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偷襲 胎漏 返京 安胎 產子 獨步
崇德元年十一月十九,皇太極在篤恭殿召集諸貝勒大臣,以朝鮮「敗盟逆命」為由,宣布將統軍親征朝鮮。
二十五日冬至,又率諸王貝勒、貝子及文武大臣出德盛門,赴天壇祀天、祭太廟,並告征朝鮮之由。
十二月初一,皇太極下旨命濟爾哈朗留守京都,鞏固後方;阿濟格駐牛庄,備邊防敵;阿巴泰駐海城,收集邊民。是日,外籓蒙古諸王貝勒率兵會於盛京,全軍整裝待發。
翌日皇太極率領十二萬大軍,往征朝鮮,代善、多爾袞、多鐸、岳託、豪格、杜度等人隨征。
出征前,皇太極原讓我大大方方的穿著禮服隨他入堂子行祭拜大禮,我未肯應允,仍是換了男裝,扮作小卒親兵跟隨左右。
堂子祭天完后,親眼目睹他勒令豎起八旗旗纛,大軍浩浩蕩蕩出城,踏上征朝之路。不多時行至沙河堡東岡,皇太極下旨命多爾袞、豪格等人率領左翼兵,從寬甸入長山口,以牽制朝鮮東北諸道的兵力。
初三,命馬福塔、勞薩等人率領三百精銳,偽作商人,日夜兼程潛往朝鮮都城,隨後又指派多鐸、碩托、尼堪等率領護軍千人,尾隨馬福塔等人之後以作支援。
到得初九,皇太極擔心馬福塔、多鐸等率領的先頭部隊兵力太少,於是又命岳托、楊古利等率三千人馬,速往增援。大軍距鎮江城三十里安營后,皇太極勒令杜度、孔有德等護輜重居后。
初十起大軍開始陸陸續續的橫渡鴨綠江。
這日早起時我感覺腦袋有些發沉,下地走了兩步,剎那間一陣天搖地動般的頭暈目眩吞噬了我,我急忙退回床沿,閉眼靜坐了兩分鐘后,睜開再看時發覺一切重又恢復正常。
思忖著也許是水土不服或者連日行軍趕路太疲造成了身體不適,我先還沒在意,可接下來兩日晨起,均有暈眩之感,癥狀時輕時重。我沒敢聲張,生怕說出來,在這緊要關頭分了皇太極的心,更怕他一道聖旨勒令我返回盛京。
十二月十二,大軍抵至郭山城,定州游擊來援,不敵而自刎身亡,郭山城投降。
十三日,大軍至定州,定州亦降。大軍因而駐營定州,皇太極命杜度、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率精騎,往攻皮島、雲從島、大花島、鐵山一帶,以阻止和切斷明軍對朝鮮的援助。
十四日晨,得訊朝鮮國王李倧派人把宗室嬪宮送往江華島躲避。大清軍隊一過延曙驛,皇太極當即勒令馬福塔率數百鐵騎進逼弘濟院,攔截漢城通往江華島的必經之路。午後,李倧果然帶領大臣出漢城南門,逃往江華島,見有清兵攔截,無奈之下只得重新退回城內。
十五日清軍至安州,以書諭朝鮮守臣投降。
為搶奪先機,除先頭部隊打響前戰外,大軍亦是日以繼夜的行軍趕路,馬不停蹄。我原是騎馬相伴皇太極身側,這日忽覺小腹墜脹,騎馬時竟是一點力也使不出來,皇太極覺察我面色有異,便安排我棄馬坐車。
我本是不願,可是下午起竟淅淅瀝瀝的來了月事,雖然量不是很多,卻大大妨礙了我的行動,甚是不便。
這次月事其實原本早該來了,誰知卻因生活無規律拖后了幾近一月,這種事情在我原是常事,不足為奇,可每回月事延後造成的後果,是行經時流量過多,令我難受得死去活來。
我不由哀號一聲,果然天不助我,好事多磨。先前為了來朝鮮隨征,我不知吃了多少苦頭,磨了多少嘴皮。好容易跟來了,偏又在這節骨眼上遇見這種倒霉事。
如果我和皇太極挑明情由,一種情況是他為了我放緩行軍節奏,另一種情況是他丟下我殿後——如今軍情似火,我不信他會選擇第一種方式,我若有難處,他必然會先放我留守,最後只可能和杜度他們的輜重部隊一起前行。
才不要被丟下呢!要不然我之前所做的努力不都是前功盡棄了么?
