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葉家院子靜悄悄的,葉旺山被子女們盯著,哆嗦了好半天才站起來去屋裡拿紙。
葉旺山是老童生,早年也在家裡教導孩子讀書。屋裡是有筆墨紙硯的。不過這東西金貴,他寶貝得很。家裡孩子多怕一不留心被碰壞了,都是收在他自己屋。此時拿出來,墨才研,字兒還沒開始寫。那躲在屋子裡的葉張氏瘋了一樣地撲過來。
她的屁股後頭還跟著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就是剛才在堂屋給葉嘉倒水的葉家大孫女。大孫女樣貌不大像葉家人,跟她娘一樣一張大方臉。方才聽著大人們話頭不對,立馬去屋裡給她娘通風報信。
葉張氏進門,拽著葉旺山的胳膊往地上一坐就開始哭。
她一哭,身後跟過來的小姑娘瞧著大人們臉色,拔腿往屋外跑。不一會兒院子外頭跑進來三個半大的男丁。大的瞧模樣有十四五,小一點的也有十一二歲。小的哭得跟生離死別似的,大的倒是沒說話。綳著一張小臉看著他爺,「爺,事情是娘做錯了。今兒無論你怎麼罰,孫兒都認。」
他話這麼一說,葉張氏上來就給他一巴掌。張口罵他不貼心,親娘不曉得護著,養他不如養頭羊。又鬧又罵的,葉旺山就直嘆氣。
葉嘉默默又把銀子揣回兜里。別的話也不多說,站起來就走。
周憬琛送了大夫回來,手上提著一大包葯。見著葉嘉從屋裡出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輕聲問道:「怎麼了?」
葉嘉知古時候重男輕女,也清楚葉旺山當初能做得出把女兒賣了換錢給兒子治病的事,大抵女兒在他心中沒多少分量。卻沒想到這葉旺山能為了孫子他連老伴兒的命都舍。就這做人做事的態度,只要一日他當著家,葉家就是爛泥一團,扶不上來。
「走吧,救急不救窮。根子上的毛病不斷,任你外人怎麼操心也沒用。」
葉嘉的一番話被後頭追上來的葉青江聽見了。他腳步一滯,局促地站在原地,眼睛立即就紅了。
他輕聲喊了一句『三妹』,葉嘉扭過頭。
她說的是實話,自然坦然的與他對視,反倒葉青江抬不起頭。
許久,卻彷彿下定了決心似的一咬牙衝進屋裡,葉青江抓起桌上的筆墨就要寫:「爹,今日你不替大哥休妻,我來替!將來大哥霖哥兒回來若是怪,就都來怪我!」
葉家幾個男丁都是讀書識字的,打小被葉旺山帶在身邊教。但除了老大葉青山有幾分天賦,剩下幾個都讀不出名堂。不過老大會讀書家裡也沒錢供,自己退了學堂回村子里養羊。
八年前駐兵營招兵,村子里抓壯丁去服役,家家戶戶都得出人頭。葉家有三個兒子,按理說長子立門樓,該後頭兩個弟弟站出來。但葉青江身子弱,性子也弱,去了怕是沒命回來。葉青河年歲太小,兼之是家中幺子,父母親捨不得。於是就葉青山作為大哥出面頂了這個事兒。
幾年前又募兵,沒有葉青山出面,後頭幾個兄弟必須得站出來。但葉青江又恰巧病了,葉青河倒是想去但父母親不讓。這不大房長子葉霖剛好十六,於是又站出來頂了個人頭。
這也是一家子這般忍讓葉張氏的緣由。葉張氏敢橫,就是仗著丈夫兒子為家裡做過貢獻。後頭這些個兄弟姐妹都欠了她大房的。
家裡葉張氏最厭惡的就是葉青江,二房妯娌好歹忙地里活兒,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土裡摳食給家裡。葉青江一個大男人什麼都不會。養不了家,一遇事就知往兄弟的身後縮。如今她犯了錯,他倒是站出來替他兄長休妻?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葉張氏坐在地上拍著腿就哭,她哭得都是老一套。哭完命苦哭葉家人心毒。罵二房面慈心苦的趁著她相公不在欺辱她,罵葉家一家子黑了心肝,沒良心!
