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來 暗濤 破城 迷失 娶親 惘然 變端 滿月
明萬曆三十五年春,因烏碣岩立下赫赫戰功,舒爾哈齊被賜封號為達爾漢巴圖魯,長子褚英,奮勇作戰,賜名為阿爾哈圖土門,次子代善與其兄并力殺敵,擒斬烏拉主將博克多有功,賜名為古英巴圖魯。
據說當日政殿之上論功行賞,眾將對舒爾哈齊得賜達爾漢巴圖魯頗有微詞,褚英甚至當面指責舒爾哈齊的正藍旗在烏碣岩大戰中故意延緩支援,不配合攻擊。
褚英的指責極具殺傷力——舒爾哈齊在建州的勢力和威望僅居於其兄長之下,可是從繼位人選上考慮,努爾哈赤將來勢必會選自己的兒子,而非這個弟弟。舒爾哈齊若想得到建州,首先便要想辦法解決掉褚英和代善這兩塊絆腳石。
當日局面鬧得相當僵硬,我雖未曾親見,但是事後整個內城都渲染得沸沸揚揚。
努爾哈赤未曾責難於舒爾哈齊,而是將過錯全部轉嫁到了常書、納各部二人身上,這手殺招雖未傷及舒爾哈齊,卻也等於著著實實的扇了舒爾哈齊一個耳光。
於是,任憑舒爾哈齊再老成有城府,也不免情緒激動起來,竟當場揚言:「若要殺了他二人,不如先殺了我!」最後常書和納各部因為他的這句話沒有被斬殺,卻被判罰白銀百兩,沒收全部所管的牛錄,這無異是變相的削奪了舒爾哈齊的兵權。
當我聽著這些蜚言蜚語,經由一個下人口中傳述而出時,不禁惋嘆。此時的赫圖阿拉城分明已是暗濤洶湧,巨浪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打來。
回城后,我被安置在別殿居住,其間未曾見到葛戴。約莫過了七八天,葛戴才終於回來,一進門便挨著門框,怯怯的似笑非笑的瞅著我。
我喜出望外的撲過去抱住她,她卻像是受到百般驚嚇似的彈跳起來。我這才發覺原來在她厚厚的棉衣之下,掩蓋的竟是累累傷痕。
「誰打的?」我飛快捋高她的袖子。
「不疼。」她輕笑著說,眼裡漸漸落下淚來,「能再見著格格,奴婢……死都甘心。」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急急忙忙的吩咐小丫頭拿藥酒,又強逼著葛戴解了衣衫。她身上淤痕實在嚇人,竟似是新傷蓋住了舊痕,體表虛腫,淤血深入內,而浮出肌膚之上的竟還有無數密密麻麻的細小針孔。
「這是什麼?」我到底忍不住驚叫了。這丫頭到底得罪了什麼人?下手之人怎的如此狠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板下臉,「你給我一五一十,老老實實的講個清楚,不許瞞我!」
「格格……是奴婢的錯。」她在唇上咬出了牙印,慘白的臉上卻掛著虛弱的微笑,「格格不必擔心……」說完這句,竟是身子一蹌,倒頭栽進我懷裡。
葛戴這一病足足躺了大半個月,大夫說她外傷倒還是其次,體弱虛寒才是病因。一時寫了藥方,內調理外敷藥,養了三四天,她神智稍稍清醒便掙扎著想要起來,被我一痛呵叱。我知道她是擔心殿內其他下人,特別是一些老嬤嬤的閑言碎語,於是索性放下話去,即刻起認下葛戴作我的妹妹,以後在殿中只當是半個主子。又當眾在小丫頭裡挑了兩乖巧伶俐的,放在葛戴身邊貼身服侍。
葛戴先是被我的舉動嚇懵了,待到反應過來,木已成舟,她竟是大哭了一場。
慢慢的,等她病好些了,我再問及此事,她才在言談中稍稍透露出一星半點。我連猜帶想,漸漸的尋到了一些線索。
一次皇太極來我這裡,我假裝閑聊,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句:「為什麼非要把葛戴往死路上逼?」
語出突然,皇太極先是一愣,慣常冷峻的神情微變。過了一會兒,他將手裡的茶盅輕輕往桌子上一擱:「死路?那哪條又是生路?」抬起頭來,直剌剌的望著我,「如果放她出去嫁人也是死路,我倒真不知這條生路在哪裡了。」
「嫁人也算生路?」我譏諷的冷笑,「女子除了嫁人就沒別的出路了么?」
他有些訝異的瞥了我一眼:「並非所有女子都能像你這般特立獨行的,即便她想……她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無名火起,怒道:「什麼叫沒有選擇?」
他不語,只是望著我,那雙黝黑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種磅礴的壓迫感。我的氣勢在觸到那樣的眼神時,土崩瓦解,只得頹然的垮下肩膀。
我必須得面對現實,來古代這麼些年了,早該麻痹了才對!再為這種話題爭議,真是無味無趣透了,我有什麼能力足以扭轉葛戴的命運?即使我今天保住了她這一刻,那下一刻呢?她並不能當真跟我一輩子!我不在了,她該怎麼辦?
「東哥,過來!」皇太極沖我招手,我梗著脖子朝他瞪眼,「別賭氣,過來,聽我好好跟你講。」
難得見他和顏悅色,回來后總是見他綳著個臉,裝酷似的,我不情不願的磨蹭過去,到得跟前時,被他一把抓住,一個踉蹌,拉坐到了他的膝蓋上。
我頓時漲得滿臉通紅,這個姿勢……未免也太曖昧了些,急忙想擺脫他站起來,卻又硬被他摁了回去。
「聽我說……」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那丫頭當初如若沒有我一力保她出去,她早死了千百回了。你可明白?」
我忘了掙扎,沉寂下來。難道是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葛戴回赫圖阿拉是在皇太極之後,而那時皇太極回來是因為……對了!滿蒙聯姻!難道……是和聯姻有關?
「我不明白。」算了,反正在他面前也不是第一次當白痴了,再當一次又如何?
他摟著我,想了想,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我偷偷拿餘光瞄他,線條分明的臉部輪廓,五官混雜了孟古姐姐的柔美和努爾哈赤的剛毅,明明是兩種極不和諧的感覺,卻十分養眼完美的展現在他的臉上。我的目光從他寬闊的額頭,沿著筆挺的鼻樑,一路下滑到他稜角分明的唇上。
「咯!」喉嚨里輕輕咽了口唾沫。
色女啊!我果然色心難改……耳根子微微一燙,極力保持住自己完美矜持的淑女形象。心裡不斷的默念,不過是棵嫩得還沒發育完全的小草,沒啥大不了!不過就是長得不算太難看而已!
「在想什麼?」額頭上一痛,他屈指彈了下,我捂住額頭低呼,「又走神……看樣子,我今天是不用再說下去了!」
「別……你倒是說呀!我等著聽呢。」
他忽然一笑,笑容雖淺淺一閃而逝,卻仍將我看傻了眼。
「看吧,又心不在焉了。唉……」他嘆氣,「總之,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我不會害了你的小丫頭,我是在救她!只是她的脾氣倒也倔強,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她執意不肯嫁人,弄得連我也險些保她不住……」
什麼?這就算完了?我根本就沒聽明白!我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故作兇狠的瞪他:「從頭再說一遍,直到我完全聽懂為止!」
他瞳孔不經意的微微一縮,眸底有道凌厲的光芒閃過,竟將我震住,捏住他下巴的手下意識的縮了回去。
等到發覺自己在那一刻自然生出的怯弱之心,我不禁悒鬱。那個清太宗愛新覺羅皇太極終於逐漸長成了嗎?他現在給我的感覺,當真是越來越難以親近了。
我茫然若失的看著他,試圖從他此刻的這張毫無表情的臉上,找出當年那個雖然精明,卻不失純真一面的八阿哥,可惜我要的答案模糊不清。
「誰讓她是博克多的女兒呢?」他並沒有發覺我的失態,只是很平靜的說,「原本烏竭岩的戰事壓根不會扯到她一個小丫頭的頭上。只是有時候你越發待一個人好,對她而言並不見得會帶來多大的好處。揪住這件事想借題發揮的人大有所在……」
博克多……胡達利……
我竟忘了還有這層關係,葛戴原是烏拉的格格,她是博克多的女兒,胡達利的妹妹!
「難道……葛戴之所以弄得這麼慘,是因為我待她太好了?」我吃驚不已,這是什麼邏輯?我待她好,竟會給她招來殺身之禍?
「她在赫圖阿拉不過是個小丫頭,博克多一出事,那些平日里嫉恨你的人趁機落井下石,她們動不了你,難道還不能動你的一個小丫頭么?在打擊你的同時,也許還能把大福晉阿巴亥一塊拖下水,這豈非一箭雙鵰?」他淡淡的看著我,似乎在等我醒悟,「東哥,你是你,你能保得了自己,未必能保得住別人……所以,學學阿巴亥的機警和聰明,平日只需顧上自己便好,別再去管旁人如何。」
這……這是在說我沒有能力嗎?是在說我無能?連身邊的一個小丫頭都保護不了?所以,為了避免傷害,只能放手?
是這個意思嗎?就如同當初對待代善一般,我無法幫到他什麼,為了不讓自己拖累他,所以只能無奈的選擇放棄?難道竟是不止一個代善,就連葛戴,我也沒辦法守護嗎?為什麼要將我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個個的都……
心裡酸痛,我咬著唇,胸口悶悶的,堵得我說不出一句話來。
「再等等……東哥!再等等,耐心一點。」皇太極輕輕拍著我的手背,篤定的聲音中透著一種堅定的力量,讓我那顆破碎冰冷的心一點點的逐漸回暖。
「皇太極。」我摟住他,把下巴擱在他的肩窩上,悶悶的說,「我很累……而且,我怕自己撐不到你們期待的那一天……」大家都在等,我清楚的知道,褚英在等,代善在等,甚至皇太極也在等……但是這個煎熬等待的過程實在是太痛苦了,他們沒有一個人可能了解我內心的悲哀——這個過程太過漫長,而我,註定是等不來那一天的。
「別胡說!」他緊緊的擁著我,「東哥,你信我么?」
我用力點頭。
我信!雖然舒爾哈齊、褚英、代善,甚至莽古爾泰……他們隨便哪個人的優勢看似都要比皇太極強出許多,然而,我是堅信皇太極的!沒有一個人會比我更堅信他會最終成為那匹奪冠的黑馬!因為,歷史早有斷論,結局也早已載入史冊!