也許老天爺還真把我的嘮叨聽進去了,這次行經量出奇的少,約莫過了三天便停止了。我大喜若狂,十九日多鐸等人進逼朝鮮國都,李倧率眾逃往距離漢城東三十里的南漢山城,多鐸等人上前圍剿,卻只打散了各道援兵,未曾攔截住李倧一行。
「南漢山城,城牆堅固,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皇太極身披甲胄,在鋪開的大張朝鮮地圖上指點江山,盛氣凌人,「全城守軍約有一萬三千八百餘人,分堞守城……」
一旁將士佇立,不時附議,王帳內氣氛緊張。在這種低氣壓的風暴面前,我卻懶洋洋的渾身提不起勁來,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心不在焉,甚至大白天的還老打瞌睡。
窩在炭火旁,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襖子,犯困的頻頻打著哈欠。帳內的溫度並不低,我卻仍覺著陣陣發冷,那種徹骨的寒意像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似的,寒磣磣的讓人受不了。
「悠然……」迷糊中抬眼瞧見皇太極慢慢蹲下身子,眼裡有絲擔憂,「你最近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原來議會已散。
我搖頭:「哪有,我只是睡眠不大夠……」見他同樣也是一臉難掩的疲憊,不由笑道,「還說我呢,你自己不也一樣。」
「悠然!」他握住我的手,細細的在他臉上摩挲,胡茬扎痛我的手,我默默承受,未曾將手抽離。「等這仗一打完,我便帶你去遊山玩水……只咱們兩人……」
我酸澀的笑了下。
只兩個人,怎麼可能?
如今他貴為一國之君,稍加行動身後便得有長串的儀仗隊如影隨形,一舉一動無時無刻不受人矚目,想要再像從前般重拾二人世界的樂趣,那已是絕無可能之事!
明知他這是哄我,亦是在哄自己,我卻不忍戳破這個美麗的謊言,於是笑著點頭,啞聲:「好。等你空了,咱們一起去長白山……」我將頭擱在他的肩上,難以抵擋睡意的陣陣侵襲,嘴裡卻猶在低喃,「一起去……」
「嗯,一起去。」他輕聲允諾,「我還要帶你去北京,去看紫禁城……」
十二月廿七,大軍抵達臨津江,這幾日氣候回暖,河面冰層溶解,大軍被阻隔在了江岸這頭。
皇太極滿心憤怒,我只得稍加安慰。
說實在的,這幾日我的體質似乎越來越差,晨起時經常會感到噁心反胃。軍中食物本就粗糙,不易下咽,這麼一來我更加沒了胃口,時常一天下來僅靠喝水聊以度日。
身體在一天天的變弱,我早有所覺,只是強撐著不肯開口有絲毫的抱怨。
皇太極已是十分煩擾忙碌,這當口我無法幫上他的忙,那就更不能給他添亂。
這日下午突降暴雨,氣溫陡然降了十多度,我凍得瑟瑟發抖,騎在馬上只覺得不可抑制的全身顫抖。
江水終於冰結,牢牢凍住,大軍順利渡河。兩天後皇太極率領大軍到達南漢山城,在西門外駐營。
朝鮮國王李倧被困於南漢山城之中,數次向外求援,援軍俱被清軍擊潰。崇德元年的歲末便在這樣緊張而有凄冷慘淡的對峙中悄然滑過,新年初一始,皇太極率眾登上望月峰,環視南漢山城的布防形勢后,決定採取圍點打援的戰術,脅迫李倧獻城投降。
大軍將南漢山城團團圍住,正月初二,朝鮮全羅道沈總兵率兵前來解圍,被岳托率兵擊退。皇太極隨即遣英俄爾岱、馬福塔往南漢山城,以清帝的名義致書朝鮮國王,指責其「敗盟逆命」。可初三得復,李倧竟是將書函駁回。
正月初四,清軍渡漢江,紮營於江滸。
初七這日,朝鮮全羅道沈總兵、忠清道李總兵合併來襲,試圖從重重圍困中救出李倧等人。
戰況進行的非常激烈,皇太極一早便親臨第一線指揮坐鎮去了,八旗將士除了調撥到前線打仗的,餘下的皆是原地待命。
早起我便沒吃任何東西,甚至連水也沒能喝進去一口,只是不停的乾嘔。冬日氣溫寒冷,我明明裹了里三層、外三層,卻仍是凍得瑟瑟發抖,就我目前這種狀態,別說上陣廝殺,就連提刀的力氣也未必能使出三分來。
這次援兵甚是狡猾,竟是分出少許兵力,繞道清軍后營放火滋事。他們的目的不過是想打亂清軍的部署和節奏,以期援兵能順利進入南漢山城救駕。
隨著火點的不斷增加,留守的將士疲於滅火,更有一大部分的兵力被抽去看守糧草。我身上穿戴得頗為厚實,只外頭套了身正黃旗小卒的甲胄,乍一看上去體型便和其他人沒多大明顯區別。別說那些個不知情的將士,就連親信隨從,一旦走散了,在這鋪天蓋地的兵卒中想要認出我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提著長刀,我努力的迫使自己混沌的意識盡量保持清醒,然而收效似乎不是很大。這個身體像是突然之間不受我的控制,時常會離奇的出現一些狀況。
這樣的情景讓我莫名的感到害怕。
我怕……這是我身體在這個時空出現排斥現象!我怕這個時空容不下我的存在!