葉家男人羞得面紅耳赤,尤其是三女婿頭一回登門就叫他瞧見了這些,面子裡子都丟盡了!
葉旺山這一口氣出不去,胸脯一鼓一鼓的別提多嚇人。好半天他掄起板凳往地上狠狠一砸,場面瞬間一靜。
葉張氏不敢哭了,葉旺山哆嗦著指著葉張氏的鼻子:「休書的事兒我親自去信給老大,我就問問老大,他媳婦兒把親娘氣得半死不活要怎麼處置。家裡如今是容不得你,老二筆給我,現在就把你大嫂送去張家,誰敢攔就都送走!」
他這話一說,幾個哭的孩子當即閉了嘴。
葉旺山拿起筆,坐下就開始寫信。見他來真的,葉張氏嚇得要命,撲過來想搶。可就算她力氣大也爭不過男人,葉旺山真發了狠她也橫不起來。事到如今,休棄這事兒是無論如何都收不了手的。新女婿就在,兒孫們也都看著。葉旺山還是要臉的!
無論葉張氏如何掙扎,葉青江也是發了狠把葉張氏扭送去張家。
葉張氏哭天喊地的直說曉得錯了,葉青江也不搭理。一家子哭天喊地的鬧得鄰里都來看。葉嘉沒辦法,只能又回屋去。剛進去就看到周憬琛把葯交到了葉四妹的手上。
葉四妹是第一回見三姐夫,悶著頭眼睛都不敢抬,拿了葯就小跑去小廚房煎。
周憬琛不知跟葉旺山說了什麼,葉旺山的臉色好看了許多。葉嘉進來的時候他還分神與葉嘉點了下頭。葉嘉本沒弄明白他什麼意思,忽然聽見外頭有人叫三姐。
聲音很輕,她一扭頭,西側的小屋窗子被推開,一個消瘦的少年趴在窗邊。那少年看樣子十五六,瘦得非常厲害。他盯著葉嘉看了許久,問葉嘉要不要進去坐坐。
葉嘉猜他大概就是葉青河。思索片刻,進了他的屋。
屋裡黑洞洞的,只有一扇窗的光照進來。一掀開帘子就一股子刺鼻的藥味兒。葉嘉進去才發現床就擺在窗邊,方才他是坐著的。這一發現倒是叫葉嘉揚起了眉。她原以為葉青河癱了是傷了脊椎,在床上連坐都坐不起那種。結果好像只是斷了腿,上半身脊椎沒什麼事。
葉嘉眼底光色微閃,緩緩走過來。
約莫是家裡人照顧得用心,他屋裡還算乾淨。家裡這段時日發生的事葉青河全看在眼裡。約莫從小被慣著的緣故,葉青河就是那老實人窩裡出的歹筍。葉家除了葉嘉脾氣差,葉青河也不遑多讓。年紀還小的時候就凶。大了一點,脾氣收斂了,凶性卻沒少還總想著往外跑,整日琢磨著掙大錢。
若非半年前從山上摔下來弄成這幅樣子,這家裡輪不上葉張氏欺辱他娘。不過此時他癱坐在床上,有心無力。兩隻眼睛里全是恨色。
可他再恨也無法子想,一雙腿也早廢了。屋子出不得,床都下不得。二哥性子綿軟指望不上,家裡竟叫一個婦人騎在頭上耀武揚威。
喚葉嘉進來其實也沒有別的話說,他們姐弟倆性子不和,幼年時就是針尖對麥芒。爹娘沒做出賣姐姐給他治病的事兒之前都不親近的。如今心裡有愧,他巴巴地看著葉嘉問她在周家過的如何。
能如何?就那樣。再說人都嫁出去,問過的如何就能變?
