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玲瓏轉世重生
初冬的一個晚上,烏雲遮月,天地一片黑暗。
冷冷的河浮著白色霧氣,一隻漆黑的烏鴉飛過河面,落在枯敗的棗樹枝頭上,兩隻黃色的烏鴉眼盯著遠處村莊的燈火,像是看到什麼可怕的事情,驚得大叫拍翅飛走。
此時瀏陽縣江陽鎮張家村的農戶何屠夫家,堂屋(大廳)外面的院子,何屠夫夫婦和他們的六個兒子何大寶、何二寶、何三寶、何四寶、何五寶、何六寶分散站開沉浸在痛失親人的悲傷之中。
何屠夫唯一的外孫女謝玲瓏得了不治之症天花,看遍大夫、拜過菩薩各路神仙、用盡土方,都無法保住她的小命。
何屠夫的妻子張巧鳳身材不胖不瘦,上穿藍襖下穿棕黃色印黃碎花的斜褶長裙,灰白頭髮簡單盤個圓髻,典型的南方人圓臉、有些塌的鼻樑,憔悴的雙眼淚如雨下,望著黑漆漆的天拍大腿痛訴道:「已過了三天三夜,我那心肝還沒有醒過來。老天你這是做的什麼孽,非要把老婆子唯一的外孫女收走,你來收老婆子的命,老婆子願意以命抵命!」
身材魁梧的何屠夫唉聲嘆氣,歷盡滄桑混沌的老眼裡含著熱淚。
何屠夫並非土生土長的農民。他大名叫何坤,生在洛陽的一個巨大望族,他娘是妾,生他時難產去世。他從小跟奶奶長大,十二歲那年奶奶去世,被父親的正室陷害以偷竊罪名逐出家族,義憤填膺渴酒壯膽買了把殺豬刀,夜晚潛入把正室最疼的兒子打暈,剁掉一根手指泄憤,酒醒之後怕被抓進牢房,當日黎明藏匿在家族商隊的貨物里離開,去了寒苦的北方當兵。
他在軍營里苦練軍中武術,殺過賊匪和敵國士兵,立下軍功,從兵卒步步升級當上正七品下的上鎮副①。
二十六歲那年他被一件大事牽連獲罪,幸虧在軍營人際關係很好,提前得知消息,立刻帶著多年的積蓄三十個金錠逃走到南方避罪,一路漂泊來到湘江邊,無意中碰到幾年前退役的軍友賀勝。
他和賀勝在軍營里一同殺過賊匪,是生死之交。賀勝憑著在軍中練出的功夫在瀏陽縣裡當捕頭,在當地認識各路人物。
通過賀勝幫助,他娶了瀏陽縣下屬永安鎮里靠做死人生意開棺材鋪張老頭的女兒張巧鳳為妻,把家安置在離江陽鎮十里遠的張家村,在張家村買了十畝田,農閑時當屠夫殺豬,落戶開枝散葉。
張巧鳳第二年生下何大寶,接著每年生一個,連生了六個兒子,直到何屠夫三十八歲時生下女兒何七雪。
何屠夫有六兒,只有一女,又是老來得女,自然把何七雪當成寶貝疙瘩,教她識字把她當成閨秀培養,長大許配給永安鎮里品性端正的讀書人謝奇陽,除去豐厚的嫁妝,還給她四個五兩重的金錠②。
何七雪成親后一年生下謝玲瓏。何屠夫夫妻把外孫女謝玲瓏當成心頭肉。如今謝玲瓏夭折,他們悲痛欲絕,恨不得替她死。
何大寶眼睛直勾勾盯著敞開的堂屋,那裡面正中置著一張木床,斷氣的謝玲瓏紅襖紅衣穿戴整齊躺在上面,木床四周擺了十二個四尺高的白紙做的小人。他反覆回想著所有的細節,喃喃道:「莫不是我們幾個手藝生疏,紙人做的不真,沒把勾魂的黑白無常糊弄過去?」
六個兄弟面面相覷。
何六寶哭道:「大哥,早知道咱們就不改行殺豬。咱們一直做紙人生意,手藝只會精上加精,這次定能將黑白無常騙住,玲瓏也不會死!」
