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110章
清晨,柳弦安在夢中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手往旁邊一搭,卻搭到一片空氣。他皺眉看看窗外天色,陽光只有薄薄一層,遠處軍營里的操練也才剛剛開始,於是隨便裹起一件外袍推開屋門,想去問問阿寧,結果恰巧撞見某人為趕時間,所以連門也不走地翻牆而入,身姿矯健堪比飛賊。
「……」
梁戍:「咳。」
他若無其事地上前,扶著心上人的肩膀往屋裡推,嘴裡將話題盡量往遠扯:「有件好事,你聽了肯定高興,我們已經確定了那隻青鷂的大致落點,也就是木轍的藏身地。」
「在哪?」
「青倉玉峰。彎刀銀月族的人跟了上去,他們親眼看著巨鳥落在了山的最深處。」
青倉玉峰,是西南瘴氣最為濃而不散的一片山巒,四面八方皆是綿延蒼翠的古木,一端與十面谷相連。梁戍早就猜測白福教的老巢或許就在那裡,但苦於環境惡劣,尋常兵士難以進入,所以一直無法得以證實。
「彎刀銀月族的人雖能自如進出密林,可僅僅靠著幾十數百人,是無法徹底剷除白福教的。」柳弦安道,「除非他們能找出一條路,讓我們的軍隊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開進去。」
梁戍對此事也是相同的看法,彎刀銀月族的人倒是答應得十分爽快,但就是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與柳神醫一道合作。似乎也挺合理,因為彎刀銀月族就算再厲害,也只能找出一條瘴氣相對少的行軍路線,並不能徹底將白霧清除,大軍若想順利推進,還是需要有大夫一路相助的。
柳弦安想了想最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哥,主動提出,姓柳,神醫,其實我也可以。
「你不可以。」梁戍拍拍他的臉蛋,「軍務要緊,去幫我勸勸,若是勸住了,將來我去皇兄面前給你討個稀罕的賞。」
「倘若真對戰事有利,不必我多說,大哥肯定會答應的,但就是……萬一彎刀銀月族就是要讓大哥入贅呢?」
「那就先敷衍著。」驍王殿下在這方面是沒什麼道德良知的,不僅自己沒有,還要捎帶著教壞家中懶蛋,誨人不倦地說,「哪怕允了,也不能現在就辦喜事吧?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打完仗再議其他。」
「騙人?」
「什麼騙人,這叫話術。」梁戍扯住他的髮帶,「那些白鬍子老頭就沒教過你,什麼叫虛與委蛇?」
教過是教過,但柳弦安不管怎麼想,都覺得大哥與「心機」二字實在是沒有半文錢的關係,更別提還要假裝答應要給人家當上門女婿,於是他先拉著妹妹前往彎刀銀月族的住處,稍微探了探口風。
結果彎刀銀月族的人也正納悶呢,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們部族的女孩都是一等一的好,怎麼柳大公子就是連看都不願看上一眼,至少說一說吧,他到底想找一個什麼樣的?
柳南願搖頭:「不知道,不好說,大哥從來沒有提過這類事。」
婦人不甘心,還要繼續再問,那柳二公子與柳三小姐喜歡什麼樣的?她心裡這麼琢磨著,一母同胞的三兄妹,從小又是養在一起,總該有些相似之處,聽了二三,就能推出一。可惜算盤打得雖然好,成效卻甚微,因為眼前這二人,一個喜歡殺伐四方威震天下的,另一個喜歡脾胃虛寒身體不好的,彼此之間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而且誰能想到,脾胃虛寒竟也能成為白鶴山莊的擇偶條件之一?
柳南願道:「況且現在西南風聲鶴唳,苦統領又身陷邪|教,大哥已然煩心極了,這時候,誰還敢去他面前提什麼成親的事,怕是要被厲聲訓斥出來。若要我說,諸位還是暫時緩一緩吧,至少等到……嗯,至少等到……」
婦人追問:「至少等到什麼時候?」
柳南願算了一下,道:「至少等到邪|教被除,四海昇平,天下大定,百姓富足的時候吧!」
一杆子撐出去了少說也有一百年。婦人自然是不肯的,與她討價還價,后三條實在是太虛無了,就一條,第一條,待到西南邪|教被除時,柳大公子便要來我們部族做客。
柳南願勉為其難:「那,我與大哥商議一下。」
柳弦安卻在旁邊想,四海昇平,天下大定,百姓富足,或許也用不到一百年那麼久。現在西北已定,而東海向來安穩,北疆也還可以,若西南也消停了,那朝廷就能集中精力去治理白河水患……可能只需要五十年,或者更短。
於是思緒一下就飛到了許多年後,飛到了千百裡外,昔日橫行肆虐的白色水獸被歸於匣中,變成了一條平緩錦繡的玉帶,澆灌出兩岸的千里沃野與遍地花香。他已經很自覺地將這件千秋萬代的艱巨工程攬到了心上人的名下,因為不用想,朝廷現在壓根就找不出幾個能用的人,就算皇上正在大興科舉,想要在朝中完成年輕血液與白鬍子老頭的交接更迭,也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但白河是不能等的,百姓也不能等。