我把頭靠在他肩上噌了噌,鼻子里痒痒的,酸酸的,淚意上涌,一想到我最終會離他而去,無法親眼看到他允諾和期待的那一天,我的心竟然痛得揪結起來。
隨著氣溫逐漸回暖,女真各部族的關係越發微妙緊張,海西輝發與建州之間劍拔弩張,火藥味已然瀰漫整個遼東。拜音達禮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大興土木,在扈爾奇山城外又加蓋兩層,使得扈爾奇城變成一座內、中、外三層的城池,以備戰時之需。
這種鬱悶就像天陰光打雷卻不見下雨,明知道會有一場大戰在即,可努爾哈赤偏偏能按捺住性子慢慢的磨。我不得不感到萬分的佩服,玩心理戰,努爾哈赤絕對是個高手,此時身在扈爾奇城內惶惶不安的拜音達禮肯定已被磨得抓狂了。
明萬曆三十五年秋,必然的一場大仗終於拉開帷幕。
努爾哈赤用那些事先冒充成商戶,秘密混進城內的探子,輕而易舉的就將貌似固若金湯的扈爾奇城,裡應外合的給拿下了。這個結果真是讓人大跌眼鏡,那麼有氣勢的一場暴風雷閃,沒想到最後竟是只飄了幾滴小雨——攻打輝發與當年哈達陷入苦戰時的情景相比,扈爾奇城簡直形同虛設。
九月,海西女真輝發部被滅,首領貝勒拜音達禮父子被殺身亡。
消息傳到赫圖阿拉,我心下惻然,雖然我對拜音達禮一向沒什麼好感,但聽到他被殺,仍不免替他感到悲哀。
明萬曆三十六年三月,努爾哈赤命長子褚英、侄兒阿敏等率部討伐烏拉邊界,攻克宜罕阿林城。自烏碣岩一役后,烏拉元氣大傷,不得已貝勒布占泰放下身段,主動向建州提親求和,請求努爾哈赤許聘親女,他將永世忠誠於建州。
努爾哈赤欣然應允,將四格格穆庫什送至烏拉與布占泰完婚,同住在赫圖阿拉內的女人至此又少了一個——其實布占泰與努爾哈赤的不和已成必然趨勢,每個人心裡都很清楚,此時穆庫什嫁過去,不過是做了個緩和緊張局勢的犧牲品罷了。等到時機成熟,雙方必將再度斗得你死我活。
穆庫什出嫁后沒多久,十一歲的五格格下嫁巴圖魯額亦都的次子黨奇為妻,亦搬離出內城深宮。庶福晉嘉穆瑚覺羅氏接連嫁別二女,不免終日以淚洗面,傷情難抒。
我時而在內城走動,經常能看到她一個人躲在花園角落哭泣,身邊竟是連個丫頭也沒帶。我明白她是不願讓人看見她流淚,若是她哭哭啼啼的蜚言,被人傳到努爾哈赤耳中,後果當真不可想象。
見多了嘉穆瑚覺羅氏的眼淚,我不免想起過世的孟古姐姐來,同樣是努爾哈赤的女人,活著的興許還不如死了的洒脫。於是格外思念起孟古姐姐來,去尼雅滿山崗掃墓祭奠那是不可能了,自從去年被劫后,皇太極盯得我極嚴,幾乎是每日必至,雖然他早已成人,在外城另置私宅。
想來想去,唯有去孟古姐姐生前住的院子憑弔哀思了。
翌日,我讓葛戴準備了香燭紙錢,便悄悄的去了那處院子。院落荒置了年余,裡頭早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我站在門口見實在邁不進腳去,葛戴又是滿臉的怯意,便只得草草的在門口擺弄一番,聊表心意。
回來的時候,覺得心裡分外沉重,在經過鄰院時,無意中發現那裡庭院整潔素凈,不覺駐足。
「這裡如今住著誰了?」
葛戴搖頭,同樣是一臉的困惑。
我見院門大開,可是未曾有下人走動的跡象,整座院落空空蕩蕩,幽深冷清,便跨步走了進去。
靠得近了,忽聽主屋內朗朗傳來讀書聲,竟是有個嬌柔的聲音念著詩經上的一首《關雎》:「……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我不覺一震,這個聲音溫柔甜美,每個漢字都念得字正腔圓,頗具神韻,正發怔,那裡頭忽然有個熟悉的渾厚嗓音道:「整天念叨這種無用之物,又是哪個教你的?」聲音里透著明顯的不悅,赫然是努爾哈赤。
我第一個念頭便是想趕緊走人,可是偏又對方才那甜美聲音的主人感到無比的好奇,在赫圖阿拉城,敢在努爾哈赤跟前提及漢人文風的人可是寥寥無幾。
「我覺得很好啊!」那女聲滿不在乎的開口。
我站在窗外,越發吃驚。
到底是什麼人?面對努爾哈赤的不滿及怒氣,居然敢當面捋拔虎鬚?
「孫帶!」努爾哈赤嘆了口氣,言語中的怒氣竟已消失不見,換成百般無奈似的寵溺。過了好久,才聽他介面,「過兩年你便年滿二十,你可是想著要嫁人了?」
「嫁人?」那名喚作「孫帶」的女子嗤聲蔑笑,「我急個什麼?城裡不還有個葉赫老女么?她至今仍待字閨中,跟她相比,我又算得什麼?」
「砰」地聲,像是努爾哈赤怒氣衝天的拍了桌子,「哪個讓你提她了?你還讓不讓人清凈?」
「哼。」孫帶冷冷一哼。
我不敢再逗留聽下去,忙按著原路悄聲退了出來,只覺得一顆心怦怦直跳。
葛戴正守在門口焦急的探望,見我出來,忙說:「格格!你可總算出來了,真擔心你又惹上什麼禍端,咱們還是趕緊回吧。」
我稍稍平復心境:「是。趕緊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腦子裡卻不受控制似的仍是不斷想起剛才那段古怪的對話。
於是,一邊往回走,一邊胡思亂想,猜不透這個孫帶到底是什麼人?可沒聽說努爾哈赤最近納了什麼女人在城內啊。
「格格!」身後的葛戴忽然扯動我的衣袖。
我一頓:「怎麼了?」
葛戴呶呶嘴,我這才注意到前面不遠處,扎堆走過來一群華服錦衣的男子。
內城中甚少有男子走動,除了那些個不時會回來給父母請安的阿哥們,但是扎堆湊在一塊進來的倒是少見。
一眼掃去,已見著五阿哥莽古爾泰、六阿哥塔拜、七阿哥阿巴泰以及九阿哥巴布泰和十阿哥德格類。
我不願跟他們多打交道,於是搶在他們還沒留意到我之前,飛快拉著葛戴閃到了一座假山後。
嘻嘻哈哈的笑鬧聲慢慢靠近,只聽莽古爾泰大笑著說:「此事可當真?那可真是好笑了!」
「可不當真?」阿巴泰笑得有些陰沉,「昨兒個老十第一次開葷,原想邀他一塊去的,他一口回絕,那樣子倒像是心虛怕被人吃了似的。」
「得了,這事若是當真,咱們做兄弟的可不該跟著笑話他,好歹替他想想法子!」塔拜講話穩重了些,聽著也覺厚道,「九弟和他年歲相仿,可九弟屋裡如今少說也納了三四房妻妾了。八弟身邊卻沒個女人陪著,總也不是辦法……」
我心裡突的一跳,手心裡一緊,感覺葛戴與我相握的手猛地抖了下。
「六哥倒真是好心。」巴布泰冷笑道,「如今哪個不知他皇太極不貪戀女色,阿瑪還曾誇他意志堅毅,不為女色所累……嘖嘖,裝的跟聖人似的,我看他不是不貪,而是根本就不行!」
塔拜斥責道:「九弟!怎麼說話呢你!老八再如何,也比你大上一個月,總是你兄長!」
「哈哈,六弟啊!」莽古爾泰大笑,「你可不知,老九為晚生了這一個月,心裡有多慪氣!前年年底,蒙古的那個恩格德爾有意聯姻,阿瑪偏心,讓這等好事落在老八身上,可老八偏還不領情,居然回絕了……最後人家恩格德爾走了,親事也沒談成,若是這等好事攤到老九頭上,保不準如今靠著那位蒙古貝勒的威望,在阿瑪跟前的地位也能……」
「哼,所以我才說皇太極有問題!」
莽古爾泰笑道:「有問題也罷,沒問題也罷,總之與咱們無關,咱們樂咱們的,等著看好戲吧……只怕真有問題,他年歲大了,想瞞也瞞不住,到時候……哈哈!」
眼瞅著一行人漸漸走遠,終於再也聽不見半點聲音。
葛戴忽然咽聲說:「他們這些做爺的怎麼這般無聊,竟然在背後如此誹議八爺!」
「嗯……如今八阿哥受命接管內城大小事務,年俸月例,奴隸僕從,土地私產等等分配,無一不經他手,若要秉公處理這些瑣事,自然難免會得罪他們……」我心裡煩亂,嘴上雖輕描淡寫的解釋著理由,可心裡卻已被他們方才談及的話題所擾,滿腹擔憂。
皇太極……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歷史上的順治帝不就是他的兒子么?嗯,他會娶妻生子,這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蹙著眉,仍是覺得心煩意亂,難以有一刻的安寧。
腦子裡忽然紛亂的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記憶中好像曾有野史稱述,順治帝乃是攝政王多爾袞與孝庄大玉兒私生之子……
「啪!」我手掌猛地打在自己腦門上。
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這種荒謬的事情只有那種三流電視劇的編劇才瞎編得出來!
