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爛草弄下來,上頭的碎瓦也是要弄下來重鋪的。孫玉山做過泥瓦匠活兒,但充其量是個學徒。活兒會幹,內里門道不大懂。他在上頭把爛草和碎瓦清理下來,後面要鋪瓦還是先灌漿他沒個章程。
站上頭撓了半天腦袋,葉嘉叫他先下來。
他不懂,葉嘉卻清楚。古時候農家建築不似後世,步驟其實差不多。基本的樑柱骨架構造不變,木柱承擔橫樑,樑上再立矮柱支撐斜梁。架與架連結,縱橫交叉構築穩固的構架體。再往屋面板上抹大泥,民間稱之為大泥的,就是這桃花漿。上部抹細,再鋪瓦。
桃花漿是指生石灰和黏黃土加水調成的灰漿。拿黏黃土和生石灰三七分調水攪合。黏黃土後山就能挖,就是生石灰不知哪裡有。
她嘴上嘀咕著,孫玉山耳朵靈聽見了。說鎮上有得賣,十五文錢一袋。
「那感情好。」抹屋頂的話兩袋夠了。
葉嘉本想跟他一塊去,但轉念一想沒他腳程快耽誤事兒,乾脆給錢叫他去買。
孫玉山腳程快得快趕上驢車,東西不一會兒就買回來。葉嘉蹲在旁邊捻了一把。技術緣故,生石灰沒後世的細膩,但也能用。孫玉山把兩袋生石灰扔地上,又去後山挖土。
這小夥子確實能幹活,做事利索。沒一會兒,他就擔著兩大擔子黏黃土給挑回來。
葉嘉著實吃驚,這人看著瘦,力氣竟這麼大。那兩大擔子少不得兩百斤。又抓了一把放手裡碾了碾,土質十分細膩。葉嘉抬頭看了眼天空,聽村裡老農說明日可能有雨。她於是指揮孫玉山按比例調好泥漿,儘快修。後頭的事兒就全交給孫玉山去干。
家裡在弄屋頂,做吃食也不好在院子里弄。不然舞得到處是灰。
余氏去后廚把那筐刷洗得乾淨的蘿蔔拖到後院的空地,想著一會兒在後院做。不過她這邊才拖就被葉嘉給攔住,「娘,今兒咱們不做,明兒歇一日。」
蘿蔔餅做了快兩個月,扣除一家四口的口糧和雜七雜八的花銷,純進賬有二十三兩六錢銀子。這些銅板本余氏拿小細繩兒串起來,藏在西屋的床底下。本來余氏是想把錢給葉嘉放著,畢竟都是她賺的。但葉嘉沒要,讓她仔細收好,她這才美滋滋地收起來。
周憬琛靜靜地看著葉嘉指揮孫玉山調漿,目光又再次落到灰撲撲的女子身上。
女子無華服美裳,亦無珠釵環佩,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光色中熠熠生輝。許是日子太久,記憶模糊了。又許是上輩子他自顧自沉浸在憤慨中沒留意過葉氏,他才發現這葉氏似乎是個妙人。與他記憶中蠢鈍自私的人相去甚遠。
葉嘉感覺到有人在看她,扭過頭,與坐在板凳上那人目光對上。
方才被爛草給砸的,他這會兒把板凳端到籬笆牆邊,人正靠著籬笆牆坐。四目相對時,那人朝她彎了彎眼角。葉嘉心口突突地一跳,綳著臉把臉扭回來。拿鐵鍬把泥漿鏟進桶里,扭頭又回了后廚。
既然叫人來家裡幹活,葉嘉自然不會吝嗇。早上下攤子時葉嘉特意割了兩斤肉,還買了一條大赤鱸。
說起來,西北這地兒其實也不算荒。要肉有肉要魚有魚。野生魚像哲羅鮭、白斑狗魚、大頭魚、裸重唇魚、五道黑、歲魚、赤稍、北極茴。李北縣是有河的,物種也豐富。尋常的鯉魚、鯽魚、草魚、黑魚都有。只不過當地人吃魚的不多,這些河鮮才很少被搬上桌面。
葉嘉是南方人,最正宗的江南水鄉長大,愛吃魚也會做魚。平常不做是因為周家調料不夠,二來嫌麻煩家中有小孩兒。這會兒招待人自然要好好做一道魚。
