東一箱籠西一挑子的散亂物件,只有門前身長體闊、一雄一雌的兩頭石獅,依然安靜地在晨光中傲視前方,渾不知它們守侯的這座豪宅就要換一位新主人。

即將卸去「提督兩廣軍務兼理糧餉帶管鹽法兼巡撫廣東地方」職務的丁魁楚大清早就坐在值房中監督兩位師爺清理官文書冊,哪些該移交,哪些該焚毀,哪些該帶走,他都要一一過目定奪。有的文書自從上架入屜,就很少翻動,如今已是積滿灰塵蟲屎,兩名師爺搬上搬下,弄得灰頭灰腦,不時被嗆得噴嚏連天。

這次人事變遷,實在事出突然,面對南京朝廷突然令他就地致仕的旨意,丁魁楚一時間惱怒、煩躁、沮喪、惶恐,心裡頭什麼滋味都有。就在收到旨意的第二天夜裡,手下得力參將陳邦傅秘密拜訪,極力進言據粵自立,以觀天下利變,卻被他亂卷帶罵地給轟了出去。他丁魁楚畢竟是個太平年間高中的文官,雖說身處亂世,心中卻不敢有一絲對朝廷忤逆的主意,一來膽子小,二來向以「忠義」自詡的他可不想在一向被稱為「忠義之鄉」的廣東淌什麼混水。更何況他本就是那種「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混角兒,根本沒有造反或割據的本事。來兩廣不到兩載,這已經年近六旬的「老不死的」就又討了三個小妾。肇慶山水秀美,加之兩廣近年來文風日盛,於魁楚在由幾個婆娘陪著逗樂解悶,燈紅酒綠之餘,也不乏煙柳畫橋、吟風賞月的雅興,哪管中原大地早已是刀光劍影、生靈塗炭。可惜一年多神仙般的日子卻在做夢也想不到的時侯結束了,朝廷上上下下,丁魁楚自問都已打點到位,更何況現在政局多變,朝綱不振,卻偏偏還有人來打這偏隅一地的兩廣主意,著實令他焦心,偏偏他是河南永城人,正是中原戰火紛飛之地,此番削職為民,眼看就連家也歸不得,真是天意弄人。

想到這兒,丁魁楚便恨起即將履新的新任兩廣總督劉子政,一定是這貪鄙的老傢伙在京中混不下去,才來頂替自己的職務,即便如此,也大可不必勒令自己致仕,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丁魁楚正在心情大壞之際,忽聽得侍衛進來票報:「大人,參將陳邦傅求見。」

丁魁楚臉一沉,有心要不見,將要開口時又改了主意,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在整理卷宗的師爺,站起身道,「請他到書房說話。」待到了書房,還沒等坐下,一個棗紅色臉寵的七尺大漢挑簾進來,單腿一跪,兩手抱拳高聲言道:「參將陳邦傅叩見總督大人。」

「起來,陳將軍此來若還是上回那件事,就請回吧。」丁魁楚並沒有客氣,按說陳邦傅也算是他的死黨,但是對方掇啜他謀反,他能不逮治嚴辦,卻已是法外施恩了。

陳邦傅也沒氣惱,只苦笑道:「大人,末將此來只因得到新總督抵粵的消息。」

丁魁楚一驚,心中暗自忖道:不對啊,劉子政因避南直隸戰事,走得是水路,按說日程還該有三天才是,怎麼這麼快就到了。當下沉聲道:「本督還沒有收到新總督大人到粵發牒,你如何得知消息?」

「是末將在海上的朋友傳來的消息,聽說兩天前就已經到了廣東海面,不過沒有徑直到廣州,而是先去香港島!」(作者註:香港在15世紀以前的中文文獻中被稱作「紅香爐山」,在中國古代地圖上,這個地名一直使用到18世紀末。香港之名,最早見於元代《大德南海志》,明朝萬曆年間刊刻郭榧編纂的《粵大記》,其附圖中的一個島嶼上標出了「香港」二字,是迄今為止現存地圖中最早出現「香港」之例,本書援引后例,在此直接引用香港名稱。)