「啪啪!」我又連續打了額頭兩下,強迫自己剔除掉那些烏七八糟的念頭,可是轉眼,我稍稍定下的心便又打成一團亂麻。
「格格……」葛戴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格格若是生氣,你打奴婢出氣好了,千萬別……」
我翻了個白眼,終於跳了起來:「去!去!回去叫人給我備馬,我要出城去!」
八阿哥府邸我是常客,熟得就連看門的那兩條大狼狗見了我都巴結得直搖尾巴,諂媚的很。
甫一進門,那兩條立直了甚至比我還高的大狼獒,便興奮得撲在我身上不停的吐舌頭,換作平時我早笑翻了,可是今兒心裡正堵著呢,不禁厲聲叱道:「滾一邊去!」
那狗興許沒聽懂人話,嗚嗚的搖著尾巴,倒是把邊上站著的那些奴才給嚇壞了,趕忙上前打笑臉陪不是。我撇了撇嘴,悻悻的反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我這是做什麼呢?竟然憋了那麼大火氣,莫名其妙的就使起小性子來!
皇太極在家一般都待書房裡,如今接手管了城內的爛攤子,待書房看賬冊便更加勤快了。我熟門熟路的繞過庭院,直奔房門。
門是些微敞開的,房內靜悄悄的不聞一絲動靜。書案就擺在進門顯眼的位置上,然而皇太極卻並未照常理那般端坐在桌案之後。
我探頭探腦的在書房裡踱了一圈,沒找到正主兒,頓覺意興闌珊。隨手從書案上撈了本冊子,舒舒服服的在邊上那具軟榻上歪了,然後翻看冊子。
Faint!滿滿一本歪歪扭扭的蝌蚪文,我翻白眼,將書冊倒扣在臉上,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不同於普通的墨香,似乎墨里另外摻了其他的香料。
我越聞越喜歡,一時竟捨不得拿開,索性就頂在臉上。眼前一片昏暗,漸漸的瞌睡蟲一隻兩隻的爬了進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脖子一側□難耐,似乎有蟲子在叮我,我懶懶的揮了揮手,呢喃:「煩人!」
一聲低沉的嗤笑響起:「就這麼一聲不吭的跑來我這裡睡覺,居然還敢嫌我煩人?」
我意識模糊,還沒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翻個身繼續睡:「嗯,一邊玩去……」
「玩?」
一隻大手從身後繞過來,環住我的腰,我怕癢,扭動著嗔道:「癢啊……」他的手勁忽然加大,竟從我長袍右衽口處伸了進來,摸索著說:「那這樣呢?」
我悶哼一聲,瞌睡蟲頓時跑得一個不剩,臉上的書冊被震落了下來,無可閃避的正對上一雙烏黑深邃的眸子。
「……好玩么?」皇太極沙啞著聲,「不可以一個人睡覺,要玩也得你陪我一起……」
他的右手此時正探入我的衣襟,隔了一件單薄的中衣,緊貼在我的左胸口。我的心跳得飛快,腦子裡有種說不出的眩暈感,只覺手足無力,肢體發軟,嗓子口又干又澀,嘴角抽動著竟是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找我有事?」他面不改色的扶我坐直了身子,右手很隨意的拿開。
他突然恢復正常,收起玩笑之心,我原該高興才是,可是不知為何,心裡竟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失落。
「哦……」隨口答了聲,我低下頭,心臟的跳動有些紊亂,似乎還沒能從方才的悸動中調整過來。
「什麼事?」他走到書案后坐下,一手取了毛筆蘸墨,一手翻冊子。
「那個……」我定了定神。忽然心頭一驚,看他方才的表現,莫不是這個孩子當真有問題?「這個……」我尷尬的舉起左手食指撓著鬢角,這個問題還真是難以啟口。問得白了,怕傷他自尊,問的淺了,怕他聽不明白……而且,我的身份也挺尷尬,即使親如姐弟,這種事情好像也不大適合由我來問吧?
「什麼這個那個的?」他納悶的抬起頭來,「有什麼事儘管說,是不是缺了什麼?」
「不缺!什麼都不缺!」我移到書案前,手扶在桌沿上來回磨蹭,「我倒覺得你這裡缺了點什麼……」
「我這裡?」
「是啊。」我倏地把臉湊近他,「你不覺得你應該娶個妻子嗎?」
他一瞬不瞬的盯住了我,幽黑的眸光閃動,那張俊朗的臉上竟如同罩上一層千年寒冰。我打了個哆嗦,不覺自責起來,好似自己方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那個……就當我沒說……」
「你想要我娶妻?」他不冷不熱的擱下筆管。
「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而是……」該死的,他那什麼眼神啊,跟束冷凍激光一樣,能活活把人給凍死。我舔舔唇,勉為其難的說,「而是,你年紀大了,房內卻仍是空虛……那個……」我把心一橫,索性把話挑明,這等支支吾吾的不爽利真叫人難受,「皇太極,你是不是哪裡有問題,你到底是不行呢?還是你性取向有誤?」
他愣住,直直的看著我。
我臉頰騰地燒了起來,趕緊低下頭,手指在桌面上畫圈圈,小聲嘀咕:「是你逼我說的那麼直白的……我也是擔心你……啊!」
上身猛地被人往後一推,跟著一陣暈眩,竟是瞬間被他推倒在軟榻上。他壓在我身上,頭靠在我臉頰邊。我大受刺激,正欲張口尖叫,忽然他身子微微顫了顫,摟著我語帶哽咽:「怎麼辦?東哥……」
「什……什麼怎麼辦?」我用力推他,無奈他將我抱得死緊。
「你千萬不能說出去……」
「啊?」百轉千折,我被攪得糊裡糊塗的腦子終於有了一分清醒,難道……這是真的?「你……你不行么?」
要命了!怎麼當真會有這種事情?難怪這小子從小就是古古怪怪的,我怎麼就沒早點發現呢?那……現在要怎麼辦?
「皇太極!」我用力推他,他只是不理,肩膀微聳,似乎在顫抖。「皇太極……」
「東哥!你要幫我!」
「好!我幫你,我無論如何都會幫你!」我吸了口氣,「可是你得跟我說實話,你到底……到底哪裡不行了?」說完這句,我臉上又是燙了一下。
「我對女人有莫名的恐懼感……只有你例外。」
我倒吸一口冷氣,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卻沒工夫費心思量,只是順嘴說道:「那……那該怎麼辦?」
脖子上一熱,他的頭稍稍側過,濕濡的唇瓣竟然貼著我耳後肌膚輕柔滑過,我抑制不住的微微一顫,他左手探過來捧住我的臉,唇片繼續游移,舌尖輕輕舔舐我的耳垂。
一陣酥麻的異樣感覺在心底迅速散開,我「啊」地逸出一聲低呼,呼吸不由沉重起來:「皇……皇太極……」
「東哥……你會幫我吧?」他的聲音諳啞,我才浮起的理智又被他壓了回去,昏昏的亂成一團。
「嗯……嗯……」我不受控制的哼了兩聲,思維一度呈現混亂。他撥開我擋在胸前的手,悉悉窣窣中我似乎感覺到他竟已解開了我的衣襟扣子。
我心裡一驚,神智稍稍拉回,忙摁住他的手,叫道:「皇……」才吐了一個音,唇上一熱,竟被他濕潤溫軟的雙唇牢牢封住,舌尖輕挑,靈巧的滑入我的嘴裡,與我唇舌交纏在一起。
轟地聲,我大腦里變成一片空白!所有思維理智統統被拋得一乾二淨,一切感官能聞到的,聽到的,看到的只有一個他。
迷失間感覺身子騰空,皇太極抱了我大步往內室走,我無力的攀住他的肩膀,眼神迷散朦朧,只能羞怯的看著那張年輕而又俊逸的臉孔。
「東哥……」他在床榻上放下我,臉湊近,我甚至能清晰的看到那彎翹的眼睫,烏黑的眼眸中閃動著狂熱的深情,那張臉是那麼的年輕……
倏地,我身子一震,神情微變,奮力撐起身子低呼:「你騙我!」此時的我已是雲鬢散亂,衣衫半敞,我羞得滿臉通紅,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進去。
「我哪裡騙你?」他仍是一本正經。
「還裝?你分明就是在耍我……唔!」他低下頭吻我,先是細細的,柔柔的,慢慢力道加重,變得猶如狂風海嘯般,像是要頃刻間吞噬了我。
我全身發顫,無力的癱倒在床榻上,他伸手抓緊我的手,五指加錯握著:「你難道不喜歡這種感覺?不喜歡我親你么?」
我羞得全身發燙,理智告訴我,這樣子是不對的,眼前的這個人充其量只能做我的弟弟,他還那麼小……
可是……
我垂下眼,無語。
「看著我!」
他用另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硬逼著我與他對視,我羞得連連蹬腳:「你這是要做什麼?」
「要你面對你的真心,要你說實話……」他低下頭在我唇上輕啄,「你喜歡么?說你喜歡……」
那種無力的眩暈感再度襲來,我喘息著,終於忍受不住的大叫:「是!是!是!我喜歡……我承認我喜歡你吻我,可是……」他低下頭再度封住我的聲音。
我眩暈,在他的溫存間迷失自我……
衣衫盡解,他的手遊走不定,不停的在我身上點燃一簇簇慾望的火焰。我扭動著身軀低聲嬌喘,內心抑制不住狂烈洶湧的歡愉和顫慄,伸出胳膊摟緊他。
「東哥……」他溫柔的吻我。
我眼神迷離,只能在他身下虛弱的喘息,身心皆已被他俘虜,再不能掙扎逃脫。
「我愛你!」他輕嘆一聲,微微一挺身,我「啊」地張口低呼,紅潮遍布全身,皮膚上密密的浮起一層細小疙瘩。
感覺到他在我體內緩緩律動,由慢及快……我喘息著逸出一聲聲呻吟,瘋狂得再也不能自已。
里側的烏木漆柱上有個蝙蝠靈芝的圖案,我愣愣的盯著它眼皮一眨不眨,直到眼珠開始發酸。
激情退去,我蜷著身子不敢動,皇太極就在我背後,只是不知他此刻在幹什麼,想什麼……他是睡了,還是醒著?
天爺啊……我咬了咬唇,臉頰發燙。我真是作孽啊!這要放在現代,是否夠格給我扣上個□未成年少年的罪名,判刑入獄?
我是怎麼了我?難道當真是生理欲求不滿?所以一時沖昏頭腦,不顧三七二十一的就和這小鬼……噢!我心裡懊惱的哀號。我以後要如何面對皇太極?我……我真是沒臉沒皮了!
