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歸㈥
殊死搏鬥之中,根本就容不得人們思索。
契丹人已經撞在了晉軍陣中,晉人可憐的箭矢已經失去了作用。數千契丹兵一次衝擊,就將晉軍連同千百名平民百姓撞下河灘。三百晉軍在徐世祿的率領下,頑強地抵抗著契丹人的攻擊。契丹人瘋狂地砍殺與刺擊,不停地有晉軍躺下,鮮血與肢體在空中飛舞著,伴隨著雙方的吶喊與慘叫。泥濘的河灘被染成了赤色。
「韓兄弟,你有馬,又身負使命,儘管逃命去吧!」徐世祿隔著十數人,沖著韓奕吶喊。
韓奕哪裡顧得上答話,他縱馬疾馳,平端著大槊,瘋狂地擊刺著撲來的契丹人,利用馬匹的衝擊力,將契丹人挑落下馬。李小婉和他共乘同一匹馬,在身後緊抱著他的腰,身子因恐懼而顫抖著。
韓奕滿腦子都是洶湧而來的契丹人,手中的大槊橫擊側挑,卻不幸被契丹兵奪了去,一把狼牙棒掃在了韓奕的肩上,雖然被他躲過了,但仍被狼牙棒上的尖刺掃中,從此在韓奕的肩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身後的李小婉發出驚呼聲。韓奕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縱身一躍,硬是在契丹人形成包圍之前殺出一條血路來。回首望去,河灘上已經倒下了一大片,契丹人肆無忌憚地站在堤岸上放著箭矢,那位勇敢的徐軍校已經縱身跳入渾濁的大河之中。
黃河,這條生命的河流,卻讓逃亡的人們無路可逃。
韓奕倉惶而逃,天空中陰雲愈加厚重,將傍晚變成了黑夜。突然一道蒼白的閃電過後,蒼穹上一個炸雷響起,春雷陣陣之後,天空中傾倒下暴雨。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
雖無追兵,韓奕仍感僥倖,他回頭看了看仍緊抱著自己的李小婉,在冷雨中已經縮成了一團。一道閃電爆起,她臉上蒼白如雪,嘴唇發青。
韓奕也感到無比的寒冷,他尋思天黑也找不到渡船,便找了個破廟休息。黃河岸邊的河神廟裡,供奉著一尊泥塑的河神像,已經破敗不堪,在雷鳴閃電之中,那神像面目顯得猙獰可憎。
韓奕騎馬直入廟中,驚起一陣驚駭之聲,原來這破廟裡早就有數十位拖兒帶女的逃亡百姓暫時棲身在此。他們見韓奕身著晉軍戎服,又帶著一個年紀更小的,便放鬆了警惕。
「小哥兒,來這裡喝點熱湯!」有老者熱情地招呼道。
「多謝老丈!」韓奕將馬安置好,找了點草料,牽著李小婉坐到了火堆前烤火。韓奕將戎裝脫下,摸了摸縫在衣領中的蠟丸,見仍完好無缺,心中稍安。
「奕哥哥,你受傷了!」李小婉輕聲說道。大雨已經洗去了她臉上的髒東西,露出她一張精緻可愛的臉蛋,唯有一雙眼睛仍處於哀傷之中,更顯得楚楚可憐。
「真是造孽啊,這麼大的孩子也要當兵。」四周的老婦人們念叨道,「這小姑娘是小哥兒妹妹?」
韓奕三言兩語交待自己二人來歷,只是隱去自己是信使一節,這勾起婦人們不愉快的經歷,河神廟中立刻充斥著一陣長吁短嘆之聲,還夾雜著漫罵聲。
喝了幾口熱湯,就著火堆,韓奕這才恢復點活力,他**著臂膀,將自己的襯衣撕成布條,正要給自己肩上傷口纏住,李小婉卻接過了布條,親手替他纏上。
「小婉,你還未告訴我你伯父尊姓大名呢?」韓奕問道。
「我伯父叫李榖。」李小婉道。
「噢!」韓奕若有所思,笑道,「這真是太巧了,你伯父與我族叔年輕時曾是私交極好的朋友呢。」
「婉兒能遇上奕哥哥,幸而能逃至此處。」李小婉乖巧地拜道,「若到了汴都,婉兒定會求我伯父,厚賞奕哥哥。」
「我助你逃至此處,並非為了厚賞。就沖你叫我哥哥,我也會幫你,這個世道兵荒馬亂的,能活著比什麼都強,哪能光想著好事。」韓奕道。
李小婉盯著火堆,她在思念她的雙親,而韓奕卻在牽挂他的父親,二人一時都沉默下來。
「貝州萬一要是守不住了,那該如何是好?」韓奕喃喃自語。
有百姓跪在那破敗的河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詞,乞求得到河神的庇佑。韓奕怒道:「求神拜佛有何用?只有手中的刀箭才是硬道理!」
一聲春雷在廟頂上炸響,河神像剎那間坍塌下來,摔成無數塊碎片。廟中的人們,個個面面相覷。
深夜裡,風呼呼地刮著,韓奕從河神廟外走進來,帶著一身寒氣。因為擔心契丹人游騎會過來,逃亡的人們自動安排了人手警戒。