這條大赤鱸她打算做紅燒的,其實照她的口味自然清蒸鮮美。但北邊人口味重,吃不慣清蒸魚。考慮到他們可能會覺得腥才做紅燒。葉嘉這般端著盆魚到井邊,拿著刀看著魚就皺起了眉。余氏抱著蕤姐兒也跟過來,在一旁不敢發聲地看著她皺眉。
許久,余氏好似發現葉嘉的苦惱,小聲地問了一句:「嘉娘,可是不會殺?」
葉嘉的表情僵硬了:「娘,你會嗎?」
「……」余氏的表情也僵硬了。
婆媳倆一個是前景王妃,十指不沾陽春水。流放三年被磨平了稜角,萬事都在摸索但學得一團糟。一個是寒窗苦讀二十年的工科高材生,會做飯但雞都不敢殺。看著木盆里甩動著尾巴猶如游龍入盆的大赤鱸,兩人對視一眼,都不知道從哪裡下手。
葉嘉皺眉想了片刻,覺得自己都落到這幅田地了還矯情什麼?準備去屋裡把棒槌拿出來。活得魚她不敢,棒槌砸死她就敢了。
她一咬牙站起來,剛準備走就又聽到了一聲輕咳。
葉嘉煩躁地抬起頭,板凳上的人已經站起來,拄著拐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周憬琛的嗓音還是那麼好聽,清清淡淡的:「刀給我吧。」
說完,他人就這麼到葉嘉的跟前。
然後握住了葉嘉拿菜刀的手,慢條斯理的拿走她手裡的刀。蹲下,抬手就是精準一刀。血崩出來,他臉上還掛著疏淡的笑意。陽光照著他的臉,鴉羽似的眼睫在眼瞼下方氤氳出青黑的影子。這人相貌是罕見的俊美,膚色如玉,泛著瑩瑩的白光。
什麼叫笑容如沐春風?這就是。當然,若沒沾血就更如沐春風了。葉嘉麻了,低頭看向身首異處的大赤鱸。差點忘了家裡還有一個切人如切瓜的傢伙。
「這要怎麼弄?」男人抬起頭,眼睛里漏進春光,靜靜地亮得晃人眼睛。
葉嘉:「……」既然手上都沾了腥,乾脆就他來弄。
葉嘉其實也沒那麼矯情,殺個魚而已。上輩子她還在廚房看老媽像發羊癲瘋一樣抓著魚瘋狂地往地上砸,濺的廚房牆上天花板都是血。這才哪兒到哪兒?
於是她蹲下來,一本正經地指揮周憬琛如何取出魚鰓,開膛破肚,清理內臟,順便將魚肚子內壁的黑色薄膜揭下來:「這東西必須清理乾淨。不然又腥又苦。」
周憬琛點點頭,孺子可教地弄得特別乾淨。
葉嘉全程在旁邊監督,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扭頭又去把肉給端出來,啪嗒一聲放到他身邊:「既然都幹了,乾脆全乾了。相公,肉切塊。」
說完,她用手比了一個厚度,讓他照著這個厚度切。
周憬琛:「……」
他切肉也很快,那把葉嘉覺得不是那麼好用的菜刀在他手裡靈活得跟他的手指一樣。
葉嘉收拾了心神快速切了配菜。蕤姐兒蹲在一邊被蔥辣的眼淚嘩嘩的。一面被辣得睜不開眼一面還死活不挪窩,兩隻小短手捏成拳不住地揉眼睛,還不忘問:「嬸娘,做好吃噠?」
「對,好吃的。」葉嘉真是看得都想笑,「你站遠點,蔥花辣眼睛。」
小孩兒聽話地往後挪了挪,還蹲著不走。
兩個月過去,蕤姐兒已經變了樣。原先跟柴火棍似的小丫頭片子圓潤了一大圈。膚色也養白了,枯黃的頭髮沒那麼容易養好,人早已養得白白凈凈像個福娃娃。
說到底,周家就沒有長得丑的。聽余氏說,蕤姐兒的父母親相貌是一等一的好,怕是往後只有允安的孩子能跟蕤姐兒比。說完,余氏還不忘拿眼角不住地瞥葉嘉,那意思傻子都能看得懂。葉嘉裝聾作啞的當看不見,笑話,他周憬琛的孩子跟她葉嘉又有什麼關係?
