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0章 唐人與倭人
聽到藤原不比這番話,眾人的臉色都變了,既有對未來的希冀,又有對風險的警惕,相互之間更是各種眼神的交流。藤原不比卻只當做什麼都沒看見,索性研究起石桌上的棋局來。過了約莫半響功夫,一人上前道:「藤原公,若是能前去海東、河北、乃至大唐開闢基業自然是好,但這麼一來,我們在倭國的根本之地豈不是就沒了?相比起來,是利是害還在兩可之間呀!」
「呵呵呵呵!」藤原不比聞言大笑起來:「倭國是汝等的根本之地?爾等難道忘記了自家祖上是從哪裡來的?坂上仲春,我若是沒記錯的話,你家本是阿知氏的分支,而阿知氏的始祖阿知使主乃是漢靈帝之曾孫,漢獻帝的玄孫,晉末天下戰亂,汝祖為了躲避戰亂,帶族人逃難至倭國,大王將汝等安置於大和國,繁衍生息至於今日才有了你們。還有物部、大伴、葛城你們的祖先也都是如此。你們去海東、河北、乃至大唐不過是重返故土,何談沒了根本之地?」
聽到藤原不比這番話,那幾個倭人不禁有些尷尬,正如藤原不比所說的,這些倭人貴胄大族都是渡來人的後裔,換句話說,他們的祖上都是來自東亞大陸。當時日本才剛到中古時期,其族中保存的族譜文牒還很完整,有不少甚至還可以找到當初自己祖上是何時何地從大唐某地遷徙來的。這些文獻他們可能對倭國下層並沒有公開,因為這不利於他們神話祖先的行為,但在其上層內部是公開的秘密。
「藤原公,您說的雖然有理,可我們家族都在這裡繁衍生息很久了,短的兩三百年,長的只怕有近千年了,就算我們的祖上的確是來自大唐之地,那也是年代久遠之事了。現在這裡才是我們腳下的土地,要我們離開這裡,著實是為難的很!」
「那你們可以不去!」藤原不比道:「別忘了,當初你我的祖先如果不來這裡,多半已經死於當地的戰亂之中,自然也就沒有我等宗族數百年來的富貴榮華。大王身上同時留著天照大神和大國主神的血,他肯定不會偏於任何一方,唐人也好,倭人也好,若是妨礙他的權柄的,最後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所以路應該怎麼走,你們都知道了吧?」
藤原不比說到這裡,眾人已經聽得明白了。王文佐在世時自然不必說了,就算是王文佐離世后,彥良掌權,也不可能偏倚倭人,肯定是雜而兼用。如果有人擋了路的,那賀拔雍就是他們的前車之鑒。(當然,這些人肯定不會有賀拔雍這樣的體面,畢竟他們也沒有立下這麼多戰功以及和王文佐的深厚袍澤情誼)
「多謝藤原公的提點,我等明白了!」眾人齊聲應道。
「明白了就好!」藤原不比揮了揮手中的摺扇:「倭國歸根結柢局面還是小了,這麼說吧,就是大將軍不提,我也要請求把幾個子侄送到海東之地去,為家族開始散葉,我勸你們也這麼做,有些事情自己主動做總比別人逼著你去做要強。言盡於此,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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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拔雍宅。
大廳內,賀拔雍生前最喜歡的蜀錦掛毯和金銀裝飾已經通通不復存在,只剩下一條條白色的素布垂下,四壁蕭然。
棺木擺放在大廳的中央,賀拔雍的幾個成年兒子們一身素袍,正跪在棺木前,向前來祭拜的賓客一一回拜。女眷們跪在兩廂,發出陣陣嗚咽聲,讓人聽了為之心酸。
沈法僧在老友棺前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賀拔雍的兒子們紛紛上前還禮,他百感交集的嘆了口氣:「你,你們都還好吧?」
「沈叔叔!」賀拔雍的長子嗚咽的答道:「都好,都還好,大將軍和大王這般厚待,我等實在是感激莫名!」
「是呀!」沈法僧嘆了口氣:「賀拔的死後安排我也都看了,實在是哀榮備至,三郎也是做的沒話說了。賀拔雲在嗎?三郎把女兒嫁給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賀拔家也不會之後家道中落的!」
「是,我等也是十分感動!」賀拔家長子點了點頭。
沈法僧又安慰了賀拔雍的後人幾句,才退到一旁的廂房,屋內已經有了五六人,都是當初在百濟便跟隨王文佐的唐人將領,前來祭奠賀拔雍的。他們看到沈法僧進來,紛紛站起身來:「沈將軍,你來了!」
「法僧,你這一路辛苦了!」
「沈公,您也來了!」
沈法僧一下子看到這麼多老袍澤,也有些激動,他上前一一握手做答:「你也在,唉,你頭髮都白了,真是歲月催人老呀!唉,賀拔當初在我們幾個當中身體最好,卻想不到他走的最早!」他一一問候寒暄,最後來到張君岩面前,神色未變:「君岩,你當時也在難波京,賀拔雍怎麼死的,你應該清楚吧?
