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自揭瘡疤,喪盡天良
顧皇后暫且離去,騰出了地方,內殿之中皇帝陛下卻是毫不矜持的與小女兒促膝談心。
雲澄細細觀察她父皇的臉色與神情,心裡總是毛毛的有些害怕,忍不住又問了一遍:「太醫看過了嗎?他們到底是怎麼說的?」
「就是風寒。」皇帝臉上掛著慈愛的笑,依舊一語帶過了這個話題:「是中午那會兒你走得早了些,朕沒攥住你,這便叫你母后喊你過來陪朕說說話的。」
雲澄今天才剛知道祁文晏是這老頭子蓄謀已久安排的人,心裡有點賭氣,又知道以你為中午在宴會上她的態度,這老頭兒一定會得意忘形,揪著她詢問這事兒的,她心裡一時有點賭氣,就故意早走了。
可是——
她心裡同時又更清楚,皇帝也許這次的病確實不打緊,可他病下了就第一時間喊自己過來……
這裡頭心思,多少是有點交代後事那意思了!
父皇疼她,護了她這麼些年,她雖是不曉得皇帝確切的身體狀況,但看他近年來的行事,一邊早早的帶著太子理政,全力培養太子,另一方面又迫不及待的忙著想給自己選個駙馬,更有甚者,最近又縱容她母后的私心想成全了顧皇后在南境局勢上的算計……
這樣爭分奪秒的為著他們鋪路的舉動,本身就有個安排後事那意思在裡頭了。
只是一直以來,父皇不說,她也不想去面對,橫豎皇帝表現出來的樣子是一切安好的,她也就一直自欺欺人的當他能長命百歲罷了。
思及此處,想想這幾年她經常都是三過宮門而不入的……
懊惱夾伴著輕微恐懼的情緒瞬間將她研磨,雲澄瞬間就紅了眼眶,小聲的道:「是兒臣不懂事,也不孝順,一直也沒有好好的侍奉父皇。」
皇帝一看就要將女兒惹哭了,心裡慌張,面上卻依舊是平時那個寬和慈祥的父親。
「朕跟自己的女兒有什麼好計較的。」他說,「何況你又哪裡算是不孝順了?朕啊,望子成龍就只望著你皇兄那一個就行了。女兒本來就是生來寵的,再者說了,朕的澄兒忙的都是正經營生,又不是在外惹是生非闖禍的,這可比那些不學無術還專愛窩裡橫的敗家子們不知道強了多少。」
雲澄的心情雖然一直低落,但還是被他逗的噗嗤一笑。
笑過之後,她才嘟著嘴撒嬌:「父皇您總是這樣,兒臣都被您給寵壞了。」
皇帝看著女兒的臉,內心深處卻生出比她更濃重的蒼涼和與傷感來。
如果可以,他是想要寵著護著這個女兒一輩子的。
可惜啊——
人這一生,終究是太短暫了。
所以珍惜的、不舍的這些人,也終有一天會在他的無窮眷戀中撒了手……
「你這性子,隨了你母后,朕自是放心的。」強行壓下心中那些不適感,皇帝依舊是無限慈愛的看著自己的女兒,語重心長的感慨:「雖說是女兒家,朕這個做父親的私心上是希望你能天真爛漫被人呵護著過完這一輩子。可是世態炎涼,人心難測,這些都是免不了的。性子剛強些,有些主見和本事,不必事事倚仗依附他人,這樣朕反而更安心。」
雲澄是沒見過顧皇后少女時候的模樣的,但這一直以來她所看到的她母后卻是個極端自律冷靜、甚至是有些不近人情的人。
可即便是這樣——
她也承認皇帝的話是對的,她的確更像她母后。
比她父皇,更自私,更自我,也更冷情!
可是作為女兒,她卻又不能評判母親的是非,所以皇帝這話她沒法接茬,只是揪了揪手指頭,有些心虛的沉默了下去。
皇帝多多少少是能明白女兒的心思的。
只是男女情愛,原就是件剪不斷理還亂的私人私事,有時候當事人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就更不要試圖去說服旁人完全的接受和理解。
他心裡暗暗的嘆了口氣,就又重新轉換話題打破沉默,笑問雲澄:「朕的大理寺少卿呢?他今兒個宴席散后不是同你一道兒走的?」
雲澄心裡不自在的嬌羞了那麼一小下,雖是不太情願,但還是撇撇嘴如實回答:「他在宮門之外等著呢。」
皇帝怔了怔。
之後,便又是老懷安慰的笑了。
他拉過女兒的手,焐在自己掌中。
應該是風寒有些發熱,他掌心裡的溫度乾燥而溫暖。
雲澄抬眸對上他的視線。
皇帝略顯渾濁的眸中卻積蓄了很深的悵惘與悲傷,沉重的嘆息:「澄兒,別怪父皇自作主張,父皇是不想你步你母后的後塵,用一輩子在心裡去守一個註定永遠都見不到的人。」
雲澄心裡狠狠一顫。
幾乎是下意識的,有那麼一瞬間,她差點就嚇得回頭去看外殿的方向了,但好在及時克制給忍下了。
有些事,他們一家四口都心知肚明,卻偏又是不能互相交流提起的。
做子女的,不能大逆不道去評判甚至指責父母的感情問題,而她父皇母后這麼些年的夫妻做下來,在外人看來是皇室之家裡難得一見的美滿姻緣,可事實說他們是夫妻,還不如說是盟友更恰當些,從來都是貌合神離,沒有什麼帝后和諧的。
從私心上,她自然是偏向自己的父皇,覺得這麼多年了,父皇對她那麼好,她心裡卻還始終放著另一個人,這多少是有些不識好歹的。
可感情這回事,又總要講求一個先來後到。
反過來再想想——
她母后這一輩子封心鎖愛把自己困在這座宮城之內,這又何嘗不凄苦可憐?
