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白鶴山莊的主人柳拂書,是當今世間排名第一的神醫。
前些年時局動蕩,他率家中三千弟子,南下除瘟疫,北上治傷兵,鞠躬盡瘁,仁心仁術。
現在時局安穩了些,他又要忙著替諸位江湖大俠療傷——前陣子武林盟在選盟主來著,所以經常有人斷了胳膊折了腿,躺在擔架上被抬進山莊。
百姓也很敬重柳莊主,倘若得了一般的頭疼腦熱,甚至都不太好意思去麻煩柳家弟子,要知道那座山莊里的人,乾的可都是和無常搶命的大活。
「上回我得了吐血的怪毛病,就是小七子看好的。」
「小七子是誰?」
「白鶴山莊里負責買柴的小夥計。」
看看,就連小夥計都厲害如斯,更別說柳家幾位正兒八經的公子,隨便拎出來一個,也能當得起一句「華佗在世」。
除了二公子柳弦安。
他是城裡出了名的紈絝,遊手好閒,還很懶。唯一的優點可能就是臉吧,眉若遠山眼似桃花,舉手投足自帶貴氣風流,好看極了。可就是這麼一個如仙畫中人,偏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日就只待在他那座漂亮的水榭小院中,躺在軟椅上看天、看雲、看花開驚鳥雀、看細雨浸房檐。
柳拂書站在院門口,對這金貴的米蟲兒子說:「你起來,活動活動。」
柳弦安倒是聽話:「哦。」
哦完就撐起上半身,晃了兩下手裡的摺扇,活動活動。
柳拂書氣得頭昏。
柳夫人勸兒子:「你大哥此刻正在藏書樓,你字寫得好,過去幫著謄抄醫典吧,這活不用費腦子。抄好之後送往太醫院,他們會將這些醫典重新整理,再分發至大琰全境,治更多病,救更多人。」
柳弦安沒挪窩,也沒應聲,他依舊躺在椅子上,看著天邊白絲絲的一朵雲,半天突然冒出一句:「生亦何歡,死亦何苦,費那勁。」
柳拂書二話不說,抄起一根棍子就要打兒子。
柳夫人趕忙攔住他。
柳拂書吹鬍子瞪眼:「倘若今日你病了,我救是不救?」
柳弦安回答:「救也行,不救也行,都可以。」
柳拂書怒火攻心,把棍子朝他扔過來。
柳弦安沒躲,腦袋上被砸出一個大包。
院外的人聽到動靜,急忙跑進來勸。柳夫人擔心兒子的頭,又不想讓人覺得自己過於溺愛,於是厲聲呵斥:「還不趕緊去藏書樓,給你大哥幫忙!」再順便讓他給你看看傷。
柳弦安應了一聲,慢吞吞地站起來,結果可能是被敲得有些暈吧,他沒有走向大門,而是徑直邁向池塘。
「噗通」一聲。
栽了進去。
柳莊主與柳夫人雙雙目瞪口呆。
滿院子的下人趕緊大呼小叫地衝上前救人,一邊救一邊膽戰心驚,這二公子落水,怎麼也不見撲騰掙扎,不會是這麼快就……去了吧?