「香港島是個什麼地方?」丁魁楚有些摸不清狀況,那樣的彈丸小島自然不在他這樣的封疆大吏眼中。

「是珠江口東側近海群島中的一個小島,與廣州城很近,幾個時辰的航程。」

「噢,消息確實嗎?」丁魁楚將信將疑,一位履新的封疆大吏坐了那麼久的海船,不去廣州休息享福,會去那種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遭罪嗎?又追問了一句,「島上可有居民?」

聽到這樣的問題,陳邦傅臉上明顯露出對總督槽糕的記憶力無可奈何的神情,好在他低著頭,總督大人看不到他的樣子。「那地方原本上是一個荒島,只在島上南部和東部有幾處小村灣,約有三千多名漁民。幾個月前,來了一夥海匪盤踞在那裡,他們購置紅夷的艦支,依仗船堅炮利,來往於陸島之間,做黃金生意。」

一說到黃金,丁魁楚立即靈光一現,十萬兩雪花般的白銀在他腦海中清晰的顯映出來,他甚至回憶起看到那一箱箱白銀時發自心底的感嘆。但是新任總督為什麼會去那裡,難道是要招安,不能啊,他初來乍到,怎麼會得到這個消j急。或者是自己拿那筆賄銀的事走露了風聲,劉子政是去微服私訪,查清原委,好來辦自己。就在這一轉念間,丁魁楚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那件事是陳邦傅在中間牽線,看到總督大人的臉色,他心中暗笑,這時卻帶笑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可曾想起什麼?」

丁魁楚沒有立即回答,站起身,在書房裡「橐橐橐」踱起步來。幾個月前,廣東布政司報告有一夥裝備紅夷火器利艦的海匪經常出入廣州船舶司,做金銀走私生意,廣東水師發兵圍剿,結果被香港島上的火炮打沉了四艘,剩下九艘玩命地往回跑,還是有兩艘在途中沉沒。丁魁楚剛要發令嚴查,對方卻主動找上門來,那人叫陳邦,本名陳邦彥,是陳邦傅的族兄。此人古靈精怪,說了一大堆好話,然後留下十萬兩白銀,只圖他這個兩廣總督能夠網開一面,高抬貴手。丁魁楚雖然照單全收了,但事後又跟陳邦傅說,以後每月讓這伙匪類再孝敬一萬兩。朝廷高官與匪類做如此權錢交易,若是被查實,按《大明律》,怎麼治罪都不過分。如今這事該如何是好?

「本督倒是想起來了,看來那伙悍匪不辦不成啦,本督記得上次來的那人是你的族兄。」,丁魁楚又轉回藤椅上坐下,他的眼光遊走在陳邦傅臉上,想看透這位部將的心思。

陳邦傅心道早知你會殺人滅口,他是軍人,這時也不再繞圈子,幾步走到丁魁楚身邊,俯身在丁魁楚的耳邊小聲說道:「大人,末將本是一偏裨小卒,是大人超擢起用才有末將今日之威福。末將矢志追隨大人,絕無貳心。那陳邦雖說是末將族兄,但也大人的隆恩相比,末將情願大義滅親。只是那幫海匪在島上高駐炮台,目前兩廣並無更加強大的水師,遠在江南的鄭姓水師又遠水解不了近渴,難以一舉定功。這事又刻不容緩,以末將看來,與其剿匪,不如先把那姓劉的給做了。」

青天白日的,這廝竟敢圖謀殺害朝廷二品大員!丁魁楚聽得胸口心跳不停,他定睛看了一眼陳邦傅,這廝竟會起這樣的心,如此膽大妄為,自己若是縱容豈不也有性命之虞。可是目前,這主意也不失為解決現在問題最簡單最快捷的辦法。