「這——」張君岩聞言一愣,眼神頓時遊離了起來,小聲答道:「敕書不是都說的很清楚了嗎?賀拔雍飲酒通宵,大醉后出花廳臨池舞劍,僕役賓客不敢靠近,他不小心落入池中,因為天黑池深墜入池中,搭救不及而死!」
「真的是這樣嗎?」沈法僧冷聲道:「我怎麼聽人說賀拔雍臨死前幾天大將軍見過他幾次,尤其是臨死前那天,大將軍與他深談良久,府內外有兵馬嚴加看守,當時你也在場!大將軍和賀拔都說了些什麼?」
「哪有這等事!」張君岩一聽急了:「沈兄弟你從哪裡聽來的鬼話!」
「什麼這等事?是大將軍幾次面見賀拔雍是鬼話,還是賀拔雍臨死前那天與大將軍會面是鬼話,還是有兵馬包圍賀拔府是鬼話?你可要說清楚了」
面對沈法僧咄咄逼人的逼問,張君岩終於抵擋不住了:「我哪裡知道這麼多?你為何不直接去問三郎,卻來為難我?」
「這麼說,傳聞都是真的了?」沈法僧露出一絲凄涼之色:「賀拔雍之死於大將軍有關?大將軍是為了彥良,才逼死了我們自家兄弟?」
「我可沒說!」張君岩趕忙否認,但面對沈法僧的如劍一般鋒利的目光,他最後還是頹然嘆了口氣:「算了,你既然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吧!不錯,賀拔雍的死的確和三郎有關,但這件事情真的不能怪三郎,他真的已經想盡辦法顧全兄弟情義。如果一定要說誰有錯,那也是賀拔雍自己,他走的實在是太遠了!」說到這裡,張君岩便將那天夜裡王文佐和賀拔雍的談話講述了一遍,最後道:「沈兄弟,你可以評評理。這到底是誰的過錯?就算是這樣,三郎還是不想殺賀拔雍,但賀拔雍得罪的不是三郎,而是彥良公子。這件事情是不可能隱瞞下去的,早晚彥良公子會知道。三郎在的時候還好,三郎一旦不在了,你覺得彥良公子能饒過賀拔雍?就算賀拔雍那時候死了,他的子孫後代怎麼辦?非被族滅不可!」
聽了張君岩的講述,沈法僧雙肩下塌,脊背彎曲,好似一下子老了十歲,長嘆了一聲問道:「賀拔雍他在彥良公子的衛隊里安插人手,圖謀不軌的事情是真的?」
「是真的!賀拔雍當時親口承認了!」張君岩道:「而且當時已經人證物證俱全,鐵板釘釘的事情了!」
「就因為彥良公子奪了他的兵權?這點事情他就對三郎的孩子下手?真的是瘋了!」沈法僧嘆了口氣:「他難道忘記了他這一身的富貴都是從哪裡來的?真的是被天魔附體了,三郎還這樣顧全他的名聲和家族,把女兒嫁給他的兒子。唉,賀拔雍他在泉下只怕也會慚愧不已的!」
「是呀!」張君岩苦笑道:「之前我有次和賀拔雍喝酒,也曾經說到這方面的事情,他當時就有些不對,只是我沒往這方面想,就沒說什麼。早知如此,便是說破嘴,也要勸說他的!」
「他這是天魔附體,耳目皆被遮蔽,哪裡還能聽得進去旁人的話?」沈法僧冷哼了一聲,看了看外間正在向前來祭拜者還禮的青年們:「三郎若是稍微狠點心,這家人早就死光了,三郎還是太心軟了,不光是給他死後哀榮,還把女兒嫁給賀拔家的小兒子,若是賀拔家有些壞心思,豈不是害了自家女兒?」
「唉,你還沒看清,三郎這是做給咱們這些老兄弟看的,也是做給倭人看的!」張君岩嘆道:「這些年賀拔雍和元驁烈在倭國總攬大權,把那些倭人壓得很苦。現在元驁烈戰死,賀拔雍又死的這麼稀里糊塗。你覺得那些倭人會不會另有心思?三郎這麼做不光是安了咱們的心,還是告訴那些倭人,在倭唐人武將的地位不會改變!沈兄弟,說不定接下來就會讓你來倭國,接替賀拔雍和元驁烈的位置!」