床板嗦嗦一動,我立即全身僵硬,緊張的把眼閉上。
有細微的呼吸聲漸漸貼近我,我似乎能感覺到一道灼熱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穿梭。許久后,一聲溫柔的噓嘆在耳畔輕輕響起,聲雖低,卻如同一粒細小的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波瀾不驚的湖面被頓時被擊起層層漣漪。
我心一暖,幾乎便要轉身抱住他,然而只在一瞬之間,身後之人已輕輕翻身下床。我反倒又不好意思吭聲了,只得繼續裝睡。
過了好一會兒,屋內寂靜無聲,我小心翼翼的睜開眼,側身扭頭——果然身旁已沒了皇太極的人影。我鬆了口氣,一個骨碌翻身坐起,發現自己正□全身□時,不覺臉又紅了,目光匆匆一掃,卻發現地上衣物凌亂,東一件西一條的扔得滿地都是。
我紅著臉,裹著被子跳下床,躡腳躡腳像做賊似的揀一件穿一件。好容易套上中衣長褲,溜眼一看,外袍居然丟在靠門處——啊,啊……之前到底是怎麼扔到這兒的呀?
我踮著光腳踩著冰冷的地面跑了過去,四月的天氣,說冷不冷,說熱也不熱……
方在門口揀了外袍,正欲轉身,忽聽外室書房內有人在說話,細細一辨,竟是皇太極低沉的嗓音。我心跳突然加快,尷尬的站在門口,一時竟忘了進退。
「……如有人問起,你懂得如何回復了?」
「是。」
「那好,先說一遍來聽。「
「是……」尷尬中透著緊張的顫意,竟是葛戴略為諳啞的聲音,「近日城內傳有流言蜚語中傷八爺,格格偶然聽聞,不免憂鬱,故此特將奴婢收作義妹,轉贈八爺。爺主子眷愛奴婢,今日得蒙垂憐寵幸,納為側室。奴婢……奴婢……謝主子隆恩眷待……」
「嗯,倒還算是個機靈的丫頭。只是你記得了,以後莫再自稱奴婢。起身吧!」
「謝爺!」
「你先出去,吩咐廚房預備下點心,一會兒命人送來。」
葛戴低聲應后,隨即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漸漸走遠。
我茫然的僵直在門后,無力挪移半步,忽聽「嗒」地一響,猛抬頭,皇太極已然直立在我面前。
四目相對,目光交凝,我無語,只是覺得身子微微發顫,心中有難言的酸楚。他先是愣了下,轉而彎腰抱起我。
「地上涼。」
我低呼一聲,被他重新抱回床內,他靜靜的坐在床沿上看著我,眼底交匯著一種我看不懂的光芒。
「東哥。」他輕聲喊我。
我垂下眼瞼,一顆心微微發顫。他伸臂抱住我,下頜支著我的額頭:「我很貪心,我要你的一輩子……你肯不肯給?」我一震,他突然加大擁抱的力度,將我的臉頰緊貼上他的胸口,我能清晰的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一輩子,不離不棄……東哥,你就是我的一生!」
八阿哥皇太極納烏拉那拉氏葛戴為側福晉之日,因我乃是新娘舊主,是以竟拔得了女家主婚人的頭籌。男家原是隨便找個族中長輩做主婚之人,可誰曾想到得傍晚時分,外頭一陣哄鬧,有奴才驚喜的飛速來報曰,淑勒貝勒到了!
滿場震驚。
不過是一個阿哥納娶妻,竟勞師動眾得一族之長親臨,這面子當真給大了,觀禮的人頓時誠惶誠恐的跪了一地。
少頃,努爾哈赤容光煥發的走了進來,我站在邊上,與眾人一同行禮:「請淑勒貝勒爺大安!貝勒爺吉祥!」
「免了!都起來吧!」努爾哈赤看上去心情極好,往空置的主位上一坐,大大咧咧的笑道,「好啊!老八也終於娶親了!聽說這新娘子是東哥格格府里的?」
我規規矩矩,低眉順目的說:「是。原是貼身的使喚丫頭,打小在我跟前服侍,與八阿哥也是相熟的。」皇太極與我因有母系親緣,是以平日走動特別親近,幾乎就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一點內城裡的人無一不知。「那丫頭雖說是婢女,原先卻也是貴族出身,實乃大福晉的近親,加上我又認了她作姐妹,想來不至於委屈了八阿哥!」
努爾哈赤看了我一眼,淡笑:「這事確實是我疏忽了,幸好有你事無巨細都替他打點得極妥,他早早沒了額娘,有你在倒確是省了我一份心。這樣吧,等過些時候,我再給老八物色幾個模樣家世皆好的女子,無論哪個先替老八開枝散葉,產下後嗣的,我重重有賞!」
我心裡猛然一痛,就好比被人硬生生的捅了一刀,忙借著臉皮抽動時咧嘴一笑,打混過去。
「以後……那種捕風捉影的事再不準提半個字,若是哪個讓我知曉了,定斬不饒!」努爾哈赤不怒而威,他雖未指明說是什麼事,但在場的哪個不心領神會。然而親雖是娶了,說到底,要這謠言不攻自破,仍是得等皇太極得子之日。
啊,不行了!心裡苦澀得像是吞了苦膽,然而在努爾哈赤面前,我又不敢有半點差池,只得強顏歡笑。
前廳眾人歡鬧,我鬱鬱寡歡,心情沉重,隨意的喝了兩口酒後,不敢再喝,於是借口醒酒,出了門。小丫頭音吉雅眼明手快的跟上了我:「格格,您到東屋去歇歇,奴婢給您沏碗醒酒茶可好?」
我搖頭,夜晚的風有些涼,刮在臉上有種刺痛感:「不了,你回去樂去吧,不用管我,我隨便走走……」
她靦腆一笑,葛戴平日與她們這些小丫頭交情不錯,這次成親,還特意在偏廳擺了兩桌席面,用來招待她們這群姐妹。
「奴婢還是……」
「去吧!難道還怕我在八阿哥府里走丟了不成?」
音吉雅訕訕的一笑,終於仍是心癢難耐的說道:「那……奴婢就先過去了。」
「嗯。」看著她一步三回頭,最後隔了十來米遠后,孩子氣的撒丫子往偏廳興高采烈的奔了去,我不由低聲一嘆。
在迴廊里吹了一個小時的風,只覺得渾身發冷,我跺了跺腳,聽見廳里傳來陣陣鬨笑聲,揣摩著興許是賓客們拉著皇太極在灌酒。
想起皇太極,鼻子又是一陣發酸,於是沒頭沒腦的離開迴廊,在府邸里瞎轉悠,走著走著,忽聽迎面有人脆生生的喊了聲:「請格格安!」
我一愣,抬頭驚愕的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走到了新房門口,那窗戶紙上正映出紅彤彤的搖影。我心一痛,正要調頭回去,忽聽裡面傳來一片驚呼,丫頭們亂糟糟的喊:
「主子!」
「福晉……」
大門吱嘎拉開,一身大紅喜服,頂著大紅喜帕的新娘子突然出現在門后。
「格格……」葛戴緩緩軟下身子,雙膝著地,跪在了門檻內。
「你、你這是在做什麼?」我大吃一驚,趕忙衝過去扶她。
「格格!格格……」葛戴的面容被喜帕完全遮住,瞧不出喜怒哀樂,然而她的聲音卻出奇的顫抖。我拉她起來,她死活不肯,爭執間我手背上一涼,凝目一看,喜帕后竟是嗦嗦的滴下一串淚珠來。
我心裡著了慌,忙叫道:「你們都出去!我和側福晉有話說。」
丫頭們先是一愣,而後表情困惑的慢慢退到門外。大門緩緩關上,我費力的將葛戴從地上拖起來,將她拉到新房裡。
「格格……格格……」她啜泣,反反覆復的只是念叨著這兩個字,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傷心欲絕。
「你哭什麼?」我徹底沒了主張,腦子裡閃過一個古代的念頭,脫口道:「難道……你不願意嫁給皇太極?」
她抽了口氣,搖頭,喜帕上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急遽晃動:「不是。」
「那你哭什麼?」
「格格!奴婢該死……奴婢本不配擁有這一切,這一切……這一切……原該是格格的!原該是格格你的啊!」她身子一矮,又在我面前跪了,泣不成聲。
我心神恍惚,勉強扯出一絲微笑:「葛戴你胡說什麼呀?」
「奴婢沒有胡說!」她突然一把扯下喜帕蓋頭。
我唬了一跳,她臉上化好的濃妝竟然全給眼淚沖花了,不由一陣心疼,憐惜的說:「葛戴!別使小性,打小看你長大,你的心思我還猜得幾分,你對八阿哥有情!」
葛戴咬著唇,神情閃爍,一抹羞澀逼上臉頰,望著她澀然帶羞的模樣,我心裡又是一抽。
「格格!奴婢不否認對八爺有情……但是,格格……這麼些年跟著格格,奴婢看得很真,八爺心裡從頭至尾都只有格格你一個……」
「胡……胡說……」我結結巴巴,心亂如麻,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晃動,「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奴婢曉得分寸!奴婢不會在外人面前提半個字。奴婢……」
「葛戴,沒有的事,皇太極他……我和他……」一句原本簡單明了的話卻被我講得支離破碎,別說葛戴聽得糊塗,就連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了。
正僵持著,忽聽門外喜娘大聲嚷嚷:「八爺大喜!奴婢給爺道喜!」
我心裡一懍,恍然明白過來自己如今身在何處,忙慌慌張張的將葛戴拉到喜床上坐好,替她蓋上帕子。
「格格……」葛戴突然拖著我的手,小手冰涼。
「不要鬧了,他來了……」
「對不起。」她掩在喜帕之後,低聲說了這三個字,然後鬆開手,端端正正的在床沿上坐直了身子。
門吱嘎推開,隨著腳步聲緩緩接近,我的心跳越來越快。然後,身後的腳步聲突然斷了,我遽然回頭,卻發現皇太極正雙靨通紅的瞪著我。
他喝酒了!