葉嘉也不說話,揚起一邊眉頭,目光淡淡地落在他兩條腿上。
天氣漸漸熱了以後,床上的被褥很單薄。不必蓋,這般都不冷。葉嘉目光輕輕一掃,眼睛倏地一愣。葉青河那兩條腿的彎曲度似乎不是很正,不是專業人士都看得出問題。葉青河發現葉嘉在看他的腿,臉一下白了,抓起被子就往腿上蓋。
葉嘉也發現了他的窘迫,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姐弟二人往日在家就不合,如今更是無話可說。葉青河看態度格外冷漠的三姐也拿不出往日的脾氣。含含糊糊地地說了些話,總之概括就是一句,他對不住葉嘉。
葉嘉聽了會兒點點頭,到底沒忍住走過去。趁葉青河沒注意時捏了捏他的腿骨,這一碰就立即確定葉青河的骨頭接歪了。怪不得站不起來。她其實不想多管閑事,只是好奇。方才碰過了她發現葉青河的腿骨頭是完整的。心道若是狠下心打斷了重接,興許還能好。
在他屋裡坐了會兒就出去了。剛出屋,葉嘉被一個小姑娘給瞪了一眼。
那小姑娘葉嘉認得,方臉嘛。葉家人都是鵝蛋臉,男的女的都長得俊秀。唯一的方臉就是葉張氏,她生的那幾個兒子是葉家的鵝蛋臉,倒是叫小姑娘長了張方臉。
被瞪了葉嘉也沒在意,剛才出頭讓葉旺山休她親娘,這小姑娘在一旁聽著呢。也沒管她,葉嘉又回東屋去看葉蘇氏。
屋裡這會兒多了個人,是葉嘉沒見過的二嫂子。
二嫂子是個木訥性子,許是常年在田地里幹活,人瞧著也老的厲害。跟葉蘇氏站在一塊,指不定誰看著更老相。此時不知才從哪裡回來,腿上身上還沾著泥點子。她瞧見葉嘉就站起來喊了一聲,葉嘉點點頭,走過去發現葉蘇氏不知何時已經醒過來。
葉蘇氏瞧見葉嘉,話還沒說就先哭起來。人瘦成一小把,哭得一聳一聳的瞧著都叫人心酸。
這一家子愁雲慘淡的,看得都叫人心煩。有句話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日子過成什麼樣,跟自己脫不了干係。葉嘉不是個嘰歪的性子,她向來不喜哭哭啼啼的懊悔。遇著事兒懊悔能有什麼用?靠哭難道就能解決問題了?
葉蘇氏哭了半天不見三女兒張口,到後來也哭不下去。
正好葉四妹端著葯過來,先叫葉蘇氏喝了葯。一群人就從屋子裡出來。人在院子里站著也不好,葉二嫂就招呼人自己屋裡說話。
葉嘉跟著一塊去,在葉四妹身邊坐下,問後頭的事情她們要怎麼處理。今兒不管後頭葉老大能不能回信處置葉張氏,周憬琛都已經先掏了銀子把這葯錢給墊了。葉嘉不曉得他打哪兒弄來的錢,墊了也不能再要回來。但後面的事情得有個章程,葉嘉就問葉四妹怎麼想的。
葉四妹自打被人強了這一天一夜都沒睡,撐到現在沒哭,都是顧忌著母親體弱。
姐姐這一張口,她眼淚啪啪滴往下掉:「三姐,我曉得你在鎮上擺攤子。如今我身子也髒了,嫁不出去了。我絕了嫁人這個心思,你看我能幫你幹活嗎?」
葉嘉眉頭一挑,詫異地看著她。
「我灶台上的活計如何你是曉得的,家裡飯菜都是我在做。」
這些年,葉家的家務活兒就是葉四妹帶著葉五妹在干,大嫂子葉張氏是不會搭把手的。葉四妹抬起通紅的眼睛,「我去給你打下手,掙了錢我也不要你的,你管我一口飯。」
「別的呢?」葉嘉低下頭,看著葉四妹。
葉四妹雙眼通紅,神情似乎有些掙扎。許久,她恨聲道:「我想把大嫂和她那個妹妹告上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