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遇
他們從長安一路押解至朔州,這一路已經走了上千里了。
沈家各路親戚受此案連累被要求家產充公折贓,那些官兵好像根本沒存讓他們活下去的心思,一路上想盡各種法子搓磨他們,沿途皆有倒下的人,沈南玉目睹著懷胎的母親被一刀砍死,驚怒之下昏厥過去,竟不知弟弟沈北安此時是落在了哪個州府手裡了……
沈南玉靠著欄杆平復了一下心緒,她的身後是一株被削了頂的半截枯樹樁子,在這凜冽的冬日中,居然還有一截枝杈上掛了數片零星葉子,拴著鐵籠的鏈子繞過樹樁,留下數條深淺不一的勒痕。
前面的街道盡頭突然傳來一陣喧鬧。
沈南玉透過亂髮凝目望去。
只見兩匹快馬正在集市中熱鬧追逐,前面馬上的少年身披大氅,腳踏烈馬,一身頑劣之氣隱藏不住,後頭青年一身青衣短襟,顯然是個護衛。
突然間前面少年手中長鞭如銀蛇一般朝面前一個身披獸袍下頜紋著青紋的壯漢捲去。
那鞭法刁鑽,紋面之人閃避不及,一個壯漢竟被這少年用鞭子捲起扔了上去,再重重砸下,等起身時,已是鼻青臉腫,嘴角滲著血。
圍觀的人暗喝一聲彩!
這少年臂力好生了得。
紋面之人踉蹌了兩步,滿口的酒氣熏天,勿自不知死活地破口罵道:「哪裡來的黃毛小子,敢找爺爺的晦氣……」
旁邊有人說道:「快咻聲,這可是鎮西王府的晏二公子。」
聽到「鎮西王府「幾個字,紋面之人臉上顯了一片驚疑之色,但他也是干過刀頭舔血營生的人,咽不下這口氣。
「打狗還得看主人,二公子無緣無故給我這麼幾鞭子怕是不給洞蠻幫面子吧?」
那少年雙目微眯,修長的手指摩梭著銀鞭,佻達而又輕蔑地說道:
「洞蠻幫算個什麼東西?」
圍觀的人聽了這話都倒吸了口涼氣。
這洞蠻幫乃是盤踞在城外萬仞山上的一個蠻夷小族,族中人自稱洞蠻幫。
萬仞山地勢極為絕險,山石突起如凌峋劍矛,普通人根本無法前行,但洞蠻族人卻是皮堅骨糙,可以在岩石上任意跳躍如飛。
過往,洞蠻幫不與大譽人多打交道,也就是將山貨拿到這人市上換取些鹽巴布匹藥物之類的,但這幾年,因連年戰亂,洞蠻幫卻成了一個實際上的土匪幫,他們在山中屯兵堡壘,打劫過往商旅,偷盜各地人口充做人奴,碰上洞蠻幫的人,要麼花錢買命,要麼有命去無命回,漸漸地,洞蠻幫竟將渭州等地通往關外的路口皆把控在手裡,連官府通行盡都要事先打點。
官兵原先也絞殺過多次,卻因萬仞山山高險峻,是天然的攻防屏障,所以這洞蠻幫逐漸有恃無恐起來,光天化日就敢在集市上往來。
而且前段時間朔州巡府一家五口皆被滅門,私間傳聞這與其請旨派兵重絞洞蠻幫有關。
冤有頭,債有主,而今鎮西王自陽谷關兵敗後退守朔州城,只怕就是朝廷要向這沉痼毒瘤拔刀了。
這小子如此生猛,竟敢當眾就挑釁這洞蠻幫之人,只怕果如坊間傳言,鎮西王府的二公子的確是個冒失膽大的?絝公子哥。
那紋面人眼神陰鷙:「二公子什麼意思?」
少年薄唇輕啟:「拿出來。」
紋面人紋絲不動,面上的青紋透著森森厲色。
少年唇角微微一勾:「別讓我說第二遍。」
紋面人忍不住冷笑道:「怎麼的,自稱常勝將軍的鎮西鐵騎吃了敗仗,就把氣撒在洞蠻幫上,未免忒小氣了些。」
少年聞言,周身寒意頓生,語氣漸凝:
「這個氣該不該撒在洞蠻幫上,來日冤屈忠魂自會向心知肚明的人咆哮問話的。」
「……」
沈南玉聽到這裡,目光微微一動。
周圍竊竊私語的聲音如蝗蟲一般。
——洞蠻幫以往在道上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劫富濟貧,如今卻專干坑蒙拐騙這種勾當了。
——可不是,也不知道哪個硬茬子能收拾得了這幫子悍匪,鎮西王也不知道能不能指望上了。
——鎮西王雖打了敗仗,可手握幾十萬雄兵……
……