但柳弦安當然不會這麼快就死掉啦,他只是俯趴在水裡,恍恍惚惚地感慨,啊,原來這就是死,心中並不感到絲毫慌亂,畢竟人嘛,其始而本無生。
體會完后,他就閉上眼睛,在眾人搶救自己的過程里,坦然昏了過去。
由於這件事太過荒誕,於是很快的,全山莊、全城乃至全國的百姓,就都知道了白鶴山莊柳二公子寧願跳湖自殺,也不願意幫忙抄書。
懶名天下揚。
柳夫人拿他沒辦法,只好反過來勸自家相公,咱們家大業大,養他一輩子又有何妨?而且懶也有懶的好,前陣子他倒是勤快,隔三外面跑,結果被南下遊玩的公主相中,差點招成了駙馬。
按照皇上對白鶴山莊的重視程度,這門親事理應是能成的,那最後為什麼沒成呢?主要還是因為柳弦安的種種事迹過於驚人,皇上實在難以接受妹妹要嫁給這麼一個奇葩,所以親自下場勸分。
百姓在聽說這件事後,都遺憾得很,畢竟誰心中還沒有個一步登天的皇親國戚夢?柳弦安倒好,送上門的潑天富貴,就因為平日里太不學無術,生生給折騰沒了。
「你們說,倘若柳二公子從今日起幡然醒悟,刻苦讀書,還能不能娶得公主?」
「刻什麼苦,我聽說他連自己家的藏書樓在哪都不知道,學堂加起來也沒上夠兩年。」
流言就這麼傳啊傳,城裡很是熱鬧了一陣子。
倒也不全為假,柳弦安確實找不到家裡新建的藏書樓,他所熟悉的,是前年塌了的後山舊樓。
學堂也確實是上半天逃三個月,那時他才,不往別處逃,就只坐在藏書樓里翻書,不挑類不挑目,嘩啦啦飛速翻著書頁,手法和晉地廚子削麵有一比。
正常人顯然不會這麼看書,所以大家都以為柳二公子是在作妖。柳弦安就這麼獨自翻完了家中所藏的一萬三千九百八十二本書,再回到學堂時,他發現那位山羊鬍子的老先生搖頭晃腦,依舊在講著與幾年前差不多的內容。
當場就驚呆了。
而等他坐下之後,看見同桌還在對著幾年前的內容抓耳撓腮,像是完全沒搞明白,這種驚呆就更上了一層樓,猶豫再三,柳弦安還是沒忍住問道:「你這幾年都在幹什麼?」
同桌奇怪地看他:「那當然是學習啊,你當人人都像你愛玩,我們可累得很。」
柳弦安還想再問,先生卻已經站到了他身邊,此子不來還好,一來便勾著別人說話,擾亂課堂秩序,該罰。
柳二公子平白挨了一頓手板,從此再也不肯去學堂。
也沒再去過藏書樓,因為他腦中已有大道三千,有一整個世界正在栩栩如生地運轉,而在翻騰雲海之巔,諸位上古先賢和他們的觀點一如星光閃耀不滅。慢慢的,柳弦安覺得自己的思想也飄浮起來,似扶搖而上的鵬,遨遊東海的鯤,輝煌壯麗地存在於天地間。
和永恆的思想比起來,軀殼是何其渺小不足道啊。
柳弦安長嘆一聲,閉眼聽風聲拂過耳畔,身心極度放鬆。
想到入神處,嘴角也微微揚起,在萬千飛花殘瓣中,一笑動……動全後院吧,因為全城乃至全國的百姓也看不到這美麗畫面,只有滿後院的小丫鬟羞紅了臉,手中握著帕子拚命地絞,心裡想著,將來一定要好好攢錢,萬一、萬一能嫁給二公子呢,他那麼懶,總得許多銀子才能養得起。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在柳弦安即將滿二十歲的時候,又有一道消息傳進白鶴山莊,還是與宮廷、與親事有關。
柳夫人吃驚:「怎麼又來了,那公主當真如此喜歡弦安?」
柳拂書將密函遞給她:「不是弦安,是阿願,這信中說,皇上有意讓阿願嫁於驍王殿下。」
阿願,大名柳南願,是柳弦安的三妹,今年剛剛十六歲。
至於信中所提的驍王梁戍,則是先皇第三子,現率軍駐紮在西北的大元帥。柳莊主早年帶著弟子北上援軍時,倒是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時的梁戍還只是個手握短劍的小少年,沒曾想,一晃竟也到了該娶親的年齡。
對於這門親事,皇上是這麼考慮的,因為前陣子拒了公主與柳弦安的親事嘛,總覺得此舉掃了白鶴山莊的面子,得安撫一番,所以他在朝中搜羅一大圈,精準將自己待嫁……待娶的三弟篩出來,打算撮合一下他與柳南願。
梁戍連夜進宮:「皇兄三思。」
柳拂書也很想讓皇上三思,主要這位兵馬元帥的名聲不大好,雖逢戰必勝,卻暴戾嗜血,每年交到朝廷的軍費開支中,從來就沒有「戰俘」一項,那戰俘都去了何處?相傳月牙城以西有一片荒漠,巨石與沙礫皆被血染成暗紅,長風一卷,哭號不絕,如同鎮壓著數萬陰魂的鬼城,陰森可怖。
朝臣常因此上書相勸,他們委婉地提出,三王爺雖戰功赫赫,但斬殺戰俘這種事,實在不大仁德。
梁昱坐在龍椅上,不咸不淡地問:「斬殺戰俘,諸位愛卿可有誰親眼見過?」
底下一片寂靜。西北苦寒,又戰事頻發,大家自然都沒去過,但王爺從來不問朝廷要戰俘開支,這總是真事吧?