我最怕……從此失去皇太極!再次回到那個雖然熟悉卻沒有他存在的世界中去!
「宸妃娘娘!」
跨下的坐騎突然剎住腳,我身子猛地一晃,險些從馬鞍上一頭栽下地去。
身前有隻大手牢牢的拽住了我的轡頭,映入眼帘的是一張蒼老卻不失健碩精幹的臉孔,我迷惘眨了眨眼。
「宸妃娘娘!前頭是山崖……」
全身乏力,我痛苦的伏在馬背上,呻吟:「多謝。」
楊古利目光炯炯的瞥了我一眼,我的身份對於八旗高層將領而言是個心照不宣的秘密,然而帶同后妃隨征之舉,畢竟還是得不到他們由衷的認可。私底下,他們必然認定皇太極此舉荒唐。
楊古利臉上毫無遮攔的露出輕視的神氣,我不由氣惱起來——我若是沒病,自然也能上陣殺敵,未必就比他和他手底下的那些士兵遜色。
「微臣差人護送娘娘回營吧。」他左右環顧,「這會子火勢已經減了……」
「嘔!」我捂嘴乾嘔,難受的伏在馬背上。
楊古利打量著我,頗為無奈的搖頭。
咻地聲,一枝利箭插著我的頭頂飛過,若非我恰好俯身乾嘔,指不定這箭已將我的咽喉射個對穿。
我條件反射的去摸隨身佩刀,緊張之餘手指竟是微微發顫。楊古利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大將,面對箭如飛蝗般的突襲,兀自鎮定自若的指揮得當。
「咴——」我□的馬匹身中一箭,箭翎微顫,殷紅的鮮血順著傷口滴滴嗒嗒的往下淌。
我眼前一暈,鼻端間嗅著那腥膻的血味,只覺得氣血翻騰,一時左手把持不住韁繩,竟被發狂的馬駒狠狠撂下馬來。
楊古利在我墜地前及時拉了我一把,這才使我摔得沒預想的那麼狼狽。
「謝謝……」
轉眼間,身後的馬匹接連挨了七八枝竹箭,在悲鳴慘嘶中轟然到底,渾身抽搐的閉目待死。
我心有餘悸,又驚又怕,若非僥倖,此刻被射成蜂窩狀,倒地不起的只怕就該是我,而非是一匹馬!
「快走!」楊古利抄起我的胳膊,揮舞著手中的鋼刀,替我擋開迎面射來的亂箭。他所率領的士兵將擋在前面,井然有序的擺開陣勢,與敵對峙。
「娘娘!請上馬!」楊古利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他讓出自己的坐騎,硬托著我往馬鞍上爬。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我心有所動,才欲低頭喚他一同上馬,楊古利已不耐的叫道:「快走!」反手拿刀背用力砸在馬臀后。
我被動的縱馬疾馳兩步,忍不住擔心的回頭瞧他。
只見一片亂石之間,大清與朝鮮的士兵已混作一團,廝殺得難解難分。年過六旬的楊古利手持長刀,徒步殺敵,英勇不減當年……
楊古利……舒穆祿楊古利……
腦海里離奇的浮現出三十年前那段塵封許久的記憶。
烏竭岩之戰!那個奮勇殺退烏拉敵兵的楊古利!那個把馬讓給我逃命的楊古利!那個一刀砍下烏拉大將首級的楊古利……
眼角模糊的瞥到一抹鬼祟的身影,我心頭狂跳,凄厲的脫口尖叫:「小心——」
「砰——」伴隨著我的喊叫聲,楊古利徐徐轉過身來,黃色的鎧甲被鮮血染紅,他的胸口猶如綻開一朵無比詭異嬌艷的紅花。
藏身岩石后的朝鮮小兵見偷襲得逞,高舉著手裡的鳥銃興奮的大喊:「我射中他了!我射中他了!正黃旗的……是大清皇帝!我射中大清皇帝了……」
楊古利滿臉錯愕與不甘,我神魂俱飛,從馬上狼狽的翻下,踉踉蹌蹌的奔向他。
楊古利……
「……楊古利,你打仗很厲害吧……」
雙臂微張,寒風將他花白的髮絲吹亂,在我距離他還有一丈遠時,這個身經百戰,頑強如鐵的漢子嘴裡狂噴出一口血霧,仰面倒下。
正黃旗的士兵及時衝上去抱住了他。
滿臉血污,他的眼瞪得大大的,僵硬的五指仍是將手中的鋼刀扣得極緊。
「……格格,請上馬……」
「……楊古利,你打仗很厲害吧?」
「……還行……」
「……我乃建州舒穆祿楊古利是也……」
楊古利……
眼前猛地一黑,我險險摔倒在他身上,一時血氣上涌,只覺得剎那間胸腔中迸發出難言的悲憤與凄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失去理智的從他手裡掰下那柄鋼刀,發瘋般的沖了出去。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腦袋嗡嗡直響,彷彿有無數個嘈雜的聲音在怒吼,胸臆難舒,我需要發泄!
