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螳臂擋車
官軍騎兵勢如潮水,發出轟鳴的蹄聲,向逃亡的百姓席捲而來。
他們把這當作一場遊戲,一場以殺戮為樂的遊戲。
這樣的遊戲,在大明軍中時常上演,而那些官軍就是在這樣的遊戲中從膽怯到麻木最終變成了冷漠。
他們鬨笑著,得意地揚起了手中的屠刀。
眾多官軍中,一馬當先的是把總趙拓。此人原是山西總兵張應昌的家丁,本來沒什麼領兵打仗的本事,就是因為他處事靈活,善於逢迎上意,為主家辦了幾次漂亮的差事,才被張應昌破格提拔使用,硬是提到了把總的位置。
在張總兵帳下,他曾跟著大軍參與了幾次圍剿流寇的作戰,千軍萬馬中,他一個小小的把總不過是個打醬油的角色。張應昌再想提拔,無由無據,又擔心軍中人心不服,生出事端。
因而,這一次應駐藩太原的晉王秘邀,派兵巡防地方時,把趙拓調到了張應權的帳下聽用。
趙拓雖然職位卑微,卻深諳官場的那一套,知道此番若是伺候好了張應權,回去之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故而這一段時間,他辦事格外賣力。張應權能劫掠來許多財物,可以說,趙拓居功甚偉。就連碰到姿色出眾的年輕女子,他都是第一個孝敬給張應權。
雖然他沒有出色的軍事才能,但欺壓普通百姓卻是威風八面,毫不手軟。
太原府一帶,尚未有流寇侵襲,張應權很清楚。
他將這二百多百姓征入軍中,有兩個意圖:一方面因為他的帳下只有五百多軍士,用這些人可以壯壯門面,做做樣子給晉王看。另一個方面,太原境內也不安靖,時有蟊賊出沒。普通蟊賊於流寇不同,他們不敢攻城掠地,也不敢主動對官軍下手,只是到處打家劫舍而已。但張應權為防止一旦真的遇到大股草賊時兵力不足,才做出此舉。有了這些百姓,也可壯壯聲勢,抵擋一陣,再不濟也可以當成炮灰。
如今,張應權接到兄長調兵回防的軍令,馬上就要帶軍離開太原府,這些百姓對他來說再無用處。
如果說有的話,那就是他們的腦袋可以讓他在軍功簿上大大地添上一筆。所以才把他們帶到荒郊野外準備動手。
因為張應昌的關係,他把這個立功的機會給了騎軍把總趙拓。
殺良冒功的事,趙拓幹得多了,此時他如凶神惡煞一般縱馬砍殺。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
至少,他是這樣認為的。
落在後面的百姓,已經有二十幾人被他的騎軍放倒,再往前面,奔逃的百姓愈見密集。
那些人都是向著小山方向逃竄,因而形如逆流而來的羅剛顯得格外突出。
趙拓又一刀砍倒一個百姓,掃了一眼不遠處的羅剛哈哈大笑,心中暗想,看來這人是嚇傻了,居然如此不辨方向,反向這邊跑了。
他根本就沒把羅剛當回事兒,繼續策馬追殺,反正這些百姓都要死,先殺誰都沒有區別。
這次,他追的是另一名落在後面的百姓,戰馬賓士間,手中斬馬刀高高舉起,只待臨近對方身後便力劈而下。
那人聽到快速迫近的蹄聲,心中驚駭萬分,慌忙扭頭觀望,只見趙拓距自己不過七、八步之遙,眨眼之間便會被追上。
他來不及多想,用力將手中木棍向後甩出,希望能打中對方或起到些攔阻的效果。
只是木棍剛一脫手,他就知道這個想法徹底落空了,因為太過慌亂,那木棍竟是橫著飛了出去,方向偏離了太多。
死亡的陰影立刻籠罩在了他的心頭,此時他心中再無僥倖之念,只是下意識地亡命奔逃,做著最後的掙扎。
趙拓目射凶光,催馬快速靠近,手中斬馬刀已經做勢欲劈。
恰在這時,羅剛趕到了近前,手中木棍迅猛刺出,棍端筆直地迎著趙拓的坐騎向馬頭狠狠扎去。
見到羅剛迎上來就動手,趙拓才弄明白,原來這人並非弄錯方向,而是想螳臂擋車,自己找死來了。
他的一句「找死」尚未出口,胯下戰馬卻因為木棍快速地扎到了眼前,感應到了極大的危險而本能地長嘶一聲,瞬間止住迅猛的去勢,猛然人立而起。
直立起來的馬身幾乎在一瞬間與地面垂直了。
趙拓猝不及防,巨大的掀力致使左手的韁繩脫手而出,身體一下就被掀下了馬背。
羅剛一式險招得手,借著木棍刺出的慣性,奔至馬側,趁著馬蹄剛剛落下的空當,抓住馬韁,飛身躍上馬背。
趙拓落馬,羅剛奪馬,這兩個變故本是發生在瞬息之間。
當羅剛躍至馬上,後邊的騎軍才堪堪趕到。這也是趙拓急於立功,想在這次動作中多出些彩兒,因而把眾多部下都甩在了身後。
他轄下的騎軍都清楚這位把總的心思,都只跟在他的後邊衝殺,誰也不敢有所僭越,超過他的馬頭,因而才使他首當其衝地遇上了羅剛。