當年正是張巧鳳讓兒子們改行跟何屠夫殺豬,張巧鳳聽了心裡那個後悔,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滿頭白髮的何屠夫攙扶著老妻的胳膊,啞聲道:「莫哭莫哭,還是想想怎麼跟七妹說吧。」
何屠夫在南方生活了三十年,口音也跟著變成了南方。妹子是指未成親的女孩子。在他心裡,何七雪永遠是個女孩子。
何三寶頭搖得像撥浪鼓,道:「爹,這事只告訴妹夫。七妹身體差,又還懷著身孕,絕對不能跟她說。」
「妹夫今年考上了舉人,明年開春要上京趕考奔前程,這事也不能讓他知道。」
「村子離鎮里不遠,怎麼瞞得過去?」
何家六寶十分寵愛唯一的七妹何七雪,他們六兄弟成親後生得都是兒子,對妹妹生的外甥女謝玲瓏喜歡的不得了。這次為了幫謝玲瓏躲過天花死劫,六兄弟放下手頭的活不顧天花會傳染,跑前跑后十幾天,弄得他們的妻子都相當不滿。
八人站在冷風中抹淚商量著喪事和如何欺瞞何七雪夫妻,哪想到堂屋裡木床上躺著的謝玲瓏屍身已被異世的一縷幽魂佔據。
冬風吹得堂屋門板咯吱咯吱響,堂屋正前方靠牆桌案上四根白燭火光隨著風力大小忽明忽暗,十二個臉上塗著殷紅嘴唇白紙小人一個挨一個緊緊靠著,空中里瀰漫著詭秘恐怖的氣息。
昏暗光線下,玉玲瓏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慘白色的臉、笑容僵硬的白紙小人,扭頭看另一邊,也是這樣慘笑的白紙小人,驚得魂不附體,差點沒再死過去。
聽到外面男女悲痛的哭聲,玉玲瓏這才恍然大悟,她竟然死而復生。
玉玲瓏前世是另一個世界二十一世紀中國南北二十多所高檔度假村和高級私人會所的總裁,因患癌症英年早逝,巨額遺產留給英俊的丈夫和可愛的女兒。
此時玉玲瓏重生看到堂屋裡的布置,已猜到來到另一個時空,再也回不去跟親人團聚,內心情緒複雜,悲喜交加一時控制不住,淚流出聲。
嗚嗚嗚。
玉玲瓏被自己柔弱纖嫩的哭聲嚇住,雙掌撐著坐起來一看,她上身著紅布製成的小花襖,下身是窄腿的綢緞紅褲,腳上穿鞋面綉著綠牡丹花樣的一雙秀氣可愛的小布鞋。
她的手腳縮小了幾倍,兩隻小手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面覆蓋著許多暗紅色豆子大小的痂蓋,天,這是天花後期結得痂,數日之後,就算這些痂全部自然脫落,皮膚上也會留下皰痕,就是「麻點」。
她驚覺重生來到古代農村,變成患有天花兩、三歲的女童。她以後長大會變成渾身是麻子的醜八怪。
嗚嗚嗚。
夾雜著痛苦震驚難過失望不甘多種情緒的孩子哭聲傳出來,院子里八個人猛的息聲,而後狂喜的爭先恐後跑進堂屋頂。
「玲瓏,可憐天的,你竟然活過來了!」
「我的外甥女,你從鬼門關走一圈回來了。」
「黑白無常被咱們做的紙人騙過去了,沒勾走玲瓏的魂。玲瓏真是福大命大的。」
六個舅舅跑在前面,飛快的把紙人丟在一邊,而後搶著去抱玉玲瓏。
何屠夫霸道的用力扒開何大寶和何二寶,搶佔有利地形,伸手抱起玉玲瓏,粗嗓門愣是變得細聲細語哄道:「莫哭莫哭,外公摸摸你的額頭還燒不燒?來,外公親親。」