是的,他喝酒了!而且肯定喝了不少!只是不知道此刻他還保持著幾分的清醒。
「我……回去了。」慌亂的低下頭,我從他身邊匆匆而過。沒走幾步,忽然手腕上一緊,被他攥住,稍稍一用力,我便踉蹌著跌入他懷裡。
他身上濃烈的散發出一股酒香,聞者欲醉,我有那麼一刻的失神,但在目光瞥及葛戴時,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我蹙著眉頭想把手抽回來,眼光惡狠狠的瞪他。
他眼波清澈明亮,雖然喝了酒,可眼睛瞧人時卻一點都不含糊,仍像是會放電一般,三兩下就把我觸得麻麻的。
他抓著我的手不放:「回去?今晚你那一屋子人全在我這兒喝酒,你回去一人呆著?」
「啊?!」
他俯下頭,嘴唇貼在我的耳邊,吹氣:「今晚睡我那……」
我臉上一紅,心悸得快難以呼吸,不由瞋視了他一眼。他在胡說些什麼呀,今晚乃是他的新婚大喜,洞房花燭,居然說這種輕佻話調戲於我這個不相干的人,他到底把葛戴當成什麼呀?
我惱恨的抬腳踩他的腳背,那厚厚的花盆底繡花鞋,若是被一腳踩實了,可有他受的。可是,我的動作卻遠不及他快,他往後一縮腳,順勢帶著我往門外走去。
「葛……」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回頭冷聲吩咐:「今兒個你也累了,先歇了吧,不必等我!」
過了半晌,葛戴細弱的聲音透過喜帕傳了出來:「是。」
皇太極一手握著我,一手拉門,我低呼:「外頭有人……」
「沒人!」他淡淡的說,「我讓他們退離新房三十丈,不許靠近,違者重罰!」
拉開門,屋外果然寂靜無聲,月光清冷的照在門前的石磚上。我回頭又瞅了一眼房內,忽然覺得對葛戴滿心愧疚,可還沒等那愧疚感在心裡蔓延,忽然身子一輕,我居然被皇太極騰空抱了起來。
「做什麼?」我壓低聲音,拿手捶他的肩,「快放我下來!」
「不放!」他固執的抱著我穿過走廊,往他的卧室方向走去,「抱著你,我才能感覺出你是真實的。」
我眨了眨眼,今晚喝酒後的皇太極與平時有些不一樣,我抿著唇偷笑:「醉了?」
他不吭聲,逕直帶我回房,直到輕輕的將我放到床沿上坐下,他才正經八百的說了兩個字:「沒醉!」
「嘁!」我揶揄大笑,他明明已有醉意,偏還死撐。
笑聲中,皇太極忽然蹲下身,將我的鞋子脫下,拿在手裡,我正覺得奇怪,他忽然揚手將鞋子丟出老遠:「不是討厭穿這種鞋子么?」
「是啊。可是……」
他除去我的筒襪,盯著我的腳看了又看。我窘迫的抽動雙腳:「做什麼呢?」
「別動,我看看。」他抓住我的腳,手指輕輕撫上腳背。
「噝……」我倒吸一口涼氣,心裡跟貓抓似的直痒痒,忍不住笑趴在床上,「別鬧了,好癢。」
「腳上的這些疤……」
「哦,前年年底被拜音達禮逼著趕路,腳長時間捂在雪地里凍爛了,幸虧遇到烏……」他忽然站起撲了過來,將我壓在身底,手撐在我的頭側,眸光熠熠的望著我,烏黑的眸瞳深邃,望不到底。那裡面像是個漩渦,一股巨大的吸引人要把我生生的拉進去。
「東哥……」他吻上我的額頭,吻上我的眼睛,吻上我的鼻尖,最後吻上我的唇。淺淺的,卻充滿柔情蜜意的一吻。
我羞澀的一笑,真要命啊!在他面前,我這個大人反像個青澀的小孩子!
「不許再離開我!」
為什麼他老會擔心我離開他呢?他每天看得我那麼嚴密,我連打個盹,走個神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為什麼他老擔心我會離開?
「皇太極。」
「嗯。」
「你……喜歡我嗎?」
他愣了愣,看著我不吱聲。我萬萬沒想到他竟會是這種冷淡的反應,反倒擔心起來,急道:「你那天……那天明明說愛我的!」
「知道你還問!」他白了我一眼,將我的衣襟扣子慢慢解開。
我全身火辣辣的燒了起來,低呼一聲,下意識的想去制止他,可他只是掀起眼瞼很不滿的瞪了我一眼,我竟然啞然縮手。
暗罵自己一聲沒出息,為什麼見他發狠,就沒轍了呢?難道當真從小到大註定一輩子被他吃得死死的?那隨著他年歲逐年增長,我以後還有可能再扳回敗局么?
「皇太極……」趁著他解衣的間隙,我紅著臉微微喘息,「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一床大棉被兜頭罩下,我痛呼一聲,被壓了個徹底。隨後悉悉窣窣聲響,他利落鑽入了被子,光潔的肌膚敏感的觸到了他的,我吸了口氣,全身都在發燙。
軟被內,他攬臂抱住我,心滿意足似的嘆了口氣,閉了閉眼:「喜歡你就是喜歡你,哪來的為什麼?」
「不是因為我的容貌?又或者……」我咬咬牙,索性拋開顧慮,死活也得求個明白,要不然我心中難安,「皇太極,你看中我什麼,我大你那麼多,我現在可是別人眼中的老女……」他忽然收臂用力一勒,我頓時透不過氣,痛得低呼一聲。
「胡說八道些什麼!」他不滿的斥責,低下頭,嘴唇開始不規矩的在我胸前探索。
我身體一下繃緊起來,「喔」地低叫一聲,顫慄不止:「你……你還沒回答我!」
「真是……笨女人!」他的呼吸已經開始漸漸變得粗重,可每一字每一句回答卻顯得那般擲地有聲,「你就是你!喜歡你跟你長得美醜沒關係!我就喜歡你,你這個麻煩的笨女人!」
「哦……」他充滿激情的撫觸加上方才那些感人肺腑的話,竟讓我內心狂顫,眼淚抑制不住的流了下來。
我開始眩暈,開始迷失,開始語無倫次:「皇……太極!喊我的名字,你喊我的……」
「東哥!」他挺身進入,喘氣聲愈烈。
「不是……不是……」我呻吟,呢喃,「叫我悠然……悠然……你記住,我叫步悠然——」
「悠然!悠然!悠然……」他瘋狂的低呼。
他多半已不知自己到底在喊些什麼,但是那一聲聲真實而又熟悉的呼聲,卻讓我渾身顫慄,淚如泉湧。內心既有酸楚亦有甜蜜,悸動得我直想放聲尖叫出來。
我是步悠然!
皇太極!你能記住么?
此刻和你在一起的,是我步悠然!不是東哥!
你記住……
請你……
記住我……
努爾哈赤果然說到做到,沒過幾月,便將額亦都的女兒鈕祜祿氏指給了皇太極。原是打算將此女立作正室,然而皇太極未曾表態,於是最終仍以側福晉的身份迎進府邸。
新婚之夜,我守著葛戴,原是想安撫她的,可沒想到最後因為鬱悶而難以抒解,差點發狂的那個人居然是我。隔了老遠都能清楚聽到新屋那頭吹吹打打的,好不熱鬧,我心頭無名火起,便喚底下丫頭取了酒來,先是一盅一盅的喝,末了,也不知從何時起,竟由酒盅換成了大碗。
葛戴未曾見我喝酒的樣子,先還陪著我喝,可是我越喝話越多,眼淚開始抑制不住的拚命往外涌,她這才嚇壞了。
我和她為了一隻酒罈子,你爭我奪,結果竟然一起滾到了桌子底下。我哈哈一笑,又哭又鬧的指著她質問:「幹嘛不讓我喝?」
「格格,你醉了……」她柔聲哄我。
我坐在地上雙手捶地,叫道:「我難受!難受你知道嗎?我心裡……心裡憋得慌!」
「我知道的,格格……」
「你哪裡知道?」我迷朦著眼,指著她,她臉上掛著淡淡的擔憂,「你一點都不會生氣的嗎?你……」
「格格!這有什麼好氣的?自古皆是這般!」
我瞠目結舌,只覺得這酒就像是在我心裡點了一把火:「放屁!放他娘的臭狗屁!」我從地上搖搖晃晃爬了起來,扶著桌子,雙腿軟得在打顫,「哪個說的?哪個!」
胳膊一軟,手勁便沒撐得住桌面,我身子刷地往下癱去。可沒等我一屁股墩在地上,有股力道便輕鬆的提住了我。
我迷迷糊糊的回頭,看到三張一模一樣的臉孔並排在我眼前晃動。
「爺!」葛戴低聲驚呼。
「怎麼回事?」皇太極皺起了眉頭。
我搞不清他這句話是在問葛戴,還是問我,只是笨拙的用兩隻手捧住了他的臉,嘀咕:「拜託你別晃好么?我看不清你了,皇太極……我可不可以不愛你?可不可以不喜歡你?」
摟著我的胳膊一緊,隔著單薄的衣料可以感受到他肌肉的緊繃:「不可以!」
「皇太極!皇太極!皇太極……」我失控的一遍又一遍念著他的名字,淚如雨下,「我討厭做東哥,我討厭身為古代人,我討厭你們所謂的一夫多妻,我討厭……」他遽然低下頭,用溫軟的唇封住了我所有的抱怨。
意識開始模糊,終於耳朵里「嗡」地一聲輕響,我失去一切知覺。
睜開眼的時候已是天色大亮,葛戴微笑著站在床邊看著我,我莫名其妙的瞥了她一眼,總覺得她的笑容古古怪怪的,很是彆扭。
「哧!」她側過身掩唇嗤笑。
「怎麼了?」頭有些刺痛,我拍拍了腦門,漸漸的想起了什麼,但卻不是很肯定,「我昨晚喝醉了?」我心虛的問。
葛戴憋著笑點點頭。
我懊惱的捂起臉,悶聲說:「那我不是在做夢?昨晚皇太極是真的來了?」
「是啊。爺來過……」她又是一陣輕笑,「格格鬧了大半夜,後來還吐了爺一身……」
「啊——」我拖長聲音慘叫。
酒品不好的人果然不宜喝酒!