「讓我來倭國?接替賀拔雍和元驁烈的位置?」沈法僧聞言心中不由得一動,他當初在百濟時曾經向王文佐抱怨過百濟條件艱苦,物產和權力遠不及倭國,要求和鎮守倭國的袍澤交換一下,結果被王文佐派去鎮守北疆去了,自己也沒少背地裡抱怨過,若是真的如張君岩說的那樣,王文佐倒是滿足了自己的要求。
「若是真的能如此,那就好了!」沈法僧嘆了口氣:「看看賀拔家的宅子,和這裡比起來,我在泗沘城的宅子也就是個草棚子,娘的,真是同人不同命呀!」
「那是,若論起氣候物產,百濟也好,海東也罷,都沒法和倭國這邊比。你要能來,那肯定日子要舒服多了!」張君岩笑道:「不過呢!你要是真的來了,有件事情還要小心!」
「什麼事?」沈法僧問道。
「彥良公子!」張君岩道:「他現在年紀長了,本事長了,心氣也長了!你要是和賀拔雍那樣行事,只怕下場還不如他!」
「有勞君岩提醒了,我理會得!」沈法僧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張君岩說的「賀拔雍一般行事」並不是說謀害彥良,而是獨攬大權,與身居大王之位的彥良發生衝突。
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後,沈法僧心中原有的憤懣和不滿已經煙消雲散了。他對王文佐逐漸把權力向自己兒子手中轉移的行為倒是並不在意,畢竟王文佐已經年近五旬,和正妻崔氏的孩子還在咿呀學語,雖然彥良是倭女的兒子,但綜合考慮所有因素,此人還是這個軍政集團最合適的繼承人。既然確定了繼承人,那就應該乘著王文佐還在世的時候,給予足夠的歷練,這樣才能做好兩代人的傳承,確保這個橫亘於東北亞大陸北端的龐大軍政集團能夠繼續傳承下去。而作為該集團元老的沈法僧的利益才能得到最好的保障。
而且王文佐通過對賀拔雍這個有罪之人的處置,以及喪事的安排告訴這些最早跟隨他從百濟起兵的袍澤們:不管後來的加入者有多少,帶來了多少土地和兵力,他們在該集團中已經獲得的權力和財富是可以平穩的交給下一代的,甚至還可以通過與王文佐子嗣的聯姻,確保自己的後代在未來處於集團權力金字塔的頂端。這一潛台詞使得沈法僧們在悲痛之餘,深感欣慰,從而確保了權力轉移的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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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王宮。
「大將軍,陛下!」狄仁傑道:「沈將軍、顧將軍、劉將軍他們都已經拜祭過賀拔雍了,然後各自回去歇息,看上去並無異常!」
「嗯,狄先生你先退下吧!」王文佐點了點頭,待到狄仁傑退下后,他對一旁的彥良道:「這件事情應該算是了結了!」
「都是孩兒的過錯!」彥良跪了下去:「若不是孩兒用了如此過激的手段,也不會搞出後來的這麼多事情!」(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