看到丁魁楚仍在猶豫,陳邦傅又接著說道:「末將已經算計好了,就在姓劉的離開香港赴廣州的海道上動手,得手之後,再向朝廷報告系那伙悍匪所為。朝廷震怒之餘,必發重兵討伐,大人也可暫時不必卸職,敬觀時變,此舉正是一箭雙鵰!」

丁魁楚垂下眼臉思量一會兒,默默地點了點頭,這時也由不得他再做正人君子,大丈夫當斷則斷,當下含含糊糊地說道:「你抓緊去辦此事,記住,全都由你親自經手,不要再出什麼紕漏。」

「是!」陳邦傅急忙領命,此事關係身家性命,他那敢等閑視之,現在差一時辰可就不知是誰人頭落地了。

丁魁楚送到書房門口,看著陳邦傅身影在院后消失,眼光中撩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然後嘆了口氣,挪步回到值房,還沒進屋就聽兩個師爺在念叨:「歐兄,按說東翁這半年花大把的銀子,把南京各要緊衙門打點得路路通,尤其是馬首輔那邊,白花花的銀子可搭進去不下二十萬兩,照理不應落到這般結局。」

「蔡兄你有所不知,那位接任的劉子政來頭更不小,聽說和馬瑤草是鐵打的哥們。」

「嗯哼」,丁魁楚在門外咳嗽了一聲,虎著臉就走了進去。兩位師爺曉得是走露了嘴,慌得都不敢再言語。

丁魁楚緩緩地在桌前坐下,看著滿目的書冊,再看看眼前二位唯唯喏喏的樣子,感覺一陣難以抑制的心煩,喝道:「你們先都出去,另外告訴府中人等搬運東西時輕點聲,讓丁某清靜一會兒。」

「是!」兩個師爺聽命退出去不多時,院子里便恢復一片闃寂。丁魁楚幾日來也不曾睡好,好容易來了一點睡意,就把一雙腳擱在茶几上小寐。也不知睡了多少時侯,竟被出幾聲刺耳的尖叫聲驚醒,他慌得急忙起身來到窗前。

這時臨午的陽光剛剛透過窗欞,白熾得炫人眼目。丁魁楚愕然發現竟是一隻烏鴉在院中的一棵枯樹上發叫,心中頓時升起不祥之兆。

於此同時,八艘順風疾進中的海船正駛近香港島。

劉子政昂首站在船頭,這位從沒有坐過海船的老大人近十幾天來著實在海上吃了不少苦頭,好在一入廣東海面,便被沈仲玉派來的的艦隊接到現在乘坐的這首「爭鋒」號上來。這船是沈仲玉、陳邦、迪馬斯等人斥重資自南洋買來的五艘一流戰艦之一,順風一個時辰可行三四十里,因為護航的兩艘小艦以及劉子政等人原本乘坐的五艘船速度太慢,所以不僅頂帆沒展開,就是大方帆也只是展開了六成。即便這樣,因為採用「毗龍骨」和「減搖鰭」大大減輕了船體的搖擺,使得剛剛有些適應航海的劉子政感覺如履平地,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再無絲毫顛簸之苦,反而多了份飲酒賦詩的情致。可惜此次南下,劉子政輕衣簡行,就連師爺也沒帶上,只有一個貼身的下人和一個書僮陪同,否則這班人在他欣賞風景,談笑風生之時依韻奉和,也是讀書人的一大人生樂事。

戰艦快速行過大嶼山東部海面,劉子政注意到矗立在山間的一座方塔型炮台,炮台四角各伸出一個棱堡,在臨午陽光的照耀下竟有炫艷奪目之感。船體略一轉舵,由西口駛進「鄭和港」(今香港之維多利亞港,付明為紀念偉大航海家鄭和,特意下詔定名),只見港口南北兩面也各自修有炮台。

「大人,這些炮台主要是為了保護港口安全,不使敵艦自由出入。適才所見港外炮台,是為了本島炮台配合,更大面積地控制海面,打擊入侵之敵。」給劉子政做解釋的是一直著在他身邊,親自率艦到海上迎接他的沈仲玉。