需要……泄恨!
「住手!」有人在我耳邊厲吼一聲,掌心驟然作痛,鋼刀被人硬生生的奪走。
我悵然若失,模糊間一張帥氣的臉孔跳入眼帘,緊張而又擔憂的抱緊了我:「阿步!不要這樣……不要怕,有我在,沒事的……你不要怕……」
「哥,你瘋啦?」多鐸壓抑著嗓子,焦急的喊,「那麼多人在看,她是皇上的女人……是關雎宮宸妃,不是你能碰得的……」
「滾開!」多爾袞怒喝一聲,「我在做什麼我心裡清楚,這點分寸不用你老來提醒我!」
「哥!你真的瘋了!難道打下長山,不分晝夜的提前趕到這裡,就只為了這個女人……」
眩暈,意識在困頓中漸漸迷失。
皇太極,楊古利死了!
我好怕!好怕……
你在哪兒?快來救我,求你回來,不要離開我……
我需要你,皇太極……
眼皮澀得黏在一塊兒,我睡意正濃,不願睜眼。一陣輕微的晃動卻是執著的要把我搖醒:「悠然……醒醒……」
「嗯……」我呻吟一聲,翻身緩緩睜開眼來。
皇太極一臉焦急的看著我,眼中有喜有憂,四目相對,他大大的鬆了口氣,顫巍巍的抱住了我:「嚇死我了。」
我漸漸清醒過來,回想起白天楊古利的慘死,不禁心有悱惻,感傷至深,忍不住落下淚來。
「皇……皇上吉祥!」一名年約四十、滿面疲倦之色的男人被多爾袞生拉硬拽的拖進了王帳。
我見他服裝特異,赫然穿著朝鮮服飾,肩上戰戰兢兢的背負了一隻大木箱子。
皇太極不悅的蹙起了眉頭。
「這傢伙在寬甸一帶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大夫,我因見他醫術不賴,難得又會講咱們滿語,便收在軍中暫充醫官……」
皇太極擺手,他顯然對朝鮮大夫的感觀印象不是很好。
我虛弱的笑了下,出聲打圓場:「你叫什麼名字?」
朝鮮男子顫了下,抖抖簌簌的回答:「回……回……」一時吃不准我的身份,只得硬著頭皮磕頭道,「小的名叫韓應奎。」
我點點頭,皇太極在一旁冷言插嘴道:「你滿語講的不錯。」
「是……是。勉強……」冷汗滴滴嗒嗒的掛在他額頭。
皇太極陰鬱著臉色,揮手示意他上前診脈,韓應奎戰戰兢兢的跪爬至榻前,我見他實在抖的厲害,於心不忍,轉頭向皇太極道:「咱們軍中的醫官何在?」
皇太極不答,多爾袞在一旁小聲解釋:「軍中的醫官如今都派出去了……」我瞧他眼神閃爍,先還不明所以,回首又見皇太極冷漠淡然,頓時恍然醒悟。
是了。這次隨軍的醫官不下十位,若說都不在軍營內,那是不大可能,無法前來探病的唯一阻礙便是我的身份!