梁昱耐心回答:「因為朕的三弟體恤國庫空虛,所以這麼些年一直節衣縮食,用自己的俸祿養著那群俘虜。」
這理由的玄幻程度,和俘虜不需要花錢,喝西北風就能活有一比,但天子既然這麼說了,朝臣便大多識趣噤聲,只有一個二愣子還在扯著嗓子稟:「可王爺的俸祿,似乎遠不夠養著那麼多戰俘。」
「原來錢大人也知道這是一筆大開支。」梁昱抬抬眼皮,非常好脾氣地看著他,「既如此,那愛卿你就捐出一年俸祿,幫幫王爺。」
錢大人:「……」
其餘大人見勢不妙,趕緊找了個借口,集體告退。
待到四周無人,梁昱這才收了滿臉假笑,抽出一根筆怒氣沖沖地寫,以後少給朕惹點事!
寫完之後封上紅蠟,另附黃金一車,酒三十壇,派人連夜送往西北大營。
車隊浩浩蕩蕩駛出王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皇上對驍王殿下的偏愛,那是明晃晃寫在臉上的。
從此再無人敢多言。
柳拂書覺得這麼一個人,守衛邊疆自是猛將,可一旦扯到成親過日子,就顯得稍微有那麼一點……算了,沒有稍微,是非常,非常不合適。
柳南願本人聽完,轟頂,因為她一直想嫁個弱不禁風的斯文公子,現在突然變成了殺人狂魔,心理落差實在太大,於是捏著帕子就去找閨中密友哭訴,哭訴完仍不願回家,躲在茶樓里聽人家說書。
日暮時分,柳弦安晃著他那把扇子,悠哉哉來找妹妹了。
沒辦法,因為家中只有他最閑。
柳南願握著二哥的手訴苦:「憑什麼就是我嫁?」
柳弦安附和:「對,憑什麼。」
柳南願繼續說:「我聽說他殺人如麻。」
柳弦安覺得這一點倒正常,戍邊衛國,總不會像說書先生嘴裡的故事那般春花秋月,鶯燕環繞,但他也懶得向妹妹解釋,就只敷衍地唔唔嗯嗯幾句。
柳南願說到傷心處,眼看著又要落淚:「二哥,你說,若你是我,要被嫁於王爺,此時當如何?」
「若我是你,要嫁給那樣一個人,」柳弦安想了想,「可能會跳湖吧。」
畢竟自從上回跳了湖,爹娘就再沒提過去藏書樓抄書的事。
柳南願壓低聲音:「有用嗎?」
柳弦安用自己的經驗點頭:「有用。」
「好!」柳南願一拍桌子,「那等我找個黃道吉日,就去跳湖!」
不遠處的角落,另一伙人正聽得目瞪口呆……主要是副將目瞪口呆,至於坐在旁邊的梁戍本人,看起來則依舊是一副慵懶隨意的姿態,凌厲眉峰也舒展著,一根手指還在隨窗外漁歌敲擊杯沿,像是完全沒聽到隔壁兄妹的談話。他此番南下,不為戰事,自不必穿戰場重甲,而皇上抱著相親就得人模狗樣的心態,命宮人加急趕製出十套新衣,換上之後金冠墨發,黑袍流光,手裡再握一把長劍,個儻好似江湖名門公子外出巡遊,在茶樓喝了沒一壺水,綉著鴛鴦的帕子已經往眼前落了三條。
這一行人本是為了到白鶴城見柳莊主,因為皇上堅信這是一門驚天動地的絕世好姻緣,非得讓光棍弟弟親眼看看柳家小姐。
梁戍:「臣弟——」
梁昱:「軍費減半。」
梁戍:「明日就去白鶴城。」
梁昱:「甚好。」
來的路上,一眾部下還在天花亂墜地感嘆,就咱王爺這赫赫軍功,這堂堂樣貌,放在哪裡不是搶手貨?萬一真被柳小姐看進眼裡出不來了,尋死覓活非嫁不可,那可如何是好?
唉呀,愁苦,很愁苦。
結果萬萬沒想到,白愁了,人家小姐不是普通的不願意,是寧可投湖自盡也不願意的那種不願意。
好尷尬,好恥辱!
等柳家兄妹離開后,副將小心翼翼地轉過頭,仔細觀察了半天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梁戍,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低沉而又忠誠:「那我們還去白鶴山莊嗎?」
梁戍手指鬆開杯沿,輕飄飄一點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