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她是他一生光明所向。
這一聲質問,指名道姓,以她和蘇秦年此時的身份,幾乎與逼宮無異!
一聲驚雷,平地炸起!
全場一片嘩然。
所有人都不可思議的愕然看向蘇秦年。
即使人人都覺得以蘇秦年今時今日的地位,斷然不會容許自己被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給毀了,可這位真名叫荀素的所謂雲娘子當眾逼他就範,這樣的聲勢態度,顯然是有所倚仗和依憑的。
她手上,該是切實抓著什麼蘇秦年否認不了的把柄。
即使蘇秦年極力否認——
這一場風波也在所難免。
眾目睽睽之下,蘇秦年亦是面無波瀾。
他自座位上從容起身。
站在萬眾矚目之下,素來不苟言笑的臉上,此時唇角卻揚起如釋重負的笑容。
他一步步,穩健的朝著庭院里走來,表情像是迷途里終於找到回家路的青澀少年模樣。
他說:「我原以為得是到了我告老辭官之日你才肯再見我,還好只是十四載,而未曾等到真的一生荒廢過去的四十載后。」
他說:「當年寫下婚書,便是此生唯一承諾,即使你不回頭,將來終有一日,我也將要再去尋你。」
他說:「荀素。我太明白當年你因何不肯隨我走,我也太清楚你恨這世道不公不平,你想讓我成為什麼樣的人。你予我一身清白,想讓我帶著你的份兒一起,掙脫那不堪命運的束縛,光耀閃爍的站在人生之巔。雖然只有十四年,但這十四年裡我做到了,為官為人,不愧於君上臣民、天地人心。」
他一步一步,當年是怎樣斬釘截鐵的向前走,今日又如何毅然決然的一步步走回這個女人面前。
他初見她時,因為家族沒落,他又是個不受寵的庶子出身,故而被家族拋棄驅逐,落魄病倒,奄奄一息的棲身於一座小廟中等死。
那一年,他二十二歲,自詡才華橫溢,卻拖著一副病弱之軀,連進京趕考的盤纏都湊不到。
嘗盡了人情冷暖,受夠了至親之人的踐踏欺辱。
帶著滿心的憤恨不平,但也終究——
抗爭不過,便心如死灰,只等著這副殘軀塵歸塵土歸土的徹底消亡於這慘淡人世間。
然後,就在那樣落魄潦倒的境遇之下,遇到了畢生救贖。
荀素救的他,接濟他吃食,請大夫過去給他看病,命婢女送補品過去給他調養身體,後來又贈了他一筆盤纏,叫他進京趕考,但是第一次邂逅過後她便沒再去見過他。
可是那時候的他,心灰意冷,對仕途早就失去了野心和興趣,只想守著人生里這唯一一束光,哪裡也不想去。
沒存非分之想,畢竟只有一面之緣,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姓甚名誰,是否婚配,就只是想在有她的地方就這麼安然的呆著。
該是為了叫他死心吧,那一日荀素叫丫鬟傳信約了他去城中茶樓見面,他久等佳人未至,卻在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街頭瞧見了風光出街的花魁娘子。
就是那一天,他義無反顧的寫下婚書,承諾等到高中並且籌夠了銀錢之後便回去贖她。
後來在他啟程進京的路上,荀素追出城去攔下了他。
她對他坦言,自己已經籌夠了銀兩足以贖身,只是無處可去,不如留在此間隨波逐流。
他明白她的意思。
青樓女子向來為世人所不恥,即使贖身從良了,也依舊永遠擺脫不了這個出身,躲到窮鄉僻壤隱姓埋名還好,可是跟著一個做了官的男人,連夫家都要受人詬病,抬不起頭來做人。
那時候的蘇秦年,對入仕做官並未執念,他其實是願意帶著她一起遠走,一起隱世而局過平淡的生活的。
可——
依舊還是荀素不肯!
