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天涯(三)
幾個人就這樣指指點點,邊走邊說,一晃兒的功夫就到了中午。劉子政礙於王命在身,不能再耽擱,午後便在沈仲玉陪同下,攜金志炫、陳逸飛等人匆匆離開了香港島。
往廣州去的總督船隊依然有八艘組成,包括載有隨總督來粵的三百名近衛軍士兵的五艘運兵船以及執行護航任務的三艘新軍主力炮艦。劉子政照舊上了「爭鋒號」,不過上船后除了向沈仲玉詢問抵穗的大致時間外,便一頭鑽進了為他專門準備的房間再沒出來。
船隊剛駛出去三十里,將要到零丁洋海面時,站在將台上的沈仲玉便從「爭鋒」號船長盧阿四那裡得到了一個壞消息:「報告提督大人!我們剛一出海,便發現有一隻夷船跟蹤,現在已經增加到三隻,以目前距離,戰、退皆可,請提督下達命令。」
沈仲玉適才陪總督大人聊了幾句后,便在船上巡視了一番,所以沒倒出空來關注海上是否有敵情,待聽了盧阿四的報告,急忙向船的後方仔細望去,呆然見有幾點白帆遠遠相隨,不由得沉下臉來斥責道:「既有敵情,怎地不早些彙報?」說話的同時,他從衛兵手中接過單筒望遠鏡,通過鏡頭,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三艘夷船桅頂懸挂的正是紅夷的五色旗。
盧阿四是廣東本地人,從前也曾做過一陣子海盜,也是沈仲玉在南海闖蕩時招募的死黨,對沈仲玉素來敬畏有加,這時聽到提督有責備,心中一驚,急忙單腿跪地抱拳答道:「末將本以為只是區區一隻夾板船,提督大人又正與總督在一處晤事,是以沒有即刻彙報。」
沈仲玉沒有立刻搭理他,他仔細觀察了一小會兒那三艘夾板船的大小結構,對敵船的火力以及貼船肉搏的戰力有了大致的估算后,方才放下望遠鏡,對依然跪在地上的盧阿四說道:「你站起身說話,本督不是早有章程公布,在船上不畢再行此等大禮,一律按近衛師部下達之軍禮行事。」
盧阿四剛站起來,又聽沈仲玉語辭嚴厲地說道:「以後記住,凡有敵情,必須即刻彙報。無論本督在做什麼,但凡有一口氣在,你就得彙報,明白嗎?」
「明白」,盧阿四啪地一下打了個筆直的立正,做了個明確的回答。
「好,下不為例!盧艦長,你是旗艦的艦長,由你負責通過旗語下達本督的作戰命令。」戰事緊急,沈仲玉也不想再為此事糾纏。
盧阿四一聽要開仗,心中可真算是樂開了花。先不說這伙盤踞澎湖的紅夷在閩粵海面上是如何得殺人劫貨,無惡不作,單說在海上護送商船時,只要遇到紅夷船就要張帆遠逸的那口窩囊氣就夠水軍將士們受的。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提督大人痛痛快快地下令要向紅夷開戰的命令,他趕忙傳令道:「炮手上炮位,檢查炮葯、炮栓,隨時準備投入戰鬥。旗手立即向定遠、致遠兩艦傳達同樣的作戰命令!」
沈仲玉仰頭望向桅杆上升起的一列用來發信號用的三角彩旗,發現主桅和尾桅上掛著的依然是「金海公司」的商旗,便又下令道:「命令船隊減速!升龍旗!記住,咱們水師乃煌煌大明天朝之皇家水師哉,今天就要讓這些蠻夷見識一下天朝上國的手段,曉得我中華海疆絕不是他們可以任來任往,橫行霸道之所在。」