何屠夫鋸子般粗糙的大手撫過玉玲瓏的額頭,止不住的老淚落在玉玲瓏的臉蛋上。
嗚嗚嗚,嗚嗚嗚,玉玲瓏哭聲眼淚止不住。這麼多人的關愛也無法讓她平靜下來。
「粗手粗腳的嚇壞了孩子!」張巧鳳嗔怪一聲,從何屠夫手裡搶過玉玲瓏,淚眼汪汪的老臉輕輕蹭著玉玲瓏的額頭,感到孩子的皮膚溫熱不燙,喜極而泣,語無倫次道:「快捏我一把,這是真的嗎?玲瓏沒有死,也不發燒。」
「堂客③,是真的。玲瓏活過來了。你快去給玲瓏弄點吃的。」何屠夫伸手抹掉眼淚,粗聲粗氣對兒子們發話,「大寶,你快去燒熱水。二寶去鎮上請大夫。三寶去給縣裡七雪和你妹夫信,讓他們先放下心,明天玲瓏吃過大夫開的葯,我們再給他們信。四寶、五寶、六寶你們回去給堂客們打個招呼,明日再過來。」
在玉玲瓏怯懦迷茫目光注視下,張巧鳳和六個舅舅匆匆離開堂屋各自去忙。
何屠夫抱著不知所措還在哭泣的玉玲瓏坐在堂屋正前方的木靠椅上,疲憊不堪的老臉露出一絲笑容。
很快張巧鳳端來一個不大不小的白瓷碗,裡面盛著清湯水兩個荷包蛋,冒著白氣,綠綠的細香蔥沫、黃色的生薑粒、芝麻大的豬油浮在湯麵上,香味誘人,連這冬夜也變得暖了。
玉玲瓏肚子空空,聞到香味,也顧不得悲傷,坐在何屠夫的懷裡,由張巧鳳用瓷勺一勺一勺的喂飯吃。
張巧鳳的廚藝在全村數一數二,井水煮的荷包蛋加上香蔥、姜、豬油,清淡好吃不膩,正宗的鄉村土飯。
兩個雞蛋一碗熱湯下肚,玉玲瓏身子暖烘烘,吃飽喝足,身邊又有兩個老人無微不至的關愛,覺得悲傷難過少了一點點,眼皮一搭,頭埋在何屠戶溫暖的懷裡假裝睡著。
張巧鳳端著空碗欣慰道:「玲瓏胃口變好了。原先她一個雞蛋都吃不完。」
何屠夫輕聲輕語道:「我去把玲瓏放在床上睡。你去弄口飯,咱們吃了去睡,讓大寶守著玲瓏。」
「我還是等著鎮里大夫看過玲瓏再睡。大夫不發話,我揪心放不下。」
「那我陪你。」
「好啰。」張巧鳳眼角閃過一絲喜意。何屠夫比她大十歲,成親三十年來,一直對她很體貼。他是她最大的依靠。
何屠夫抱著玉玲瓏到了東邊正房,輕手輕腳把她放在床上,脫了衣褲和鞋子。
何大寶端來一木盆熱水。張巧鳳給玉玲瓏擦了身子后,給她蓋上厚厚的被子,又在房裡生了兩個無煙碳火盆。
屋子裡溫度漸漸升高暖和起來,何屠夫夫妻分別坐在床頭床尾,這些日子太累過頭了,特別是精神上壓力巨大,他們都是上了歲數的人,稍微放鬆一點,困意乏意立刻襲卷全身,竟然坐著睡著了。
呼呼呼。呼呼呼。玉玲瓏耳里聽著何屠夫震天雷般的鼾聲,睜眼借著昏黃的燭火望到端直坐在床邊的張巧鳳睡熟了嘴角流著一線口水,心裡有些觸動。
兩位老人和六個舅舅對她是真心實意的愛。
①七品下的上鎮副:邊防五百人以上的鎮稱為上鎮,設鎮將、鎮副各一人。上鎮副官職大概相當於現在駐守鎮的軍隊的副連長官職。(本文朝代架空,官職多數參考唐朝。作者歷史地理差,若有錯處請體諒。)
②一兩黃金換十兩白銀。四個五兩金錠相當於二百兩白銀。
③堂客:湖南湘江地區老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