這前半生身不由己受人欺凌的宿命,叫她心中有太多的義憤難平,可是這世道對女子的束縛又逼著她只能認命,連個走出去重博一個命運的資格都沒有。
她將所以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她說他得走出去,抗衡過前半段被人踐踏到抬不起頭來的灰暗命運,封侯拜相,站到人上人的位置上去,也帶著她那半生的不甘心一起。
她想看著他、那個與她一樣曾經被命運玩弄拋棄過的他,她想看到一個幾乎爛死在泥濘沼澤里的人到底能不能翻的了身,成為榮耀加身,光芒萬丈的人上人。
那時候的蘇秦年,甚至不清楚荀素對他是否存有男女之情,他覺得她甚至可能只是為了安撫他……
總之那一夜之後她便回去了,走前將他的婚書也一併退了回來。
可那時候的蘇秦年就已經對自己的內心立下誓約,金榜題名之後,一定回來接她。
那個時候的他,已經沒了憤世嫉俗的戾氣,他心之所向,只是為了這個女人的期望去努力走好餘生的每一步路。
後來他帶著荀素給他的盤纏進了京,因為錯過了上一屆的考期,這回是在京又繼續苦讀,足足等了一年多才進的貢院。
可是等他高中之後,借著回鄉探親之名再拿著那封婚書去找她時……
荀素已經不知所蹤。
聽鳳樓的老鴇說她早就贖身出去了,官府衙門更改戶籍的檔案他也看見了,可是從那以後她卻像是人間蒸發,任憑他循著所有蹤跡去查都是查無此人了。
她消失的那般決絕徹底,那時他才明白就連當初他臨行前的那一夜溫存也都不過是她算計人心的一個計,讓他覺得她會等他回來,讓他能夠捨得離開。
再後來他也終於明白,只要荀素不想出現,他其實是找不見她的。
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不需要帶給她光耀與殊榮,相比於和他在一起,她更盼著他能擺脫宿命的束縛,成為她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的那種人。
為此——
她也不會容許她自己成為他這人生中的唯一污點!
她像是在造神,相比於相愛相守,其實從一開始,她就更希望他能創造出一個不一樣的人生去。
在黑暗中掙扎太久的人,她心中最熱烈的愛不會是拉他回這泥濘里陪她,互相偎依著在爛泥里取暖,而是親手把他送上去,送到白雲之巔,最聖潔之地,直到她自己連他的一片衣角都摸不著。
但,那是她的願望啊!
所以從那以後,蘇秦年也就不再找她,而是拼盡一切的努力,將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官場上,竭盡所能的往上爬。
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往上爬!
私心上也是想著,無論她在這世間的任何一角,只要他站的足夠高了,她總能再看上他一眼的。
只是——
也怎麼都沒有想到居然是燈下黑,這麼些年了,她人居然就在京城。
偌大的一座城,卻又被不堪的宿命擺布了一樣,一次也沒有相逢過。
直至這一年,他放外任后再次回京在長寧侯府的門前遇見。
女人未與他相認,他也沒想過要強求,畢竟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曾經沒著沒落的十四年都熬過來了,至少如今還能知道她很好,偶爾還能看一眼。
他甚至也明白荀素為什麼不肯與他相認——
她隱姓埋名為他生下了女兒,也明知道他這些年裡都在等著她、並未娶妻。
不願團聚,就是想讓他繼續在原來的那條路上走下去。
蘇秦年甚至想好了,日子就這樣安安穩穩的過,再過十年二十年,等他榮休,那時候沒了官聲拖累,曾經認得她的那些人也不會再認出她來,他再去尋她,她應該就沒有理由再拒他。
不在乎這中間錯過的有多久,因為他心中始終明了——
這個女人會是他此生唯一的歸宿!
而現在,雲崢偏要在他等榮休致仕的路上狠推了一把,讓他終於有了提前走回她面前的理由。
從抱廈到院中,這短短百餘步的距離,蘇秦年含笑的眉目之間已然隱隱有了水光浮動。
男兒膝下有黃金,高居雲端的蘇太傅卻坦然屈膝,萬眾矚目之下猝然跪在了他畢生敬仰思念的女人的面前。
這膝蓋落地的聲音,明明在嘈雜人群里並不算明顯,可依舊是振聾發聵,又彷彿是一記悶棍迎面敲在了雲崢腦門。
他張了張嘴,還想再說點什麼煞風景的話。
可——
一時之間,卻又完全的無從說起!
