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第5章 第5章

翌日,午時剛過,有一精神矍鑠的裋褐老叟,慢悠悠踏進了姜記食肆的店門。

大雍百姓慣常一日用兩頓飯,眼下早已過了用朝食的時辰,距離用暮食的辰時也還早得很,故而小小的一間食肆內沒有什麼客人,大堂只留了姜素守著,而朱氏回了後院小憩。

裋褐老叟伸出枯瘦卻有力的右手,敲了兩下櫃面:「你阿翁可在店裡?」

白日悶熱,正在櫃后打瞌睡的姜素猛地驚醒,看清來人的相貌后立即站起,笑著行禮問好:「阿翁正在後廚,魏阿翁您先隨意坐著,我這便去後頭尋他來。」

魏詢頷首,挑了一張靠窗的食案坐下,板著臉望向里牆,那裡正掛著一排寫了菜名的木牌。

其上的字跡古拙大氣,收筆利落,各木牌之間字體大小一致,整齊又好看。

魏詢眯眼,低聲哼道:「數月不曾來,姜老兒何時在店中添了這麼些個花樣,真是……」

下一瞬,姜老頭掀開布帘子走過來,身後還跟著姜素和另一個未曾見過的年輕女郎。

魏詢立即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盯著靠近的三人,更準確地說,是在打量那位年輕女郎。只細細看了幾眼,年過半旬的老叟心裡便涼了半截,一言不發地靜坐在原處。

他的眉頭緊緊皺起,使得原本就略有些嚴肅的面容變得愈發迫人,顯得很不好相處。

待姜素端上兩碗茶湯,又回到櫃后,姜老頭這才指著立於一旁的孟桑道:「魏老兒,這便是我昨日與你說的庖廚,技藝絕佳,於新菜式頗有天賦,可解你燃眉之急。」

魏詢不置可否,平淡問道:「女郎如何稱呼,何處來長安?」

孟桑叉手:「見過魏老,兒姓孟,家中獨女,淮南道揚州府人士,兩月前來長安。」

魏詢抿了一口茶湯,意味不明道:「女郎的官話說得很是地道,聽著不像淮南道人士,倒像是一直住在長安城裡的。」

孟桑回道:「兒的官話由阿娘教導,她本是長安人士,嫁與阿耶后才到淮南道久居。」

魏詢深深看了一眼她,又問:「技藝承自何人,擅長白案還是紅案?」

「技藝承自阿耶,紅白案皆做得。」

頓時,魏詢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幾乎拉了下來,許是礙於老友在旁,沒再多問什麼,只不咸不淡地讓孟桑去做三道菜來。

姜老頭昨日已將考校的題目告知,因而孟桑沒有任何手足無措。她似乎完全沒瞧見魏詢臉上的質疑與不耐,不卑不亢地「喏」了一聲,轉身回了后廚。

隨著孟桑的身影消失在布簾後頭,魏詢臉上的神色完全冷下來,斥道:「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輕重、口出狂言的小娘子!」

「好一句大言不慚的『紅白案皆做得』,簡直笑話!」

一旁的姜老頭怒了:「魏老兒,你這是什麼話,難不成覺得我在誆騙你?」

魏詢銳利的目光掃過去,言辭銳利如刀:「不然呢?浸淫庖廚之道十餘年的廚子,都不敢宣稱自己精於紅白案,能做好其中一門已是不易。一個年輕小娘子,怎敢誇下如此海口!」

姜老頭不滿道:「此言失之偏頗,你未曾親口嘗過她做的菜式,如何就能斷言是信口胡言?」

「好!此事暫且不提,」魏詢黑著臉,隔空指著方向,「單瞧你模樣,就曉得你定還被蒙在鼓裡,不知這是個愛走旁門左道的小娘子。」

姜老頭皺眉:「這是何意?」

魏詢冷哼一聲,灌下一大口茶湯:「前幾日,太學的白博士找到我跟前,說是得知國子監食堂的廚娘自行辭去,便想舉薦一位廚藝精湛的廚娘,姓孟,年方十七,淮南道揚州府人士。我只當他好心,也就順勢應下,且說過幾日去看看。」