柳弦安心潮澎湃,思緒再度遊離現世之外,只留了一隻耳朵聽妹妹說話,不過柳南願已經習慣了自家二哥時不時的神遊,並沒有指望他能幫忙,將事情差不多商議好后,就又扯著他去找大哥。
柳弦澈正在院中打理藥材,抬起頭問:「什麼?」
「我是說,彎刀銀月族那些人還挺好說話的,已經答應願意等到西南之戰結束后,再請大哥去密林里做客。」柳南願脆生生道,「我就允諾啦!」
柳弦澈眉頭一皺:「胡鬧!」
「做客而已,這麼小氣做什麼,而且現在把話說開,也省得大哥這幾天連門都沒法出。」柳南願說,「那就這麼定了,我與二哥還有事,先走一步!」
說完拉起人就跑,柳弦安跟不上腳步,氣喘吁吁地問:「我們還有什麼事?」
「沒事啊,但是你留在那裡,是又想挨打嗎,反正事情已經說好了,我們肯定得趕緊跑。」
柳弦安:「言之有理!」
可見在對付大哥這件事上,懶蛋的人生智慧確實比不上妹妹。
梁戍問:「都安撫好了?」
柳弦安點頭,安撫好了,但不是我安撫的,我當時在發獃。
梁戍失笑:「發什麼呆,說來聽聽。」
「我是在想白河的事。」柳弦安坐在椅上,「在想要從哪裡開始改道,不同的階段都需要做哪些事,不知不覺就走神了。」
梁戍微訝,俯身看他:「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想到這兒去了?」
「因為待西南的事情解決之後,就該輪到了白河,早想一想總沒有壞處。」
梁戍一時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半晌道:「跟著我,辛苦你了。」
柳弦安倒是不認為自己辛苦,或者說只能感覺到身體的疲倦,至於精神層面,無論是躺在水榭中也好,或者此時在西南,將來在白河,他都註定是無比忙碌不得歇的,所以其實並不會覺得有太大區別。
梁戍蹲在他面前,將下巴架上對方膝蓋:「抱會兒。」
柳弦安用掌心拖住他的後腦,輕輕揉了揉,硬是將這原本又冷又硬的一個人,捂得像是已經提前抵達七老八十,正心無煩憂守著爐火,暖烘烘,軟綿綿。
大戰馬上就要來了。
緊張的氣氛傳遍十面谷,也傳進了一重重的密林中。
銀髮青年坐在鏡前,滿意地看著自己的臉,轉身問:「教主以為如何?」
木轍道:「袁島主若閉上眼睛,那麼就算是梁戍,短期內也無法察覺出任何破綻。」
袁彧用紗帶蒙住雙眼:「木教主不要忘了答應過我的事。」
木轍看著眼前幾乎與苦宥一模一樣的假貨,點頭道:「今晚她就會被送到袁島主的房中。」
袁彧笑了一聲,指背緩緩劃過自己的銀髮:「那看來我得多留這張臉一夜。」
他獲得許諾,心滿意足地往外走。
鳳小金戴著銀色面具,與他擦肩而過。
對方雖然照搬了苦宥的長相,甚至連衣著也仿製得幾乎相同,但身上那股面具膠皮未散的味道卻令人作嘔,像是在陽光下暴晒許久的一團腐爛豬肉。鳳小金強忍著內心的不適,一把推開屋門,「砰」一聲,撞得陽光下一片灰塵。
木轍並未在意他的失禮,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依舊翻看著手中的地形圖,問道:「你又聽說了什麼?」
「你要將阿樂送給方才那個男人。」
「她是白福教的聖女,理應為白福教做事,無論是被奉於高台受人追捧,還是被當成一件禮物送出,都是她無法推卸的責任。」木轍合上地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應該明白,不是嗎?」
鳳小金問:「若我不同意呢?」
「那我也有條件。」木轍看著他,「答應我,我這次就可以放過她,我會給袁島主一大筆財富,多到足以讓他主動放棄阿樂。」
鳳小金皺眉:「你這次想讓我去殺誰,梁戍?」
「不。」木轍搖頭,「與殺人無關,我想再見她一次。」
他抬起手,用拇指緩緩按住那冰冷的銀色面具,試圖從中汲取一些溫暖的觸感:「讓我再見她一次。」
面具下的人並未理會他這份虔誠的回憶,只是毫無表情地張口:「好。」
……
柳弦安將地圖掛滿了整間房屋,用不同顏色的筆,畫出不同顏色的線。
阿寧看得有些暈,問:「這是什麼?」
柳弦安道:「白河改道的路線。」
「那這個呢?」
「百姓遷徙的範圍。」
「那這個?」
「回王城要走的路,稍微繞了一些,但是我想去春暉城看看花。」
阿寧對那個巨大的圈如實評價,可不像是「稍微繞了一些」,這至少要多出三個月的路途。
「但是王爺並沒有提出意見,所以應當是可行的。」
阿寧在心裡嘀咕,王爺當然不會提意見啦,哪怕公子說要上天,王爺也會幫忙搭梯子,更別提只是多走幾個月的路。
他最近正在考慮呢,要不要將王爺這一路對自家公子所做的事都如實稟於莊主,按理來說是應該寫信告知的,因為王爺確實是慣極了,也言聽計從極了,要星星不給月亮的,但問題也出在這裡,實在是慣過了頭,甚至發展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放在史書里,可能會被史官洋洋洒洒罵上好幾十頁。
若莊主與夫人知道,八成是不會放心的,只會更加擔心,擔心懶蛋會不會越發懶。
阿寧深深嘆了口氣。
寫一封家書都得絞盡腦汁,我真的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