「後半夜爺才回去了。卯時我去請安,爺在鈕祜祿妹妹的房裡……」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不由放低了。
我放開手,睜大眼睛看她,半晌才猶豫著問:「她……她漂亮么?」
葛戴怪怪的看了我一眼,掩唇:「格格是在吃味?」
「胡說。」我大糗,彆扭的垂下眼瞼,「我為什麼要吃味?」
「還說不是?格格最會口不對心!」她忽然語氣認真起來,執起我的雙手緊緊握住,「格格對爺是有心的,這個世上也唯有格格對爺的心,才能帶給爺一生的幸福。」她溫柔誠懇的話語,讓我心頭微顫。
「葛戴,難道你都不會介意的嗎?你的丈夫……」
「我最大的快樂就是能看到爺幸福——這是我從九歲起便在心裡發過的誓言,無論要我怎樣都好,我只希望爺能得到幸福……我以我的方式來喜歡他!」
我神魂一震,眼眶漸漸濕潤,忙別開眼去:「你不明白的,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此刻我對皇太極的感情算什麼?這麼些年走過來,他一直都是我守護的孩子!」
「當真只是對待孩子的感情么?格格,你還是沒看清自己的心,伺候格格和爺這麼些年,連我都看明白了,你怎麼就還沒明白呢?」她焦急起來,「格格,長久以來,到底是你在守護爺,還是爺在守護你啊?」
我怔住。
到底是……我在守護他,還是……他在守護我?
「格格昨晚酒後真言,可還記得?」
我咋舌,茫然搖頭。
她惋惜的噓嘆:「唉,罷了,反正也不爭這一時。這麼些年爺都等了,還在乎再等個一年兩年的么?」
我不是很明白她說的話,但是她的話卻清清楚楚的烙在了我的心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迹。
皇太極……皇太極……
對他的感情,到底源自於什麼?我到底對他動了何等樣的情愫?是親情?友情?憐惜之情?亦或是……愛情?!
轉眼到年末,依舊大雪漫漫,這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來得更寒峭,園子內的池子竟是冰凍三尺,偶爾打轎路過,總能看到一群宗室小阿哥們在冰面上玩耍,令人眼熱。
這日挨坐在暖龕旁,我攏著手爐望著窗外飛舞的雪絮,茫然出神。皇太極已經端坐於書案前一個多時辰,面上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偷瞄了他不下數十次,每次都是相同的冷銳神色,毫無一絲變化。
眉宇間竟是那樣的冷……一如窗外的雪!
我不由打了個哆嗦,忽然覺得身旁的暖爐已不能帶來足夠的溫暖,忍不住逸出一聲低吟。
「怎麼了?」皇太極從案上抬起了頭,目光探詢似的望過來。
「很無聊!」我聳肩,是真的很無聊。一個月難得尋到機會見他幾次面,可他每次卻總是有處理不完的事務纏身,我甚至開始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在找借口搪塞我?
「再等一刻鐘,完了我帶你去冰上玩雪球。」
我眼睛一亮。呵,他如何就知我瞄上那冰河已經很久了呢?只是一來礙於身份,二來礙於年紀,我一直猶豫不決,結果始終沒能去成……我咂吧了下嘴,笑嘻嘻的咧嘴。
「我想去堆雪人!」來這裡十來年了,其實最想做的,是能夠堆個雪人——原先住在上海,一個冬天都未必能夠看見幾片雪花的影子。
他看了看我,漠然無語,我不滿的撇嘴:「不行么?你若想笑我幼稚,便儘管笑去!」
「啪」地聲,是筆管重重砸在書案上的聲音!
我被嚇了一跳,然後看到他面色不豫的起身向我走來,我驚疑不定的望著他。他臉色鐵青,走到我跟前停下,看那眼神似乎要吃人似的。
「你還真是個麻煩!」他忽然伸手托住我的後腦,用力往他身前一壓,順勢低頭吻住我。
我紅著臉喘氣,這小子的接吻技巧真是越來越嫻熟,令人難以招架。
「你成心讓我分心。」他將我抱起,只一個旋身,他便坐到了軟榻上,而我則坐到了他的腿上。「明兒個阿瑪就要過目的賬冊,偏我花了一個時辰卻連一筆最簡單的賬目也沒弄清楚,你說,你該如何賠我?」
我手摁著怦怦跳的心,嗔道:「你又耍我?」
他輕聲一笑,將略顯冰冷的臉頰緊貼住我,喃喃的道:「最近恐有變端,今天回去后,我若不來找你,你便不要再隨意出城。」
我心倏地往下一沉,剎那間說不清是種何等樣的滋味繞上心頭。雖然明知道不該胡思亂想,可是卻總仍是揮散不去一股淡淡的疑慮。
難道真的是厭倦了?是不是一樣東西得手后,便不會再像以前那般珍惜了?
「好。」我啞聲回答。
他抱著我,下頜支在我的肩膀上,半眯著眼。我覺得氣氛有些尷尬,為了掃開那團灰色的陰影,便尋找話題,問道:「聽說最近葛戴身子不大舒服,可有找大夫診治?」
他輕輕嗯了聲,暖融融的鼻息噴在我臉上:「應該有吧,府里自有管事的嬤嬤會打點……」
「哦……」我絞著手指,又是一陣沉默,「那個……」
「嗯?」
「算了,沒什麼!」我挫敗的垮下肩,不知該再說些什麼。
他扳過我的身子,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垂著眼瞼,他輕聲問道:「又怎麼了?」
我搖頭,心情悒鬱。正不知如何回應才好時,忽聽門口守護的侍衛猛然喝道:「什麼人?!」
「奴婢是烏拉那拉側福晉房裡的丫頭,有要事回稟爺……」
「爺有令,處理公務,任何人不見,閑雜人等迴避!」
聽著外頭的動靜,我推了推皇太極的手:「是葛戴的丫頭,去瞧瞧吧,若不是真有什麼要緊的事,她的丫頭也不會貿然找來。」
他甚為不耐的皺了皺眉頭,將我放開。
我隨即掩入內室,只聽門吱嘎拉開,皇太極極為不悅的斥責道:「跑這裡大呼小叫的,你可還有個規矩沒有?」
那丫頭顯然嚇著了,竟半天沒再吱聲。
我無奈的搖頭,如今的皇太極已非昔日可比,小時候那股子阿哥的架勢已然端得十足,此時隨著年紀越大,氣勢內斂,不用開口已隱隱透著主子爺的貴氣。私底下我也曾聽聞府里那些個奴才竊竊議論,都說近年八爺喜性脾氣越發難以捉摸,甚難伺候。
「快說啊!」那侍衛在邊上小聲催促。
小丫頭這才結結巴巴的回道:「回……回爺的話,奴婢……側福晉那個……方才大夫給側福晉問診,說是……說是側福晉有喜……」
我頭頂一陣眩暈,腳下一個踉蹌,人向後跌倒,慌亂中急忙伸手抓住一旁的花盆架子。人是沒事,可那架子上的花盆卻「啪」地聲摔落到地上,瓦盆碎片和泥土在我腳邊散開一大片。
噠!有道影子疾速衝進門。
我失魂落魄的望向那張俊朗的臉孔,突然有種想哭卻哭不出來的莫名悲哀。
「怎麼了?可是傷到哪裡了?」他著急的伸手扶住我,從頭打量到腳。
「沒有……我很好……」我吸著發酸的鼻子,眼眶裡熱熱的,濕氣上涌,忙別過頭去,「沒什麼事,我就先回去了。」
「東哥!」他從身後抓住我的手,我沒回頭,只是使勁一甩,掙脫開。
「東哥……東哥——」他沉聲連喊,我只是不理,狠下心埋頭飛快穿至外間書房,然後拉開門,不顧一切的衝進茫茫風雪中。
眼淚終於再也止不住的滾滾落下。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那麼難過,不過就是再理所應當的事罷了!他會娶妻,會生子,以後還會再娶,再生……他將來是一代帝皇,後宮佳麗無數,這是早已註定的結果。
我早該有所認知的,三妻四妾,這是這個時代男子共具的劣根性,皇太極不過是順應時勢罷了。
這又有什麼好難過的?
腳下一絆,我身子失控的向前仆倒,跌進厚厚的雪堆里。眼淚仍是不停的湧出來,我趴在雪地里,失聲痛哭。身側不遠便是外城長街,因為風雪交迫,街上並不見人,我想過若是呆在雪裡不動,過個個把時辰,我也就當真會被積雪活埋了吧。
算了,索性讓雪把我埋了吧!埋了我吧……
一陣沉悶的車轆聲緩緩滑過,過了許久,當我感覺渾身冰涼,就快凍得失去知覺時,有什麼東西觸及我的後背,然後一雙手抓著我的臂膀將我從雪堆里拖了起來。
吸氣聲隨即響起:「東哥!為何是你?!」
我虛弱的睜眼,迷朦中看到一張儒雅清俊的臉孔,我思維有一瞬間的恍惚,遲疑的開口:「代……善?」
有多久沒見到他了?打從鍾城烏碣岩回來,也有一年多了吧。
「你怎麼躺雪地里?」他焦急的拍乾淨我身上的積雪,又忙著把身上的貂鼠避雪斗篷解下,替我圍上。我些許暖和了下,手腳反而比之前更加哆嗦得顫抖起來。
「嘴唇都凍紫了!趕緊上車!」他催促,見我沒動,看了我兩眼,於是彎腰將我打橫抱起。
我牙齒打顫,凍得說不出話來,只得軟軟的任由他抱回馬車內。
車廂內暖融融的,才鑽進去,便刺激得我鼻頭髮癢,連打了兩個噴嚏。
「這裡有才燙好的酒,你……」他將一壺酒遞過來,可不待我伸手去接,卻又忙忙的撤回,「算了,你還是不要喝的好。」
我隨即明白過來,尷尬的扯出一絲笑容。
代善盤膝坐在我對面,不甚寬敞的空間內清晰的聽到兩人彼此的呼吸聲,我有些局促不安起來,心虛的低下頭。
「最近……過得好么?」
我點點頭,不吭聲。
氣氛一度冷場,隨著馬車不停的左右搖晃,我的思緒又漸漸飄遠,無意間又想起葛戴有喜之事,心裡又是一痛,一時激動,抬頭衝口問道:「代善,你有幾個兒女?」
他錯愕的愣住,好半天沒反應過來。我馬上意識到自己問的唐突,於是訕訕一笑,改口道:「聽說你的大阿哥和二阿哥很是了得,貝勒爺往日提及,總不免誇讚。」
代善含笑點頭:「岳托和碩托確實機敏伶俐……」說了這句,忽然語氣一轉,擔憂的問,「東哥,你到底怎麼了?你……」他忽然伸出手來,觸摸到我的臉頰,我心裡一慌,身子往後一仰,後腦勺竟重重的撞在車板上,痛得我低呼一聲。
「哎,你……」代善連連嘆息,目光柔情似水,憐惜的望著我,「疼不疼?我瞧瞧!」
那種目光原是最能令我在彷徨中倍感寬慰的,可是此時看來卻像一柄致命的利劍般,讓我心神難安:「不!不用!沒事!不疼!」我一連迭聲的回絕。
興許是我的生疏太過明顯,以致他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許久也未曾放下。隔得良久,他忽然長嘆一口氣,悲哀的說:「東哥,你予我的允諾難道已經忘卻了么?」
我一震,與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在我眼前一一閃過,我痛苦的閉上眼,心亂如麻。為什麼偏要在這個時候,讓我遇到他?