孫玉山幹活又快又好,一個上午的功夫他就已經糊了半邊屋頂。約莫吃頓飯,下午就能弄完。
葉嘉做了一條大紅燒魚,又狠心燉了兩斤紅燒肉。醋溜白菘做了一盤,又捏了蘿蔔丸子。配上幾個冷盤,弄了一大桌。中午雖然是雜糧飯,葉嘉蒸了一鍋大白面饃饃。尋常人家是吃不起頓頓白面饃饃的,麵粉貴。說來,葉嘉的蘿蔔絲兒餅賣得好也有麵粉的功勞。
孫玉山一身泥巴從屋頂跳下來,葉嘉給他弄了點熱水擦洗。而後就在院子里擺了一桌。
鄉下人只有過年桌上才見葷腥,孫玉山見周家招待他又是魚又是肉,心裡也是感激。
等嘗了一口肉,那眼睛都從碗里抬不起來。別說孫玉山沒吃過這麼好的飯菜,周憬琛嘗到魚肉也挑了挑眉。葉嘉做的紅燒魚是用的江南這邊的燒法,喜歡放點糖提鮮。
這鮮甜的味兒吃得蕤姐兒一個勁兒要魚。連余氏這等總嫌魚腥的人都多下了幾筷子。
孫玉山下午幹活更賣力了。葉嘉看他累的直喘氣兒,忙將人喊下來喝點茶水歇會兒再上。不過這人坐了沒一會兒又上去。到天黑,周家的這屋頂才算修完。
葉嘉退後老遠往上面打量,瓦碼的很密。等趕明兒應該就不用怕漏雨了。
晚上孫玉山在周家吃了飯,葉嘉結了工錢。其實這屋頂他一個人分兩天修也是使得的。但這人確實實誠,硬生生一天修完。葉嘉想著中午還盛起了一碗肉,就讓孫玉山端回去。
「這哪裡使得?」孫玉山拿了四十文的工錢,還吃了兩頓好的,早就覺得拿得多。這會兒連連的擺手不敢要,「老闆娘厚道,我這也不能連吃帶拿。」
葉嘉本就不是跟他客氣,這肉還真是給孫老漢的。說她爛好心也好,葉嘉就是覺得那老頭兒瘦巴巴挺可憐。鄉下人實誠,她就樂意給人點吃的:「叫你拿回去就拿回去,明早叫你爹別過來了。今兒家裡沒做餅,明天不擺攤。後天再看,若是下雨,就叫你爹在家歇一日。等雨停了再來。」
孫玉山又是感激又是羞的,連連謝過葉嘉才走。
周憬琛在旁邊瞧著,許久,忽然開口:「嘉娘,那個孫家可是靠乾縣的那個賀家橋的孫家?」
「啊?」葉嘉哪兒曉得乾縣賀家橋是哪兒?愣了下,不是很確定,「應該是吧。」
周憬琛凝視了她片刻,見葉嘉在他的目光中慢慢地紅了臉,他低下頭又是笑。
「……」葉嘉臉紅倒不是別的,是羞恥的。不知為何,跟周憬琛說話總有一種被他碾壓智商的感覺。眼睜睜看他慢條斯理拄拐離開的背影,那種自如的感覺讓這種既視感就更強。
算了,她幹嘛老跟這個人爭誰智商高?有那閑工夫想點什麼不好。
這般一想,葉嘉扭頭回屋。
還別說,被葉嘉給說著了。晚上天還好,第二日天還沒亮就下起了雨。
瓦市雨天不開的。葉嘉睡到天亮起來,盯著屋頂有些憂心。屋頂泥漿昨夜不知干透了沒有,下雨不會白修吧?她撐傘出來,還好那瓦碼得密。昨日怕不夠,昨兒特意又追加了五百片瓦。碼得密密的。雨水打在瓦片上,沒有沾濕下面的泥漿就滑下來。
一家人鬆了口氣,想著還好嘉娘狠得下心花這個錢,不然這屋頂又白修了。
誰知道這場雨斷斷續續下了四天。連著四天都沒做生意,到第五日余氏開始著急了。這幾日現在家裡沒事就在洗蘿蔔拌餡兒,積攢了三四百個餅推到鎮上來賣。
不巧,今日一上鎮子,瓦市的門口多了兩家餅攤子。
巧了,都是做蘿蔔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