紋面男的頰面鼓起,看著是憋了口氣,只避重就輕地說道:「洞蠻幫幫小勢微,我等今日見識了鎮西鐵騎得有多了不起,今日挨了幾鞭子是我眼拙,改日定來向二公子討教!」
那少年仰頭冷冽一笑:「我等著你。」
這少年人沒多大,銳氣卻不可一般,他胯下的馬鼻腔噴著粗氣,四蹄躁動不安。
那紋面之人解下腰間別著的一個銀錢袋子,往邊上一個乞討的老嫗身上扔去。
那老嫗拾到袋子,連連拱手作揖,感激涕零地說道:「謝謝二公子,二公子真是菩薩心腸,我會給二公子燒長壽香的……」
那少年指了指她身邊躺著的幼兒,說道:「趕緊去看病吧,免得又被人搶了去。」
老嫗連連叩頭作揖,卷好麻席上的孫兒,往人市盡頭的醫館而去。
圍觀之人見這一幕,才明白是怎麼回事,這紋面之人膽大妄為,搶了這二公子的銀錢袋子,居然還敢這麼明目張胆地掛在腰上,沒想到這就被事主撞見了,也真是活該。
紋面之人也趁眾人交頭接耳之際,目露陰狠之色,一邊緩緩向身後的人群中退去,一邊卻悄悄伸手朝右側腰部探去。
沈南玉突然伸手摘過一片葉子,湊在嘴邊急促地吹了起來。
聲音高亢而凄厲,正是漠北一帶馬群受到狼群攻擊時牧民的哨音。
少年胯下之馬聽到這哨音,猛然受驚,一聲長哨,前蹄蹬空,馬身幾乎直立了起來,像是被什麼叮了一口似的,猛然向前躥去。
眾人驚得「唉喲」了一聲,紛紛向四周避讓開去。
少年身下的馬油色發亮,剛才站定時就刨動不安,一看就是匹剛剛馴服不久的烈馬,而這少年雖身形挺拔,但也只是弱冠之齡,只怕是要被這馬掀下來,那可是非死即殘。
卻見那少年面色一凜,臂力猛漲,握著韁繩的手上青筋暴起,他似是明白以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與這發狂的成年大馬硬拼,轉而雙腳一夾,並沒有強行阻馬,而是由阻借勢,緊緊伏在那馬背上像道離弦的箭一般飛衝出去。
青襟護衛連忙縱馬追去,口中急呼:「公子小心!」,也揚鞭急追而去。
隱在人群中的紋面男人看著少年離去,哈哈大笑道:「算你命大,讓你見識一下洞蠻幫的威力。」
旁邊人說道:「惹了鎮西王爺的混世魔王,小心夠吃一壺的。」
紋面男渾不在意地道:「什麼鎮西王的,洞蠻幫本事通天,怕個逑!」
旁邊人搖了搖頭,有眼力見的早一溜煙跑去將軍府報信去了,一時之間便四散而去。
那紋面男卻是幾步追上老嫗。
老嫗再次見了這凶神惡煞的主,慌張抖索個不停,只能叩頭求饒不止。
紋面男劈手奪過她手裡的袋子,在手上顛了顛,吐了口痰,罵道:「費盡心思還是回到了小爺的手中,小屁狼娃子,還沒斷奶就敢找爺爺的晦氣……」
老婦哭道:「大爺,求您了,我孫子快要病死了,要不這銀錢您拿大頭,好歹留下藥錢,他真是不行了……」
紋面男人一腳狠狠踹過去,破口罵道:「死老太婆,一個沒毛的小屁孩,死了就死了,值什麼打緊的,大爺我幫你一把……」
他手中銀刃翻轉,一刀結果了那早已氣息奄奄的稚童,揚長而去,只餘下眾人目瞪口呆,被這洞蠻幫的奸悍駭得一動也不敢動。
老嫗遭此劫難,喉頭咕咚一聲,似乎邪怔了一般,竟一言不發往旁邊的柱上撞去,一時之間,兩命嗚呼。
而那紋面男人卻在眾人敢怒不敢言中揚長而去。
天空中落下飛絮,寒氣透心涼。
瘋老頭雞爪似的手指頭揉了揉亂糟糟的頭髮:「看吧,救一個,就死了一雙,這買賣真是賠了……」
沈南玉放下手中的葉子,一時緘默不語。
瘋老頭笑嘻嘻地道:「晏二一定會回來帶你走,你得帶上我,要不然我就說你是蠻夷細作,你就別想進鎮西王府了。」
沈南玉倏然回頭,神色晦暗末明。
陽谷關兵敗,鎮西王上了奏摺,才牽出了貪污一案,突然出現的鎮西王府二公子便是這濤天迷霧中的一塊浮木,沈南玉竭力尋找著下腳點,只要稍有疏忽,沈家的希望就會煙消雲散。
這老頭子,什麼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