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張春芬不是旁人,正是葉家大嫂葉張氏的親妹子。
幾年前葉張氏爹娘去了,娘家嫂子不好相與。拿捏未說親的小姑子當牛做馬。葉張氏就做主把張春芬接到葉家來。這些年張春芬在葉家過的日子比葉家親閨女還滋潤。姐姐當著家,她自然吃稠撈乾的,穿得也體面。平日里不幹活,脾氣卻越養越大。葉家姊妹都怕她,偏原主跟她好得穿一條褲子。
一年多前,鎮上大鏢局程家請葉老童生吃酒,葉童生吃醉了被程風給架回來。剛好那日原主出來迎,程風一眼就相中了她。
自打那以後,程風就經常找借口下來葉家村走動。
這麼個出息的後生,村裡不少姑娘家都動了心思。這裡頭自然少不了張春芬。她十七了,這個年紀按理說早該嫁人有孩子。偏她被葉張氏慣得心氣兒高,誰也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的養在葉家。拖到這個年紀親事急得不行,看到樣樣都好的程風可不就巴上了?
張春芬暗地裡也表過心跡,奈何程風瞧不上她。這不恰巧葉青河出事。葉家為籌錢焦頭爛額,程風又去走鏢,張春芬就慫恿了葉張氏鼓動葉童生把葉嘉推出去換錢。兩人也是因這事兒翻了臉。
葉嘉當下就冷了臉:「嫂子,家裡相公病了,走不開。」
「哎就一會兒!也不耽誤你什麼事兒,」葉張氏頓時就急了。公爹要把春芬趕出葉家,葉嘉要是不回去勸勸,她妹子怎麼辦?她妹妹都十七了,正是說親的關鍵時候,「嘉娘啊,你在家時嫂子對你不錯吧?你就當看在嫂子的面上。」
生怕葉嘉不回去,她當下就要葉嘉跪下。
葉嘉哪能讓她跪?自然是拉。
葉張氏趁機就哭:「我娘家那嫂子不是好東西,春芬要是被送回去,指不定就被她給賣了。沒好日子過。你倆以前就要好,這麼多年的姊妹,你當真忍心她成老姑娘?」
「嘉娘,她犯的那事兒,我打過了也罵過了。春芬當真曉得錯了……」
葉張氏說話喜歡動手,她力氣又大,拉得葉嘉都站不穩。實在被纏得無法,只能含糊地應了,把人給打發走。葉張氏得了她應允,滿心歡喜地走了。
葉嘉扭頭回屋,床上的人已經醒了。
四目相對,那人髮帶脫落,烏髮垂肩,安靜地靠著牆邊坐起身。
一雙沉靜幽冷的鳳眸如含萬里星河。幾縷髮絲垂鬢間,消瘦卻難掩優異的骨相。美如墨畫,秋水為神。襤褸的衣衫也擋不住高華清貴的氣度,眼眸半闔,鴉羽似的眼睫遮住了眼眸。屋內油燈昏黃,風一吹搖曳晃動。昏黃的光彷彿眷顧一般繾綣地攏在他身上。
葉嘉早知周憬琛俊美,畢竟瑪麗蘇女主都拿不下的白月光,但真見到還是大為震撼。許久,感覺裙角被人輕輕扯了兩下。
低頭看,蕤姐兒指了指掉到地上的布巾子:「掉了,三叔敷。」
蕤姐兒估計是營養不良發育遲緩,說話都是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不過葉嘉還是聽懂了。她忙收斂心神,略局促地過去將布巾子撿起來去扔到盆中。然後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額頭。
熱度已經退下來。
年輕男人沒動,眼帘低垂,面上的神情冷清又清透,搭在土布被子上的瘦長的手指比雪還要白。一言不發地任由她摸了摸額頭。