羅剛提棍反衝回來,本意就是想奪一匹戰馬,稍微阻攔一下官軍的追殺,如果能達到預期的效果最好,即便不行,他也可以向別的方向逃走,吸引一些騎軍,減輕百姓的壓力。待他甩掉官軍后再偷偷回來,配合倖存的百姓夜間突圍。
因而他才在臨來前向馮林說了那番話。
匆忙之間,馮林也沒時間多問,竟先入為主地認定羅剛是懷著必死之心去的,那些話,怎麼聽著都像是在交代後事。
只是,讓羅剛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運氣這麼好,第一個就碰到了趙拓這個倒霉孩子。趙把總摔落馬背,竟然起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跟在後面的騎軍慌忙緊急勒馬,撥轉馬頭,向兩側逸出,生恐一個不小心將趙拓踏成肉餅。
其形恰如水勢遇到大石,激流兩分,給羅剛留出了一塊很大的空間。
羅剛方要按原來的想法行動,卻意外地發現了另一個驚喜。他右腳認鐙之時,居然踩到了趙拓的一隻腳。而那隻腳正在用力向外抽拽。
羅剛匆匆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趙拓仰面躺倒在戰馬右側,右腿直直伸到了馬鐙處,竟是落馬之時,右腳未能摘下,掛在了鐙間。
如此良機,豈能不善加利用。
他立刻改變了原來的計劃,用腳死死地踩住趙拓的踝部,生恐他脫落下去。同時韁繩一帶,左腳用力一磕馬腹,座騎四蹄揚開,在官軍尚未形成的包圍圈中畫出一個大圓。
趙拓如同殺豬般的慘叫聲與馬蹄聲同時響起,其聲音凄厲、猙獰,如同另類的軍令一般,眾騎軍紛紛退後,躲開被戰馬拖曳著甩了起來的趙拓。
數圈兜畢,羅剛已經將周圍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百餘名騎軍都已經被他吸引過來,亂馬紛紛,再無人上去追殺奔逃的百姓了。
馬勢稍微一緩,被拖在馬下的趙拓才喘出一氣,凄厲地喊了起來,「放箭......放箭......射他......救我。」
羅剛豈能給對方從容出手的機會,他縱放韁繩,催動戰馬,揮舞木棍向前方的官軍衝去。
慘叫聲再次從馬後響起。
前方的官軍見羅剛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其勢兇猛,俱不上前硬拼,紛紛各懷心思向兩側躲閃。
這也是因為趙拓平日在軍中頤指氣使,經常欺壓勒索當兵的,眾軍士飽受其害卻敢怒不敢言。到了關鍵的時候,誰還願意拿自家性命前去相救。
甚至有的軍士還幸災樂禍,恨不得趙拓被奔馬拖死。
只有他的幾名親信聽從了命令,彎弓搭箭射向羅剛。
這幾個貨色平日少於操練,就連固定靶位也不一定能射中,如今倉促出箭,又射的快速移動靶,天又有風,豈有奏功之理。
幾枝亂箭四下橫飛,倒是有兩枝射中的自己人。
「不要誤傷了把總大人。」
協總郭興適時喊道,此人在騎軍中地位僅次於趙拓,平日里與趙把總貌合神離,心中對他頗為不服。
此時見趙拓如此處境,立刻意識到這對自己是一個機會,如果趙拓性命不保,把總之位空了出來,自己極有希望就此上位。
官軍的心思本來就不在搭救趙拓身上,現在協總郭興又下了軍令,自然誰都不想擔上誤傷把總的罪名而遭無妄之災。
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如果趙拓的親信著意圍殺,羅剛想要衝破包圍,勢必要經過一番血戰。
而郭興的一句話,卻成了羅剛的保護傘,其效果不亞於曹孟德長坂坡上的那道軍令——莫傷了常山趙子龍。
同樣都是姓趙的,趙拓和趙雲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
正因為如此,羅剛凶神惡煞般沖向圍在外面的官軍時,諸多官軍只是虛張聲勢喊了幾聲,並沒有人拚死阻攔。
趙拓被奔馬拖得遍體鱗傷,隨著地勢的起伏身體不停地顛簸著,一起一伏之時,他模糊地看到屬下所謂的救援表現,心中一陣寒涼,一陣惱怒。立時想破口大罵,甚至恨不得衝上去將他們全部殺掉。
奈何他已無法說出話來,地面劇烈的摩擦讓他真的感覺到自己正在被眼睜睜地拖向黃泉路口,卻再也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