這還是第一次在南洋水師的戰船上升起代表大明的旗幟,望著在海風中獵獵飄揚的黃金底龍旗,那張牙舞爪、似有騰雲駕霧之姿、霍然登空之勢的巨龍令一輩子不知參加過多少次海戰的盧阿四都難以抑制住胸口的狂跳。總督大人此次來粵算是把他和水師同袍們的名份擺正啦,從今往後,正如提督大人說的,水師上下官兵不僅吃得是的皇糧,拿得是比旱地上軍人多出兩倍的皇餉,而且是為了朝廷作戰,為了所有在海上和在海邊靠海吃飯的中國人戰鬥,這該有多榮耀!南洋水師就是在沈仲玉、迪馬斯等人強烈的軍人榮譽感環境下培育成長起來的艦隊,遇到這樣血恥的計劃,水手們在各級軍官的帶動下,無不同仇敵愷,空前地鬥志昂揚,大家都憋足了勁要一舉滅掉來敵,也好讓他們最敬重的提督在總督大人面前不掉下身價。
沈仲玉掐起了懷錶,這是臨出南京時,獻王殿下所賜,他平日里不忘君恩,常帶胸間,也是為了指揮海戰方便。幾分鐘后,隨著一道道命令的下達,定遠和致遠兩艦也升起了龍旗,其中定遠向爭鋒靠攏,最終與爭鋒形成一列,致遠則改向爭鋒號右舷方向緩速開進。
隨著大明水師航速遞減,紅夷戰船很快靠了上來,就在相距不中三里時,沈仲玉正待下達開火的命令,盧阿四又跑了過來,呼哧帶喘地說道:「提督大人,前方又出現三艘紅夷戰艦!」
沈仲玉本來是想用己方的三艘炮艦夾擊對方戰船,未曾想對方早就知道大明水師的去向,這次是專程來掐餃子餡的,心中略有些驚異,但看著盧阿四那副慌張的樣子,心中立即生不快,斥道:「你是船長,遇事要沉著冷靜,你慌個什麼勁?你要慌,整個船還有誰能站得住!」
盧阿四哭喪著臉說道:「提督大人還是先看看人家是什麼樣的船?」
不用盧阿四說,沈仲玉自己己經跑到船頭用「千里眼」看了起來,待看清來船時,也不由地倒抽了一口涼氣,腦門子立即浸出了汗水。
同一時刻,遠在幾千裡外的陳潛夫與張煌言二人卻流不出汗來,中州大地漫天的飛雪刀子般地割痛著他們的頭臉,脖子和手,也幾乎全部遮住了他們的眼睛。如果這時有人從遠處的山坡上向他們伏望,就會看到在全被白色佔領的世界里,有一夥由六百人組成的騎兵隊正艱難地在重重疊疊的磴道山溝中行進,與他們相伴的是怒濤般狂吼的朔風。
雪是從昨日黑天前開始下的,起初不大,直到夜裡狂風刮起來后才鋪天蓋地席捲人間。駿馬蹄下的土地早被乾燥的白雪鬆鬆地覆蓋起來,它欺騙著人和馬的視覺,使他(它)們都難以分清正道與正道旁邊那些乾枯澗溝的分界線,在長達一天的疾行中,就是打一百個小心,也有人無意中岔出正道,連人帶馬一起跌落到澗溝中,摔得頭破血流。又轉過一個山口,卻發現正迎著凜冽的北風口,所有人不得不順著風勢暫時轉過身來避避風頭,個別馬匹因為蹄下發滑,竟抵不過狂風的勁頭,向後連退了幾步。
張煌言在風雪中小心翼翼地勒馬來到陳潛夫身邊,貼近陳的耳邊說道:「陳大人,三傑對末將說,過了這道峽谷,離咱們要去的地方可就不遠了,怎地沒人來迎?」
陳潛夫聞言本來要苦笑一聲,然而凍得有些發僵的臉部皮膚沒能讓他笑出聲來,所以張煌言沒能聽出他是在苦笑,「玄箸兄,這不明擺著嘛,老蕭是在拿譜!」