「還有一點燙,」葉嘉壓住震驚,十分冷靜地道,「蕤姐兒,去后廚問問祖母。熱水燒好了沒?若是燒好了,叫祖母盛碗粥端進來。」
蕤姐兒雖話說不清,但聽得懂。點點頭,邁著小短腿蹬蹬地跑出去。
葉嘉瞥了床上人一眼。那人安安靜靜的,似乎在沉思。她於是端著盆去外頭倒了水,又換了盆乾淨的涼水進屋。男人已經躺下去。
屋裡只剩兩人時,葉嘉意外的有些彆扭。又瞥了眼不知在想什麼的年輕男人,不知該說什麼打破安靜。正好這時候余氏拎著一桶熱水進來,葉嘉就乾脆舀熱水往盆面兌。身上有傷是要保持清潔的,不然天氣一熱,臭再其次,傷口可能會爛。
兌好熱水,葉嘉犯了難。
本來這人昏迷著,誰給擦身體都行。如今醒了,對著這一張臉一雙眼睛。葉嘉哪裡還下得去手脫他衣裳?她正猶豫是不是叫余氏來擦。抬起頭,余氏眼神一閃,扭頭就走。
一邊走一邊嘀咕說允安好幾日沒進食怕是餓了,她去后廚將粥端過來。
明明步子不大,跑得倒是很快。葉嘉扭過頭,發現已然躺下的男人目光追隨著余氏的背影,正盯著晃動的門。再定睛一看,他已經閉上眼睛。
……罷了,人家都不在意,她在這矯情個屁。
木著臉解開了他的腰帶。葉嘉將布巾子在溫水裡浸濕,擰得半干,心無旁騖地替他擦拭。
濕帕子在碰到他腹部往下時,被一隻手按住。
閉著眼睛的人睜開了眼,沙啞輕緩的嗓音彷彿不是很確定的問了聲:「你是……葉氏?」
葉嘉覺得他這個問題很怪,但轉念一想。兩人成婚之時這人還在西場服役,當日原主也只跟大公雞拜的堂。他不認得也不奇怪,於是點點頭:「是我。葉嘉。」
那人的目光凝在她的眉眼,不知在看什麼,眸光幽幽沉沉的。最終他什麼都沒說,閉上了眼。
葉嘉替他穿好乾凈的衣裳就出去了。余氏餵了周憬琛小半碗粟米粥。再出來,那人已經睡著了。葉嘉正在後廚,聽她說完點點頭,將沒下完的餃子扔到鍋里去煮。
這會兒天色已晚,熹微的光色顯得四處霧蒙蒙的。葉嘉將中午剩的肉拿出來,剁成了泥。極少的蔥姜抓成肉餡兒,弄個陶盤那放在灶台上蒸。
正在忙活呢,有人聞到味兒就站在門外頭喊。這人不是旁人,正是跟余氏一起在鎮上繡房做事的錢俞他娘。娘家姓劉,村裡人都喊她劉大娘。這會兒過來是來告訴余氏,明日工錢發不了了。
余氏一聽這話頓時就急了。家裡都等著工錢發下來救命呢,怎麼就發不了了?
「嗐,掌柜的前兒那一批貨送出去,被西邊兒的馬匪給搶了。」劉大娘說著話也是一臉的晦氣,「掌柜的當家受了傷,差點沒撿回來一條命。工錢的事兒,只能往後拖。」
往西那邊兒有那連通東西的商路,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這條路上劫道兒的人也很多,馬匪猖獗。李北鎮雖然有駐兵,但只要那些人不南下掠奪,他們大都是不管的。往來兩邊的商戶若是不信遇上,生死看天,自求多福。
「唉……」余氏嘆了口氣。事已至此,也沒辦法。此時余氏倒是萬分慶幸兒媳傷了一場,腦子轉圜過來。若非她當了首飾,一家子許是就要餓死。
憂心忡忡地送走了劉大娘,余氏一扭頭,瞧見葉嘉就站在後頭。
葉嘉什麼話都沒說,點點頭又進屋了。事實上,剛才兩人說話她都聽見了,心裡也是沉甸甸的。她那些首飾當了三兩二錢,已經花去了大半。剩下那點兒若還想修個屋頂,定然丁點兒都不剩。家裡沒薄產,坐吃山空肯定是不行的。
幾人心事重重地吃了一頓晚飯,葉嘉端著蒸好的肉餅出鍋。