韓奕見李小婉在說著夢話,一驚一乍的,本以為這屬突遭大難的正常反應,偶然湊著火光,瞥見她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面色紅撲撲的。他伸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額頭,手背上傳來滾燙的觸感。
「小婉、小婉!」韓奕將李小婉弄醒。李小婉想努力睜開雙眼,終究還是無法睜開,口中說著胡話,額頭火熱,手腳卻是冰涼。她連日來擔驚受怕,痛失雙親,再加上冷雨的澆灌,便發起了高燒。
在這破山神廟裡,四周的百姓也只能投以同情的目光。韓奕束手無策,只得將火生得更旺些,握著她細嫩冰涼的小手,守在身邊。
當李小婉醒來時,她感覺自己躺在一個人的臂彎之中,身下像是搖晃,又聽到嘩嘩的水聲。她抬起頭來,見韓奕正將她抱在膝上,他眉頭緊鎖,堅毅的目光正注視著遠方。從貝州一路行來,沿途儘是烽煙與數百里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痛不欲生,韓奕不知自己終將魂歸何處。
李小婉臉上飛上兩朵紅霞,她出身詩書之家,雖年紀尚幼,但亦對男女大防懵懂,但是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在這位勇敢機智又好心的大哥哥懷中,特別溫暖,也讓她感到安心。
「小婉,你醒了?」韓奕發覺懷中的小姑娘動了一下,見她面色通紅,伸手撫摸了一下她額頭,道,「好像退燒了?」
李小婉勉強起身,這才意識到她與韓奕正在黃河渡船上。
「奕哥哥,我沒事了。」李小婉低著頭道。
「沒事就好,我還真擔心你一病不起,這兵荒馬亂的也無處求醫問葯。」韓奕道。
「多謝奕哥哥費心。」李小婉拜謝道。
「不必多禮!」韓奕擺了擺手道。
太陽升了起來時,一改昨日陰雲密布與狂風暴雨的惡劣天氣,春陽高照,將昨日的一切陰霾一筆勾消。上天總是如此。
渡船如一片樹葉,在黃河中晃蕩著。激流撞擊在船舷上,激起無數浪花,其中還夾雜著冰凌,讓人擔心渡船會在河中散架。船老大小心地應付著,不敢絲毫懈怠。渡船好不容易靠上了岸,韓奕才知這裡是鄆州北津楊劉鎮。
因為船小,他丟棄了馬匹,不得不去找楊劉鎮的駐軍,亮出身份,要求提供馬匹,卻沒想到那駐軍首領根本就沒搭理他,他們聲稱貝州已經投敵。
韓奕無奈之下,只好與李小婉步行溯河而上。青州楊光遠試圖攻齊州,以接應契丹兵,以致於從下游齊州方向逃來的百姓與上游鄆州方向的百姓碰到了一起,百姓們只好不約而同地改向兗州逃奔。正是:
憂心殷殷,念我士宇。
我生不辰,逢天僤怒。
自西徂東,靡所定處。
多我覯痻,孔棘我圉①。
雖近二月,但畢竟還是在正月里,衰草這中雖有青草嶄露頭角,但觸目所及處,是無垠的暗黃。蒼涼的大地,仍然處於殘冬時的蕭條統治之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相互慰藉著前行。
有百姓勸韓奕不要再往前,因為契丹人今晨已經從馬家口渡河,擒左武衛將軍蔡行遇,正在東岸駐壘。契丹人的目的是在東岸站穩腳跟,並且也是為了接應青州楊光遠。那楊光遠想效仿石敬瑭故事,陰結契丹人南下,對中原人民犯下了十惡不赦的大罪。
當夜晚再一次降臨的時候,韓奕已經接近了契丹人在馬家口東岸的營地,契丹人四處劫掠,拉壯丁修築營壘。
韓奕只得離契丹人遠遠的,繞到了鄆州。天平節度副使、知鄆州顏衎聞聽貝州來人,親自召見韓奕,將他帶來的消息與吳巒的親筆軍報,除派觀察判官竇儀赴京師傳報外,又送給他一匹健馬和一些乾糧。
韓奕只能祈禱朝廷能夠迅速集合大軍,並且快一些擊敗契丹軍,接應貝州守軍。他隔著黃河,遙望河北烽火大地,擔憂父親在貝州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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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出自《詩經·大雅》之《桑柔》,大意是:憂愁陣陣心內煩,懷念故土與家園。我生不逢好光景,偏遇老天怒火燒。從西到東多混亂,無處立腳把身安。遭受災難已夠多,盜寇又逼我邊關(王錫榮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