張煌言沉默了,自揚州來到河南后,他就發現中原的形勢遠比想象中複雜得多。清廷不僅在衛輝和懷慶兩府調置總兵官固守,並且早在數月前便派遣河道總督、分巡河北道、分守河北道等地方官員到任,至少在表面上已經牢固地控制了河北三府(即黃河以北的彰德府、衛輝府、懷慶府),而且河南巡撫羅綉錦也已來到河南。但據線報,勒子朝廷在河北也只是虛張聲勢,在清軍主力西進后,衛輝總兵祖可法與懷慶總兵金玉和都沒有多少兵可帶,只能守住府城,眼瞅著土寨豪傑張天乙之流在河北鄉間活躍而無可奈何。豫西則仍是李闖的天下,除河南府(即洛陽)仍由大順的平南伯劉忠佔據外,其他襄縣、南陽、襄陽、禹州等均有順朝官管制,而原本盤踞在那裡的以李際遇為首的豫西各家土寨則在闖軍沉重打壓之下,均已降清,並被勒子所挾制,引導著清軍去潼關參戰了。
陳潛夫與張煌言要在河南打開局面遇到的最大阻力卻不是以上二者,而是南京朝廷任命的總督張緒彥以及巡撫越其傑兩人。從前與陳潛夫交好、通過陳潛夫力薦方才被南京朝廷封為總兵官的劉洪起佔據了開封,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雖然見到了當年的恩主,劉洪起沒減一點禮數,真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但對陳潛夫要談的正事卻玩起了平衡之術,一方面他從未聽命於張緒彥、越其傑等南京朝廷任命的封疆大吏調派,另一方面當面對代表獻王來豫招撫的陳、張二人時,又用這些無能之輩做為拒絕聽命的理由。面對這種情況,陳潛夫實是大失所望,深恨自己無識人之能,同時也為在獻王說過的大話感到難以收場。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在豫南稱霸的大寨主蕭應訓主動派小兒子來找陳潛夫談歸編事宜,這當然令陳潛夫歡喜振奮,急忙找了個理由出開封,大冷的天,連夜率部南下與蕭應訓會面。
要說這個蕭應訓在河南也是個不下於李際遇、劉洪起的綠林豪傑,就在陳、張二人甫到河南的頭幾天,他竟從闖賊手中光復了南陽及泌陽、舞陽、桐柏數縣。但依蕭應訓的本意也是讓小兒子三傑到開封向總督及巡撫大人獻捷,而不是向獻王歸編,偏偏這中間出了一個意外。原來越其傑老憊不知兵,當接見蕭三傑時,一來對蕭應訓不親往開封報捷感到不滿,欺三傑年少,故為尊嚴;二則,他素來對這些土寨豪傑心存偏見,三傑又不諳官場見習,當兩相對話時,難免衝突,最後巡撫大人竟厲辭詰責,詆為賊,把人家從巡撫衙門給轟了出去。蕭應訓至此才算死了心,恰好聽說老相識陳潛夫重返中原,並且帶來了獻王的收撫詔令,便令三傑再次赴汴,把陳潛夫請到寨中相晤。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但蕭應訓這麼大的派頭卻著實令陳、張二人暗生疑惑。就在這時,一個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夥子縱馬來到他們身邊,爽朗地笑道:「陳大人、張將軍,如今大雪封山,家父可能沒有料到咱們會頂風冒雪地上山,是以不曾遠迎,還請恕罪,不過既已進山,俺們寨中哨兵當已發現咱們,不久自會有人來接。」
張煌言聽罷,心中暗忖也有道理,倒是自家多心了,待望向陳潛夫時,可以看出少司馬大人當也是這般想法。
說話的工夫,風勢見小,張煌言立即傳令全營起撥。剛入山口,就聽前方有滾滾蹄音自遠至近越來越響。風雪中能見度非常低,根本看不清來者是誰,張煌言只得令命令全營戒備,準備戰鬥。
蕭三傑卻在旁笑道:「張將軍多慮了,定是俺家父兄來親自迎接。」