他們都不如意,卻又都沒有自怨自艾,更未曾瘋魔強求,就這樣守著自己的本心或者初心,當好自己為君為後的職責罷了。
所以,無論是做為女兒還是子民,雲澄一直都知道她沒資格對自己父皇母后其中任何一個人品頭論足。
可是現在,皇帝卻突然自揭瘡疤,在她這個做女兒的面前親口提起這件往事。
雲澄承認,她是驚慌失措,整個慌了一下的。
那一瞬間,她就生怕是她母后自殿外走進來,到時候一家三口尷尬的撞在一起,該是如何收場?
少女的神情慌亂,嘴唇動了動,一時卻不知該不該接茬。
皇帝於是又拍拍她的手背,將她安撫住,重又拉回了話題,笑道:「文臣很好,縱是精於算計了些,但只要他不是心術不正……兩個人在一起安安穩穩過日子罷了,至少不用你為他提心弔膽。朕是自私了些,但是說句俗套話,父皇這是為了你好。那個祁文晏,人品樣貌樣樣拔尖兒,朕觀他私行也不像是個朝三暮四會生出外心思的……」
皇帝說著,就自顧笑了:「可能……就是會古板無趣些吧。」
此言一出,雲澄立刻就聯想到入宮之前祁文晏一本正經與她探討的吃軟飯問題。
他似乎……
既不古板,也不無趣。
只是——
性格沒那麼活潑開朗罷了。
這一走神,之前那些雜亂的心思也就順勢拋到了九霄雲外。
少女臉上露出幾分玩世不恭的笑意來,嬌嗔道:「是父皇您先看中了他,這樣貿然撮合,就不怕是您一廂情願,最後貽笑大方嗎?」
「說什麼混賬話?」皇帝不悅瞪眼,「朕的女兒有多好朕難道心裡就沒個數?」
這話說的,就多少有點普信家長的盲目了。
雲澄雖然從不自卑,可自知之明她是有的,雖說她的身份等同於背了一座小金庫在身上,可男人好色是天性,單是她這張臉就足夠勸退絕大多數人了。
當然,若當初皇帝當真是直接頒皇榜為她招親,單是沖著她的身份地位,絕大多數人也都不會退……
可單沖著攀附權貴來的那些無恥之徒,她也瞧不上。
總之現在祁文晏這事兒就挺神奇,分辨是非人心的眼力她自認為不算差,看的出來他不是攀附權貴的那類人,大約當真只是因為性格相合又有一點點機緣巧合的加成在裡面吧。
只是——
皇帝的這份盲目自信,還是提醒了她,她突然開始重視自己這個容貌的問題。
皇帝見她走神,卻登時更來了精神,詫異調侃:「怎麼不說話?難不成朕的澄兒在那小子面前還不自信起來?」
「那倒不是……」雲澄脫口否認。
感情這回事,講求的是你情我願,君若無情我便休嘛,沒什麼值得糾結忐忑的。
只是——
雲澄這會兒卻當真有了幾分疑慮,突然在想祁文晏對她的容貌問題當真就沒有任何芥蒂與想法的?