而蘇秦年卻早就將他這個居心叵測的「大媒」拋之腦後了。
此時他眼中唯有一人。
「你想讓我做到的,我都做到了。」男人抬起頭,以一個虔誠仰望的視角看向面前也隱隱開始有了皺紋的樸素女人,一字一句,認真而誠摯:「自認為不算沽名釣譽,欺世盜名。為朝局民心,我都曾孤勇無畏盡心儘力的侍奉過,清白正值,無私無畏。可是荀素,我依舊走不上羽化登仙的雲端之上。生於凡俗,長於凡俗,你我也都不過泯然眾人,是這凡俗人世間的兩個凡夫俗子。」
他自懷中掏出那封常年帶在身上的舊婚書,雙手呈到女人面前:「白紙黑字,當年我親手寫下的婚書,自那日起,你便是我蘇秦年此生唯一的妻子,我從未猶疑放棄過。我本來是想,既然你不願見我,那就等到我榮休致仕再去找你,你總不會還將我拒之門外。我不稀罕什麼人前顯貴,現在既然高處不勝寒……那便攜手歸家可好?」
他跪在那裡,官居一品的朝廷重臣,於萬眾矚目之下卻絲毫也不覺得丟臉。
甚至於——
絕大多數人也都不明白,說話就說話,即使是多年虧欠,有著再多的愧疚,一個大男人,犯得著在一個女人面前行此大禮嗎?
荀素站在他面前,朦朧水汽也擋住了視線。
就看現在這個場面,也許無人相信,其實在她初見甚至到送走蘇秦年那時,對這個男人確實都是沒什麼男女之情的,甚至於後來發現有孕,又毅然決然的留下了孩子,也僅是因為她覺得那可能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做母親的機會,所以沒捨得,而不是因為蘇秦年。
可是反而這麼多年過去,她知道他曾經回頭去尋過自己,又看著他一步一步認真活成了她所希望的那個模樣,再加上看他一直孑然一身,猜到他還是在等她……
不確定是什麼時候才開始真正的動心動情,但總歸到了今天這一步,她承認她與蘇秦年之間的確是兩情相悅,矢志不渝的。
她伸手,接了蘇秦年遞過來的婚書,順勢扶了他起身。
在場眾人之間卻是一片死寂。
就荀素曾經的那個出身……
叫他們當眾說聲恭喜,卻不知道這是在捧場還是寒磣這位蘇太傅的。
楊氏雖然不介意帶這個頭,可這明明是人家兩口子敘舊情的當口,她又對兩人舊事不甚清楚,一時之間也是不好貿然開口的。
眼見著這場面尷尬的都快僵住了,還是雲崢不甘心自己忙活半天的心血付諸東流,又跳出來攪局:「太傅,雖說這時候我不應該煞風景,可是還請您三思……您可是德高望重,是天下讀書人敬仰尊崇的當世大儒,縱然是真情無價,可……」
他目光瞥向荀素,面露難色:「這位荀娘子畢竟出身煙花之地,身份實在不雅,您要與她喜結連理,就不怕於德有虧,叫天下讀書人寒心唾棄嗎?」
既然事情是他挑起,已經得罪了蘇秦年,那現在自然是要不管不顧的一腳將對方踩死!
否則,只會留下後患無窮。
蘇秦年不溫不火,依舊是一副大家風度,言辭之間卻是犀利反駁:「婚書為證,我與荀氏十四年前就已是夫妻。相識於微末,只是後來意外離散了多年而已。男兒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就該對得起天地良心,始亂終棄,拋棄糟糠之妻就是治學大家的風骨了?」
方才他對著荀素說的話很多,雖然對於不知前因後果的人而言,不是很能明白他們相知相許的始末過程,但他言辭之間多次提及,眾人也約莫聽出來了——
該是這荀氏自卑於身世,不想連累他才主動避開的。
這麼些年,一個是為了對方的前程名聲,迫不得已的躲,另一個則是痴心不改,一心一意的等。
蘇秦年這人雖然剛直,做御史時遇到看不過眼的事被他彈劾的官員和勛貴人家無數,可他另一方面才學過人又不吝嗇,做太傅時除了教導皇子們課業,也時常在太學開堂授課,誰家子弟無論是世家還是平民,但凡求教到他跟前,他也一視同仁的教導點撥,受他指點得益的人家也有無數。
這樣,也就導致他在朝堂的地位成了一個很特殊的存在。
眾人不喜歡他這樣性格的人,卻又除非是因為犯了重罪被他剛巧揭發彈劾到家破人亡的人家,否則其他人都是又愛又恨……
所以,這就導致他雖然沒幾個至交好友,可是在朝堂之上也確實沒幾家是死敵對頭的……
現在這情況,倒也沒人迫不及待的跳出來幫腔雲崢來針對指摘於他。