此刻沈仲玉頭帶圓柱形帶檐軍帽,腳踏戰靴,身著海藍色緊身衣褲,大熱的天高高的衣領依然挺得筆直,沒見有一絲漏隙,肩上縫著三桿兩星,與上衣分家的褲子則褲線筆直。再看看船上其他官兵的服飾,也都統一規劃,所有這些人的打扮倒真不象是大明的水師,更象是壕境澳(今澳門)上的佛朗機部隊。這些官兵的軍紀更令劉子政滿意,與他一同南下的金志炫與陳逸飛率有三百精兵相隨,但那些已經難得的近衛師精銳卻也難以做到象這艘上的士兵那般嚴格——站在甲板上的水手一經站定,除非有長官命令,劉子政就從沒見過他們擅自移動過一次。這樣嚴明的軍紀還有眼中這些恢宏的軍事建築,更令劉子政加強了對這支已經投入近五十萬兩白銀的軍隊的信心。

「咚!咚!咚!」

就在先鋒號將要抵達碼頭之即,岸上響起了一通響亮的炮聲。劉子政剛走下甲板,碼頭上早已等待多時的「軍樂隊」就開始奏樂,音調催人振奮,令聽者心潮澎澎湃。沈仲玉又解釋道:「這首歡迎曲是由八千歲欽定的,殿下給曲子起名做《義勇軍進行曲》」。

船剛一拋貓,陳邦、迪馬斯便一前一後上船迎接,待下了船,劉子政卻發現迎接他的不是八抬大轎,而是輛輪邊鑲有金邊的四輪馬車。算是「入鄉隨俗」車廂很寬敞,劉子政也沒有計較他這位督撫大臣的什麼體面,與沈仲玉、陳邦、迪馬斯,還有金志炫與陳逸飛一同坐進了馬車。

馬車在一座西式閣樓前停下,很快地會議便在這座閣樓中舉行。會議室在三樓,整個一間大屋子都是以純白色為主要色調,靠在牆邊的寬大的西式沙發以及所有的傢俱都透射出與西洋風格接近的特色。這裡是全島面港最後的位置,也是島內目前最高的閣樓,透過寬大明亮的玻璃,借著午後明暗不定的光線可以鳥瞰鄭和港,放眼遠去則是滄茫的大海和若隱若現的對岸風光。

劉子政背對著玻璃坐在長條桌的最前方,左手是沈仲玉、陳邦、迪馬斯,右手是金志炫與陳逸飛。開場白是劉子政代表獻王慰問前期來廣東組建水師的三位,然後老大人就開門見山地講本次來兩廣任職的目的。

「老夫本次來粵,身負王事,就其根本,一要穩定兩廣,集結民心,鞏固成為我主最堅固之後方;二要以保境安民為基準,在不撓民的前提下,全力支持各位,早日建設水師及新軍;三是要全面解開海禁,大力促進海上貿易,尤其是殿下在與老夫詔中一直關切的「金海公司」,要使股東們儘快見到實惠,這個陳兄還請多多幫忙。」

話到這兒,劉子政照例說了些勉慰的話,言罷又感慨道:「總而言之,昨日老夫初上『先鋒」艦,感觸良多,世界之大,當真無奇不有。老夫幼時家貧,鄉中有河船,為生計也曾偶隨家中長輩上船勞作,只知舵為柄,卻不曉得還有舵輪。如此種種,方使已過知天命之年的老夫悟得,所知所學尚不及這世間萬物之一二。」

會議的下一個議程本是沈仲玉做水師準備工作的述職報告,但在來香港的途中,劉子政已與他晤過深夜,這時便跳過,直接進行第三項,由陳邦做財務報告。

收益情況還不錯,平均月有三萬兩白銀進帳,只是與東瀛的交易隨著交易額的增大已經威脅了福建鄭家的利益,是維持在目前狀況,還是直接取而代之,獻王還沒有下達明確的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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