極少的鹽,一瓢滾燙的熱水澆下去。那鮮美的肉味兒一出來,余氏眼睛都直了:「這麼點兒鹽估計不咸……」
「給相公的。」重傷得補充蛋白質,身體是本錢。這一家子就一個男人,不把他給養壯起來怕是不行。葉嘉琢磨著剛才劉大娘的語氣,心道這邊馬匪還挺猖獗。若當真有那一日馬匪搶進村子,這一家子只有死的份兒。得想辦法弄只母羊回來煮點羊奶,「加多了鹽傷口會癢。」
余氏沒聽說過這個,但葉嘉這麼說,她便信了。
東西叫余氏給端進去,葉嘉又燒了熱水洗澡。不管多冷,她能忍飢挨餓,但不能忍受幾天不洗澡。
余氏那點肉湯端進去,湯喝了還剩肉渣子沒吃。若往日余氏定然是不饞的,如今她看著肉有些眼直。剛吃飽捨不得糟蹋,就問葉嘉:「明日再拿這些炒個菜?」
葉嘉點點頭,讓她帶著蕤姐兒沐浴。總不能還叫余氏帶著小孩兒睡地上。但要跟她一塊睡,就必須乾乾淨淨的才行。
余氏似是聽明白了,臉上馬上就有了喜色:「好,我這就帶蕤姐兒去洗。」
床上多了個人和小孩兒,睡覺就擠很多。好在葉嘉跟余氏都是夜裡睡得規矩的人,躺那兒是哪兒,不佔地兒。蕤姐兒睡得不踏實,但余氏怕她亂踢擾了葉嘉討嫌,夜裡拿小被子把她給裹了起來,放到自己的一旁。這般倒也勉強湊合。
翌日一大早,葉嘉才在院子里漱口,葉張氏就已經來叫人。
瞧她那樣子急得不行,看來張春芬在葉家的日子確實不好過。沒來得及吃早飯,葉嘉跟余氏交代一聲便跟她匆匆回娘家。
葉家莊跟王家村是鄰村,走有兩三里路,一刻鐘的腳程。
兩人到葉家時,家裡沒人。張春芬正在跟原主的四妹在院子里吵嘴。她生得又壯又高,又慣來嘴利,氣得葉四妹蹲在井邊直抹眼淚。說來也有意思,葉家三兒三女。除了原主這一個反骨,一家子老實脾氣。兩個妹妹甚至還有些軟弱。
「這又是在鬧什麼?」在葉家,除了老爺子,就屬葉張氏說話有分量。
就見她聽見兩人吵嘴,問也不穩。眉頭一皺,腰一叉,張口就罵葉四妹,「一大早哭哭啼啼鬧什麼鬧!外頭不曉事兒的還以為你在家裡哭喪呢!」
葉四妹被葉張氏罵的臉通紅。她也不敢回嘴,低著頭,一手拎一個桶就往院外走。
葉嘉瞥了眼,裡頭都是臟被褥臟棉褲,吸了水重的很。
「走什麼?」葉嘉拉住了她,「剛才在吵什麼?」
葉四妹沒想到素來不搭理她的三姐開口,嘴一癟,眼淚就掉下來:「姐,早上娘說天晴了把冬日裡睡得被子拆下來全洗了。分了兩個桶,叫我跟春芬姐一人洗一桶。春芬姐說她要說人家了,手腳要仔細養著,不能幹活兒。可這麼多衣裳被褥,我洗到晚上也洗不完啊!」
她這麼一哭,葉張氏臉就有點不好看。她瞥著葉嘉,這回她好說歹說才把葉嘉叫回來。誰知剛才她嘴一快,又明擺著偏心把葉四妹罵了一通,怕是不好。
「嘉娘啊,大嫂這般也不是偏袒春芬,實在是媛娘洗褥子做慣了,春芬沒做過這等粗活,洗不幹凈的。」葉張氏含糊地說,「爹今早去鎮上了,一會兒就回來。你先去我屋裡坐會兒?」
「不了。」葉嘉叫葉四妹把桶放下來,「大嫂。我看張春芬這還當自己是葉家的嬌客呢。吃好的穿好的,她還敢在葉家吆五喝六的。這哪裡是認錯,這分明就是拿我葉家姊妹當奴婢使呢!我看你也別找補了,她推我這事兒沒那麼容易了。等著我爹回來,叫她哪兒來的滾哪兒去!」
葉嘉瞥了眼張春芬身上綢面的簇新襖子,彎了嘴角:「再說,她身上的衣裳是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