並且這個時代,法律體系沒那麼嚴謹的,雖然正規流程上成婚是要三書六禮,請官媒過了文書才算,可窮鄉僻壤和不願意受繁文縟節拘束的人太多,即使不過戶籍有親人鄰里為證,或者有別的證據可以證明夫妻關係的,這樣的婚姻關係也算數。
蘇秦年的婚書,明明白白寫著時間日期,又有簽字畫押。
他就是要說荀素是他妻子……
雲崢除了揪住荀素的出身羞辱奚落他之外,再別的卻是想做什麼都做不了。
要知道,按照雲崢原來的設想,是逼著荀素出面與蘇秦年相認,蘇秦年按照常理為保名聲,必定推諉,就算他幫腔施壓,逼著蘇秦年不得不給荀素身份,荀素這樣的身份也做不成正妻,只配收房納妾,如此一來雲兮又可以被拎出來利用吊打一番他倆,總之來來去去折騰幾回,足夠將這樁塵封多年的風流韻事鬧得滿城風雨,將蘇秦年的名聲徹底搞臭了。
雲崢現在這情況,卻差不多是被那些等著靜觀其變的老油條給孤立了。
他心裡氣不過,又是面帶疑慮的乾笑起來:「太傅是開玩笑的吧?您是什麼身份?這荀氏是什麼身份?荀氏這等出身予您做妾都不合適,更何況還是正妻?」
道理是這個道理,並且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贊同。
蘇秦年面不改色,再次給他懟了回去:「微臣也算教導過寧王殿下一場,敢問殿下,為官之人迎娶賤籍女子是違背了朝中哪條律法?」
朝廷不禁止任何階層的人之間通婚,只是世人受尊卑觀念荼毒,總喜歡用這樣的標準點評甚至批判旁人。
所謂人言可畏,於是稍微在意顏面名聲的人家議婚一般都講求門當戶對。
尤其官員與賤籍的青樓女子,身份一個天,一個地,正常情況下賤籍女子進門連良妾都沒資格做。
雲崢的固有印象里,自己這位老師可是讀書人中的讀書人,他怎麼都該顧忌這些的。
現在又被蘇秦年迎面抽了一巴掌似的,臉都快腫了,他也終是勃然大怒,音調都跟著拔高:「太傅,本王這也是為了您好,這才好心提點。您若是如此這般一意孤行,本王會將您這荒唐之舉奏稟父皇……」
話音未落,看了半天白戲的祁歡也款步踱出。
但她說話卻是沖著顧瞻說的:「顧世子今日回去也寫一份奏摺,彈劾彈劾寧王殿下吧。寧王殿下的聖賢書大概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尊師重道不是為人之根本嗎?大庭廣眾,您這樣一再出言不遜羞辱您的師母甚至老師,這樣的禮數規矩,總不能是皇帝陛下教導的吧?」
「這裡沒你的事!」雲崢惱羞成怒,直接橫眉怒目沖著她吼過來,「身為女子,牙尖嘴利,拋頭露面當眾與男人爭執,言辭之間還對本王無禮,真當你這女子身份就是免罪金牌嗎?」
反正現在大家都是破罐破摔的比撒潑了,祁歡並不怕他,當即就要再懟回去。
顧瞻卻已經上前一步將她護下,語氣淡淡的反駁雲崢:「她是個不懂什麼大道理的女子,可寧王殿下當眾與一小女子爭口角,難道就不是有失身份?還是您覺得這樣很有排面?」
荀素與蘇秦年之間沒掐起來,雲崢就沒了借題發揮的機會。
現在其他人都只是看戲,他在這裡以寡敵眾,完全辯不過又不甘心就此放棄,只氣得面紅耳赤。
顧瞻卻並沒有興趣與人論口舌,當先朝著荀素鄭重作揖:「以前不知道師母在這裡,多有禮數欠缺之處還請您與太傅海涵。」
荀素對這稱呼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但她心裡明白她此時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蘇秦年的臉面,於是也便從容受了:「又不怪你,是我們夫妻鬧彆扭而已。」
說著,她又轉頭看向身邊蘇秦年,半真半假的笑道:「說起來當年你也只以一紙婚書打發了我,如今是該予我和女兒正名了,是不是該考慮正經補辦個婚典和酒席啊?」
如果可以選,她是不想站到蘇秦年的身邊來的。
可既然事已至此,橫豎他的名聲地位都要受到一輪衝擊,那就索性堂堂正正的昭告天下,一家人高調的重聚算了。
蘇秦年愣了愣,但他自然是樂意的,「自然應當!」
可想而知,他和祁家這些人稍後就要商量著辦婚禮的細節了,雲崢實在摻合不下去了,憤然甩袖而去,打算早早回去寫了彈劾的奏摺,明日朝堂之上再與蘇秦年戰一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