「你答應過要陪我一起等的……」
「對不起,代善!」我搶在他之前飛快的說,「對不起……我現在不想談這些……」
他黯然,但隨即笑起著說:「我才從三叔家出來,和阿爾通阿、阿敏、扎薩克圖三兄弟喝酒來著,真沒想到回來的路上能遇著你。」他有意無意的岔開話題,可我心裡卻仍是擺脫不開尷尬。
他淡淡的講述一些近日所遇所見趣聞給我聽,我卻沒幾句認真聽進心裡,時而目光瞥及,他總是一副溫柔如水的淡淡笑容,就像是冬日陰霾下的一縷陽光。
我暗自嘆氣,轉瞬想起皇太極,不禁神思恍惚,心痛得難以呼吸——為何我會如此介意?當年即便是代善娶妻生子,我不也能順其自然的接受了么?
為什麼如今換成皇太極就不成?
我對他……是否要求過高?
還是……
我已陷入太深?!
明萬曆三十六年十二月,舒爾哈齊率眾一百四十人,入京朝貢。歸后即逢新年,然年後未幾,竟忽聞舒爾哈齊率部離開赫圖阿拉,移居渾河上游的黑扯木,公開與其兄努爾哈赤決裂,擁兵自立。
努爾哈赤勃然動怒,當即下令抄沒舒爾哈齊所有家產,殺死了舒爾哈齊的兩個兒子阿爾通阿和扎薩克圖,又將參與幫助舒爾哈齊叛離的部將武爾坤吊在樹上,處以火焚之刑。舒爾哈齊的次子阿敏原本亦要被殺,幸而因代善、皇太極等諸位阿哥極力諫止,才使阿敏免遭一死,但卻受到被剝奪所屬人口一半的懲戒。
舒爾哈齊逃至黑扯木后,原指望能得到明朝遼東官吏支持,卻不料明朝有意坐山觀虎,對建州內亂竟是置若罔聞。
二月,舒爾哈齊孤立無援,只得返回赫圖阿拉請求兄長寬恕諒解。努爾哈赤並沒有殺了這個昔日幫他打下江山的兄弟,但也沒有輕饒於他。舒爾哈齊歸城第二日,便被關入暗無天日的牢房受到幽禁。
皇太極的洞察力果然非同一般,年前那句輕淡的所謂「變端」果然將赫圖阿拉攪得個天翻地覆,好容易待到正藍旗整頓完畢,該殺的殺了,該拘的拘了,看似一切都恢復風平浪靜時,已是春末夏初。
隨著淡淡的乾燥的熱風吹入深宮內苑,內城終於回歸平靜,然而我卻隱隱感覺這一切似乎並未結束,反而只是一個開端……
「格格,茶!」音吉雅隨手將茶盞替了給我,等我接過,尚未置可否她便已轉過頭去,津津有味的伸著脖子看向台架子。
這個丫頭……有點沒心沒肺,粗枝大葉。
我蹙眉搖頭,說實在的,這樣的小丫頭實在不適宜跟在我身邊,像她這樣的,沒準哪天被人咔嚓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正琢磨著一屋子的小丫頭裡面有哪些是機靈而又可靠值得扶植的,忽然對面起了騷動,沒等我回神,便聽一個凄厲的聲音怒叱道:「為什麼不讓我過去——我要找阿牟其!阿牟其——阿牟其——」
我才覺著這聲音耳熟,忽然擁擠的人群一分,一道秋香色的纖細身影直衝而入。那頭看戲的爺們正好奇的扭過頭來,努爾哈赤已然站起,雖然隔得遠了,不是很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看那架勢,被人莫名其妙的攪了看舞的雅興,必然不會高興到哪去。
「阿牟其!」那道秋香色的影兒轉眼到得他跟前,激動的叫道,「為什麼?為什麼要瞞著我,阿瑪出了那麼大的事,為什麼要瞞著我?」
「誰告訴你了?」努爾哈赤極為不耐。
我偏著腦袋凝目細瞧,不禁「咦」了聲,這個身穿秋香色春衫的女子身量側影都極為眼熟,可我偏記不起哪裡見過。
「阿牟其!為什麼將阿瑪關起來,我、我剛才去見過他了,他……被關在一間逼仄無光的小牢房裡,只鐵門上留了兩個小孔進出飲食便溺,你……你為何如此狠心待他?他好歹是你兄弟,替你出生入死……」
「你……放肆!」努爾哈赤暴怒,揚起手。
那女子卻渾然不懼,竟然高傲的揚起頭來,與他直顏而視:「你除了會施暴還會如何?要打便打!哥哥們已經被你殺了,我是舒爾哈齊的女兒,有本事的便將我也殺了吧!」
努爾哈赤氣得渾身發抖,可他高舉的手最後沒有落到那女子的身上,一旋身,只聽「嘩啦」一陣響,竟是狂怒之下將邊上的案幾給掀了,桌上的茶色果盤險些砸到一旁的大福晉阿巴亥。
阿巴亥在丫頭們的攙扶下連連後退,花容失色,卻不敢吱聲。
「孫帶!你莫要仗著我對你的寵愛便猖狂得沒了禮數!我看你還是好好想想清楚,如今你能好端端的站在這裡,到底是拜誰恩賜!」
「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她大叫,「你把我關在那小院里,整天讓那些丫頭嬤嬤看著我,不准我踏出園子半步,這比殺了我還殘忍!」
我心裡突地一跳,驀然想起她是誰來!
孫帶——那個住在孟古姐姐舊宅隔壁,我原先住過的那間小院里的神秘女子。沒想到……她竟然是舒爾哈齊的女兒!
「來人!拖她下去!把跟她的丫頭奴才統統杖責二十,以後沒有我允許,不准她踏出房門半步!」努爾哈赤惡狠狠的瞪她,「既然你一心想做你阿瑪的孝順女兒,我便成全你,讓你嘗嘗真正禁足的滋味!」
聽到這句話,我莫名的感到心裡一寒,果不其然,努爾哈赤的目光有意無意的往我這邊瞟了一眼。
孫帶憤怒的尖叫著被侍衛強行拖下,阿巴亥隨即打發丫頭奴才收拾殘局,然而努爾哈赤難得興起的雅興畢竟一去不返,最後冷哼一聲,竟是拂袖而去。
一家之長走後,陪侍的阿哥們也隨即尋隙一個個離開,剩下一大群福晉女眷湊在一塊,說著家長里短,頗為無趣。
我正也打算要走,忽然阿巴亥帶著丫頭面無表情的走了過來,我只能欠身打招呼:「大福晉!」
阿巴亥忽爾笑起,臉色變得太快,讓我有種傻眼的恍惚:「這些年,東哥格格真是一點未見老,反而是我,每每試鏡,總覺得年華流逝,紅顏易老……」
「怎麼會呢,大福晉天生麗質……」她一個十九歲的妙齡女郎在我面前說老,這不是成心刺激我?我沒多少心情在這裡跟她打哈哈蘑菇,其實阿巴亥心裡亦是清楚我的立場。她故意過來找我說話,自然不會單單隻為了說上兩句話來挖苦我。
於是兩人並肩而走,不著痕迹的與身後的丫頭們拉開一段距離。
「格格前些日子很少出城呢。」
我微微動容,只是揣摩不透她話里的深意,只得淡然笑說:「天冷,我不願走動,還是屋裡暖和。」
「是么?」她似笑非笑,臉上的表情怪怪的,過了許久,她忽然冷哼一聲,停下腳步,仰天嘆道,「我真不知爺是如何想的,竟會縱容你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即便如此,他的怒氣也從不會對你發作,或許……他倒是寧可自己是個睜眼瞎,什麼都不知道!」
四周圍的聲音忽然沉寂下來,只有阿巴亥不冷不熱的話在我腦海里不斷的盤旋,我背脊發冷,感覺有股森冷的寒氣從腳底升起,一直衝到頭頂。
「東哥,你到底使了什麼手段,居然能將這麼多男人的心收得服服帖帖,我以前真是小覷了你,原以為你隨著姿色淡去,終將恩寵不再,可沒曾想你埋在他們心裡的蠱竟會有如此之深!不過……」她嘴角凝著冷冽的笑意,眼眸如冰,「說起來我還真該謝你,是你讓我有了今時今日……但是,還有一個人恐怕未必會如此想了。她應該恨透了你,正因為有你,她才會落得如此凄慘,竟要隨你一起,孤伶伶的等待自己紅顏老去,孤老一生!」
我口乾舌燥,雖然一時無法明白阿巴亥話里的意思,但是她眼中強烈的恨意卻讓人不寒而慄。
她沉下臉,冷冷的從我身邊走開。
我低頭望著自己腳下,忽覺悲涼莫名。
這時小丫頭音吉雅和塞岳正嘟嘟囔囔的走了過來,兩個人不停的爭辯,見我站著,忙一溜小跑。
「格格!」音吉雅叫道,「塞岳瞎謅呢,她偏說那個孫帶格格長得像格格您!這怎麼可能啊,那個孫帶格格樣貌是不醜,可是如何跟格格您比……」
「奴婢才不是說孫帶格格和格格長得像!奴婢只是說,孫帶格格背影身材乍一看和格格您頗為神似罷了!若單論長相,滿城除了大福晉,恐怕還真就找不出能及得上格格三分姿色的女子來呢。」
我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心慌意亂,叱道:「行了!唧唧歪歪的嚼什麼舌根,在背後議論主子是非,你們難道當真不懂一點規矩了么?回去叫管事嬤嬤好好收拾你們!」
兩小丫頭平時在我跟前沒上沒下慣了,這時突然見我動怒,都嚇傻了眼。
我心情煩悶,也懶得再管她們,轉身急急忙忙走了。回去的路上,只覺得氣悒難解,腳步越走越快,到最後我撒腿在園子里瘋跑起來,顧不得理會旁人詫異的目光。
明萬曆三十七年冬十月,努爾哈赤命扈爾漢征渥集呼野路,盡取之。
葛戴一朝分娩,替皇太極生下長子,取名豪格。滿月那日,宴請親友,在子孫繩上繫上小弓小箭掛在屋前柳梢枝頭。