來騎還有數十步時,方才看得清人臉、聽得清對方說話的聲音,原來還真是蕭應訓帶著長子冠傑、二兒子雙傑等百餘人來迎接陳潛夫。雙方一打照面,蕭應訓也沒下馬客氣,只用在鞍上拱手道:「陳老弟,別來無恙!」
蕭應訓和他的兒子們都是典型的北方漢子,他這位老江湖已年過六旬,寨中事務一般都由長子冠傑處置,此番親自來迎,算是給足了陳潛夫面子,令陳侍郎此前的不快竟一掃而光。
張煌言眼中的蕭應訓則是個重拙的老人,臉上的皺紋很深很密,淚囊顯著地突出來,以至把他的一對眼睛都擠小了,看起來有些浮腫。花白的鬍鬚和露在頭盔外的頭髮在皚皚白雪中隨風飄揚,與同色的原野恍若一體,令張煌言突然感動起來。畢竟對方是個老人,在這樣的惡劣天氣中還能相迎,實屬難得。蕭應訓的大兒子冠傑與父親生得極為相像,而且性情直爽大氣,活脫脫是蕭應訓二十年前壯年時期模樣的翻版,如果這麼說起來,那小兒子三傑則是蕭應訓三十多前的翻版。只有雙傑一派儒生像,除身材高大外,與乃父不甚相同。
陳潛夫先是非常熟稔地向蕭應訓及他帶來的兩個兒子打了聲招呼,然後向他們介紹張煌言。
當聽說張煌言射技超群時,蕭應訓大笑道:「好,好,沒想到張老弟一個書生,竟有功夫在身,真是文武全才,有道是英雄出少年,長江後浪推前浪。」
雙傑從開始見面就在一旁眯著眼睛觀察張煌言,這時聽了老父親讚歎,便接話道:「難得張先生有此神技,待到寨中不妨與另一位好朋友比試比試。」
張煌言聽得一愣,心中略有些不快,陳潛夫也自知有些託大失言,正想替同僚推辭,卻聽蕭冠傑在旁說道:「二弟忒著急,那位好朋友是否情願,還在話外。」
畢竟風寒雪大,眾人扯著脖子說了幾句后便不再嘮扯,一同進了山寨。寨中道徑縱橫,張煌言素識兵法,心中不由得暗自稱好,先不說山勢險峻,便是寨中布置也是中規中距,符合兵書所云,若是有人來攻,這座山寨當真算得上是銅牆鐵壁。
待到了內寨門前,張煌言按事先與陳潛夫商議的腹案,除了不足十人的親兵跟隨二人進去外,其他騎兵都留在了外寨,這也是略顯誠意的一種表示。
這時天已見黑,陳潛夫急於同蕭應訓商談歸編事宜,卻總被對方把話岔了過去。末了,有些膩煩的蕭老爺子說道:「這等大事,怎容倉猝定議?稍停數日,老夫再和二位老弟以及寨中諸將從容計議。」
陳潛夫了解這些綠林中人的性情,知道再追問下去也沒什麼好果子,便聽從了蕭應訓的意見,與張煌言一道出席總寨特地為他們舉行的接風宴會。
當蕭應訓陪同兩位來自「江北監國行在」的特使來到預備舉行宴會的大廳前時,早有數十人站在那邊等待,都是來自蕭應訓下屬各寨的寨主以及豫南各路綠林豪傑。然而這裡卻並沒有宴會前的那份喜慶的氣氛,手執刀槍矛戟的總寨壯丁們好象生鐵鑄就一樣植立在甬道和台階兩側,形成了一種森嚴、冰冷的氣氛。那些寨主們謹慎地看著老總寨主的臉色,在大寨主(冠傑)的帶領下跟著老總寨主與兩位特使一同走進了宴會大廳。
蕭應訓的喜怒無常令陳潛夫更摸不清的底細,按剛才的態勢,他與張煌言二人此刻竟是如履冰川。陳潛夫不自覺地回頭望了一眼同伴,發現張煌言並沒有現出一絲急張害怕的樣子,感覺到自己在看他,還向自己投來深深地一瞥,眼光中充滿自信與力量,讓陳潛夫沒來由地放寬了心,對這位小自己十歲、投筆入戎的年輕人一下子又讀懂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