她這裡正在走神,外殿剛好再次傳開開門聲,顧皇后含笑走了進來。
見著皇帝這會兒倒是精神抖擻的和女兒正聊的熱鬧,他也是無奈,嗔了雲澄一眼:「都說了你父皇身體不適,你還招惹他,怎麼不勸著他好生休息?」
「就……說說悄悄話嘛。」雲澄心虛的應了聲。
她與顧皇后之間私底下是沒有和皇帝這般親近隨意的,這會兒倒是生怕她母后也追問起祁文晏之事。
忐忑間,但好在顧皇后似乎並無此打算,只是示意她:「不是著急過來晚飯都沒吃嗎?叫小廚房給你做了些,給你擺在外面說上了,先去吃了,你父皇該歇了。」
不過就是一頓飯沒吃,雲澄也沒怎麼覺得餓。
皇帝的確是精神不濟的,方才又說了這麼多話,她自知不能繼續打擾,就問顧皇后:「母后叫人給我收拾偏殿了嗎?」
心裡一邊想著得叫人去告知祁文晏一聲,讓他回去。
顧皇后還沒等說話,皇帝卻搶先開口說道:「住什麼偏殿,倉促之間還得現燒地龍,到半夜去也不見得屋裡能暖了,明日一早起來朕這病是好了,沒的再把你給凍病了。朕又不用你侍疾,你回去吧。」
雲澄倒不是很怕冷,可是皇帝既然趕她,那就必是真心不想她留下。
她遲疑猶豫起來。
顧皇后依舊是聽之任之,沒摻合。
「回去吧。」皇帝道,意有所指的給女兒遞了個眼色。
雲澄聞著外殿傳來的飯菜香氣,想想這會兒還凍在宮外冷風裡的祁文晏,終於也是有些坐不住了,咬了咬嘴唇又看向了皇帝。
「朕沒事兒。」皇帝道,還故意拿腔拿調,叫自己的聲音顯得沉穩有力些,「就是突然想女兒了,叫你過來說說話。快回去吧,你要在這留宿,宮裡宮外那些好事兒的還不得以為朕病得有多重了!」
「那兒臣就先告退了。」雲澄聽他這樣說,終於不再遲疑,起身給帝后二人施了一禮。
頓了下,又補充:「以前是兒臣不孝,以後一定多多的進宮陪伴父皇母后。」
「去吧。」皇帝笑著擺擺手,催促。
雲澄也就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顧皇后未曾出門去送,只是重新走回皇帝面前,一邊扶著他,一邊將他身後的迎枕都抽走,服侍他躺下,又輕聲的責難:「一把年紀的人了,也學小孩子心性兒,自己身體不好就不曉得剋制一下少折騰么?」
皇帝的聲音此刻有恢復了萎靡,沙啞笑道:「跟女兒說說話,又不費什麼精氣神兒……」
雲澄從外殿里隔著雕花門看著裡面這一幕,心上也於瞬間釋然。
感情或者生活上的事,那都是兩個人的冷暖自知,她父皇不介意相敬如賓,她母后也盡好了一個妻子和母親的本分,旁人的確誰都沒有資格置喙什麼。
這存了缺憾的人生,他們自己就已經在努力克服了,別人再多說——
那便是討人嫌的風涼話了。
在這一點上,她皇兄似乎要更通情達理一些。
暗暗深吸一口氣,重新調整好情緒,雲澄便轉身大步走了出去,順便順走了捧著的那個手爐。
宮裡不能騎馬,而她自己的腳程就比小太監們快多了,所以也沒傳轎輦,直接徒步出宮。
這一路走下來,等到宮門再次洞開,都已經是二更時分。
靠在樹上養神的祁文晏立刻睜開眼,牽馬直接迎了上來。
「陛下可還安好?」他問。
「說是風寒,不過可能要養兩天。」雲澄道,瞬時拉過他的手將揣著的手爐塞給他,「天很晚了,咱們回吧。」
祁文晏雖然不很怕冷,可是這樣天寒地凍的冬夜裡在這站了一個多時辰,手腳也的確都有些僵了。
溫熱的手爐驟然落在掌心裡,這種熨帖的暖意就彷彿是直接烙在了心窩裡。
向來冷硬心腸的祁大人,內心竟是如少年般猛然雀躍了一下,大有種心花怒放的小幸福。
他愣在那裡時,雲澄已經撈過韁繩,翻身坐到了馬背上。
祁文晏回過神來一轉頭——
風臨登時悲催的想哭。
白天那會兒,祁文晏騎了他的馬,他是就近找了家車馬行租用了一匹馬回去的,可現在這三更半夜的,車馬行早關門了,他這無良主子這是想要他徒步跑回去啊?
有了媳婦的男人難道都這樣?
這是不是有點兒太喪盡天良了?!
風臨一激動,在祁文晏來拿他韁繩時候也不知道哪兒來的膽氣居然死死的攥著沒鬆手,磕磕巴巴的表達了個不太成熟的想法:「主……主子,咱們兩個大男人共乘一騎是……是不是不太好?」
祁文晏卻當真是心無旁騖,想著他一個做下人的竟然敢跟自己搶坐騎,登時眼睛一瞪就要強搶……
然後就聽身後撲哧一聲,卻是雲澄當他主僕二人在演雙簧給笑了出來。
不過,她一天之內連著兩次叫祁文晏這下人沒馬騎,的確有幾分過意不去,加上天色確實晚了著急回去,她也沒計較。
所以,當祁文晏懷揣著對風臨的幾分怒意循聲轉頭時,就看馬背上的少女已經坦然朝他遞出了手。
祁文晏愣了愣。
可是夜色之下,雲澄應該是沒瞧出他的意外和迷茫,只是催促:「上來吧,咱倆將就一下,趕緊回去。」
這種好事,身體自然比頭腦更誠實。
總之——
等祁大人徹底想明白是雲澄誤會了他的時候,他已經是爬上了人家的馬背,溫香軟玉在懷了。
祁文晏這裡渾渾噩噩的,雲澄卻當真只是為著代步趕路,已經打馬上路了。
風臨牽著自己的馬流著兩管鼻涕站在冬夜刺骨的冷風裡,更是一臉的懵逼……
我真的沒別的意思誒?單純就是狗膽包天,不想自己走路回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