「昨日你來的匆忙,我不曾聽你言明此女的姓氏與來處,今日方知,竟是與白博士所說是同一人。」

坐在對面的姜老頭心中許多疑惑。

一則,時至今日,他擔心孟桑入不了這老頑固的眼,索性不曾告知她這活計由何而來,根本沒有提過一次「國子監食堂」,以免事情未成,徒惹桑娘失落;二則,他著實並不知孟桑是如何結識一位正六品的太學博士,實在費解。

不過無論如何,姜老頭都堅信自己不曾看走了眼。

「那白博士何許人?平康坊南曲的常客!你這故交的女兒剛來京城,人生地不熟,如何能找上這麼一位風流才子、太學博士的跟前!」

「如此有著千般手段的小娘子,心思全用在了旁門左道上面,只想著找人為其擔保引路,一心要進國子監食堂做事,其心根本不誠,又能做出什麼勞什子的美味珍饈?」

魏詢吹鬍子瞪眼,眼中滿是不屑:「等會兒無論她端來什麼吃食,我是一筷子都不想嘗的,你且自己受著吧!」

他越說越激動,本想趁熱打鐵點出老友的糊塗,免得老友日後再受矇騙,白白為不值得的人勞心勞力,卻被姜老頭打斷。

姜老頭直覺自己找到了關鍵所在,目光灼灼:「且慢,你說那太學博士是平康坊南曲的常客?」

「啊……正是。」魏詢愣住。

姜老頭撫掌大笑,面上的疑惑之色盡數消去:「這就對了!難怪……難怪啊!」

看著老友瞭然的神色,魏詢被弄得越發不解:「你這老兒,且將舌頭捋直,把話說清楚……」

未等姜老頭開口,就瞧見孟桑從后廚走出的身影,魏詢心中有再多疑惑,此時也只好按捺下去,暫且不表。

孟桑方才在後廚忙活半天,好容易折騰出三道吃食,此時穩穩將木托盤上的菜式一一呈上。

「糖醋排骨、干煸豆角、梅花湯餅,魏老慢用。」

食案邊,魏詢耷拉著眼皮,本打算維持冷臉,不搭理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然而隨著竄到鼻尖的食物香氣越來越濃郁,他的雙眼彷彿不受控制一般,徑直往食案上望去。

最右側是干煸豆角,綠色的豆角被炒得油光滑亮,最外層皺成虎皮狀,其中夾雜紅彤彤的干辣椒,以及零碎的花椒粒,紅綠相間。

食案正中央擺有一盤糖醋排骨,琥珀色的豚肉排骨堆放在盤中,上頭還粘連零零散散的白芝麻,略黏稠的醬汁緩慢滑落。

而左側的碗里,湯底用的清雞湯,面片做成內厚外薄的五瓣花朵模樣,每一片的「花瓣」上頭經絡清晰可見,「花瓣」邊緣處在雞湯中顯出半透明狀,一片片漂浮在碗中,另有薄薄一層的清透雞油相襯,仿若繪在紙卷上的梅花盛景圖。

單看「顏色」,此三道吃食已是十分誘人,而撲鼻而來的香氣,即便是嘗遍美味珍饈、久浸庖廚的魏詢,也不禁咽了咽口水,習慣性地伸手去拿食案上的木筷。

然而身側卻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其中滿是提醒意味。

受到美食誘惑的魏詢詫異望去,撞入姜老頭意有所指的目光。

『等會兒無論她端來什麼吃食,我是一筷子都不想嘗,你且自己受著吧!』

方才他自己信誓旦旦說出口的一番話,聲音響亮,言猶在耳。

魏詢:「……」

他頓時覺得手中的筷子吧,有些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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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小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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