前廳賓客滿堂,喜氣洋洋,葛戴房內亦是如此。小阿哥被奶娘抱著懷裡,粉嘟嘟的噘著小嘴,我將長命鎖掛在他脖子上時,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彷彿回到若干年前,我也曾如此這般看著襁褓中的皇太極……
老嬤嬤將兩隻饅頭合在一起,湊到葛戴嘴邊,讓她咬了一口,這在滿族風俗里謂之「滿口」,意思是打從這一天起,產婦將可不必再有禁忌。
我見她們那邊全擠在一塊忙著侍弄葛戴,一時興起,便從奶娘手裡抱過嬰兒,托在臂彎里輕輕搖著。
豪格醒了過來,眼睛拉開一條縫,小嘴一癟,慢慢向兩邊拉開。我怕他哭,大急,忙拍著他的背,隨口亂唱:「月兒圓,月兒大,月兒已在樹上掛。小妞妞,別哭了,額娘領你找阿瑪。船兒搖,別害怕,長大嫁給漁老大。魚皮鞋,魚皮襪,魚裙魚襖魚馬褂……」
小豪格果然沒再哭,眼睛睜得溜圓,我發現他有一雙和皇太極同樣烏黑的眼眸,不由看痴了。
忽聽邊上乳娘噗嗤笑道:「格格雖沒當過額娘,這哄孩子倒是比我們這些做慣了的還要強個百倍!」
我心裡被什麼東西深深的扎了一下,然而面上卻只淡淡一笑,將小阿哥重新交還到她手裡:「哪呀!我亂哼的。」
邊上另有一老嬤嬤笑說:「奴婢聽格格那悠悠調倒是唱的極好,只是……這是哄小格格的,咱們側福晉生的可是阿哥……格格莫不是喜歡小格格?」
「嗯。」我餘光有些眷戀的瞥了眼乳娘懷裡的豪格,漫不經心的回答,「我喜歡女兒……」
正痴痴的出神,忽聽邊上的下人嬤嬤全都高聲喊道:「八爺吉祥!」我扭過頭,看見門口站了皇太極,小丫頭正替他解下落滿雪花的斗篷,他略略瞥了滿屋子的人後,便大步朝我走來。
「怎麼來了也不知會一聲?」
「嗯。一時忘了……我給小阿哥送長命鎖來。」我低頭囁嚅。
皇太極伸出手來,才觸到我的臂膀,忽聽邊上老嬤嬤喜滋滋的喚道:「爺不抱抱小阿哥么?」
皇太極聞言一愣,低頭看著襁褓中的嬰兒,過了半晌,冰雪般冷冽的眸光漸漸放柔,猶豫了下,終於還是從乳娘遞出的手中將豪格接了過來。
我心裡一痛,再掠目看向一旁暖炕上溫柔似水,眼底蘊笑,一臉幸福的葛戴,忽然感覺呼吸一窒。
他們……他們這才是一家子啊!
我站在這裡……顯得那麼的格格不入!
悄悄的退出門去,裡面的人正圍著小豪格晏晏笑語,沒人會注意到我的離去與否。
到得門外,候著的音吉雅打起紙傘,我搖頭,裹緊身上的鼠貂斗篷,直接踏入雪裡。
也許是時候離開了……離開這裡!
我回眸又望了一眼,狠狠心扭過頭加快腳步。院子里停著軟轎,我鑽了進去,音吉雅幫我放下厚厚的轎簾。在出大門后沒多久,忽聽隔著窗帘子,音吉雅小聲的說:「格格,奴婢方才瞧見八爺出了屋子,在雪裡轉悠著像是在找什麼,很急的樣子……」
「不幹咱們的事!閑事少管!」我冷冷的說,「往後的日子還想過得舒坦,便切記多看少講,多嘴不是件好事!」
「是……」她怯怯的消了尾音。
皇太極……皇太極……心裡默默將這個名字念了千百遍,潸然淚下時,已覺肝腸寸斷。
明萬曆三十八年春。
很意外的收到一封署名布喜婭瑪拉的書函。
當這封未曾啟封過的書函由努爾哈赤遞交到我手裡時,我滿腹疑惑。努爾哈赤平淡無痕的面色下隱忍著一絲令我心驚肉跳的懼意。
「什麼東西?」我明知故問,卻並不急於撕開信封。
「信,一封截自葉赫探子身上的書信。」
「誰的?」
「你哥哥——布揚古!據說是寫給你的……」
我眉頭略略一蹙,想也不想便將書函扔回他手裡:「爺拆看即是,給我做什麼?」
努爾哈赤眉稍一挑,冷冷的露出一抹笑意:「他是寫給你的……」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識字!」我毫無猶疑的斷然否決。
不清楚布揚古到底搞的什麼鬼把戲,難道弄故布疑陣,弄得我跟間諜似的,想借努爾哈赤的手殺死我這個親妹?
混球!不知道他又想到什麼餿主意要來擺弄我了!
努爾哈赤呵呵笑了兩聲,隨手將書函擱置手邊:「你不用那麼緊張,信里無非也就是一些問候的話……」
老狐狸,原來他明明已經看過了!那還來問個什麼,想試探我?
我冷笑。
「布揚古問你,可願回葉赫定居,如若願意,他可派人來接。」
我一怔。這是什麼意思?讓我回葉赫?!
抬頭看了眼努爾哈赤,他臉上雖然掛著淡淡的笑容,可是眼底卻閃爍著一種複雜的眼神。我略一思量,已然明白,雙手緊緊握拳,身子僵硬的呆站了三十秒后,終於放開手,膝蓋微微彎曲,行了個禮:「如此……謝爺成全!」
他陡然面色大變,砰地一拳擊在案桌上,身子彈跳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怒氣洶洶的高聲喝道:「你怎知我就一定會放你回去!你就那麼迫不及待的想從我這裡逃開么?」
這一次,面對他的怒吼,我反倒不再感到有絲毫的害怕了,含笑迎上他的怒火,直顏面對:「爺說笑了!爺將東哥收留至今,照拂有加,不就為了等這一天么?」
「你……」
「爺縱容東哥為所欲為,等的不就是這一天么?」我不徐不疾的笑說,可眼角卻酸澀的泛起了淚花,我昂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東哥已是色衰老女,若是再任由歲月蹉跎下去,怕是要教爺失望了,如今這大好機會平白送上門來,爺如何能使之……」
一句話未講完,忽然臂上一緊,我竟踉蹌著被他拖入懷裡。
「你可以反悔的!你可以……你從一開始就可以反悔的,我給了你多沙次機會……」
「不……」
「不許說不!」他猛地低下頭,噙住我的嘴唇,瘋狂而霸道的吻住了我。
我感到一陣驚慌,身子使勁掙扎,可他只是圈住我牢牢不放。我想也不想,牙齒用力一咬,只聽他悶哼一聲,用手壓住我的腦後,仍是毫無放棄之意。
口中除了他抵死糾纏的舌尖外,還有滿嘴的濃濃血腥味。我滿面通紅,只覺得這一口氣憋得太久,耗盡胸腔內的所有空氣,即將令我窒息。
就在我大腦缺氧開始眼冒金星時,他突然放開我,喘著粗氣,啞聲說:「最後一次!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想清楚自己的選擇!」
我用力大口吸氣,腳下退開兩步,急促的試圖平復下方才的激動,抬頭看向他。
老了!
這是我心底驀然冒出的驚嘆!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他竟也老了!與初遇時相比,此時的他威嚴之中已夾雜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滄桑,他的髮辮垂在胸前,我竟驚異的從辮梢中看到了點點銀絲。
「謝爺……成全!」
「東哥——」他怒吼,渾身顫抖,邊上的丫頭奴才嚇得面如土色。
我咬牙,硬生生將苦澀咽下肚。
不能回頭!箭已發,又如何回頭?
我若選擇留下,以努爾哈赤的心性,必然容不得皇太極!皇太極以一個側室所出的阿哥,憑著他的精明,苦熬至今,若非因我,想必早和褚英、代善一般手握兵權——努爾哈赤打去年起便罷了皇太極的職務,竟是任由他閑置在家裡。這不像是努爾哈赤的作風,他能放手提拔褚英和代善,為何獨獨扼制皇太極?
絕對不能因為我,而毀了皇太極的夢想和抱負!他打小的努力,我一一看在眼裡,怎麼能夠因為我而功虧一簣?
「與爺的約定,這一次怕是最後一回了!」我緩緩的展開笑容,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東哥老矣,當年若是早早嫁作人婦,只怕兒女都可各自成家。所以……爺也不必抱太大希望,東哥唯有傾力一試,以報貝勒爺十八年的眷顧之恩!」說完,我再次行禮,不卑不亢的轉身退下。
我不清楚身後的努爾哈赤到底是何表情,事實上我也毋須再知道。他是悔、是恨、是悲、是喜、是怒、是狂都已與我無關。
從這一刻起,我將撇開這十數年的牽牽絆絆,走上一條未知過程,卻已知結局的不歸之路。
1582-1616,萬曆十年至四十四年,短暫的三十四年生命,我已走過大半!
握了握拳,屋外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我長嘆口氣,將胸口鬱悶的濁氣全部排除,隨手擦乾眼淚。
還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