我的身份不能輕易暴露,這是個瞞下不瞞上的機密,若是請了醫官來瞧病,難免有泄露的可能,若是因此陣前動搖軍心,旁的暫且不說,只怕於皇太極的君王顏面已是有害無益。
心下瞭然。
這個韓應奎……在替我應診之後,只怕會被滅口!
殺一個軍醫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但是殺一個朝鮮人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心惻然,韓應奎顫顫的伸出手指,搭在我右手腕側。
「噝?」他倒吸一口冷氣,眼瞼掀起,詫異的揚眸瞥了我一眼。
我微微頷首,示意他莫要驚慌。
他因發現我是女子,愈發的誠惶誠恐,按在腕上的手指抖個不停。
「怎麼說?」皇太極低沉探詢。
韓應奎倏地縮手,一臉震駭:「請……請夫人換左手……容小的再診一次……」
皇太極面現不耐之色,我將左手遞與他,軟聲安撫:「不急的,先生慢慢診斷就是。」
韓應奎卻是愈發怕得厲害,面上血色盡退,足足過了三四分鐘,他忽然倒退兩步,頻頻磕頭道:「皇上饒過小的吧!小的擅長骨科外症,您讓小的在軍中替將士療傷接骨,這原非難事……只是這位……這位……千金貴體,小的實在不敢妄加斷言……」
「到底怎麼回事!」多爾袞衝動的一把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咬牙,「你倒是給句整話,若是只會拿言語搪塞,我留你何用?」
「九王饒命!九王饒命!」韓應奎嚇得痛哭流涕,慌道:「這位夫人原是喜脈……」
「什麼?!」皇太極從椅子上彈跳而起,原本鎮定自若的冷靜面具完全被擊潰,驚訝、震撼、狂喜……種種神情在他臉上一一閃過。
多爾袞的手一松,韓應奎撲通摔倒在地。
喜脈……怎麼可能?
我驚呆,腦子裡糊塗得像是一鍋稀爛的粥。自上月行經過後,我身子便一直不大好,皇太極體貼我,夜裡雖仍是同榻而眠,卻從未再行夫妻之禮。
這……這韓應奎突然間告訴我,我懷孕了!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這簡直就是……最最莫名其妙的一筆糊塗帳!
「喜脈?!」皇太極一個箭步衝上去,也顧不得帝皇尊顏了,直接大手一撈,將韓應奎從地上拽了起來,「你說的可是真的?她有喜了……哈哈,朕要做阿瑪了……」
相對於皇太極的欣喜若狂,多爾袞面色陰暗,我顧不得分心去分析他臉色難看的原因,只是憋著滿心的困惑,尷尬的看著皇太極。
「悠然……」皇太極撲到我跟前,牢牢的抓住我的手,一雙漆黑的眸瞳熠熠生輝,好似天上的繁星般耀眼,煞是迷人。那股興奮深深的震撼我的心靈,即使我心中困惑未解,亦被他的喜悅傳染,由衷的展露笑容。
「我要做阿瑪了!我終於要做阿瑪了……」
「皇上!」我拍著他的臂膀,示意他鎮定,「你早已是阿瑪了!」
他難道忘了豪格、敖漢,還有一大群的子女了么?瞧他此刻的興奮勁,竟像是第一次聽到妻子懷孕似的,也不怕被多爾袞瞧見,日後落個恥笑君王的話柄。
「恭喜皇上!」多爾袞適時跪下,頭壓得很低,聲音冷靜得可怕,明為恭喜,卻是都聽不出一絲半點的喜悅之情。
皇太極早已喜出望外,哪裡還聽得出多爾袞的異樣,只是眉開眼笑的望著我:「悠然,謝謝你……謝謝你……我居然不知道你有孕了,這些天盡忙於戰事,未曾好好照顧你……」
何止他不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若有所思的轉頭看向韓應奎,羞澀的啟口:「敢問先生,孕期多久了?」
「三……三個月……」
三個月?我猛地瞪大眼睛。
這是怎麼回事?!
「皇上饒命!」韓應奎突然顫聲低呼,「娘娘……娘娘的脈象有滑胎之相……只恐、只恐胎兒不保……」
天旋地轉,我幾欲暈厥,一雙手死死的攥住皇太極的衣袖,只覺四周空氣稀薄,呼吸困難。
「娘娘血氣不穩,恕小的斗膽,請問……月前娘娘可曾有腰腹墜脹、胎漏下血之狀……」
「住口!」皇太極厲聲冷喝,「這是朕的孩兒!你聽明白了,這是大清國的皇嗣!」
多爾袞猛地一顫,倏然抬起頭來,目光冷峻森沉。
韓應奎抖若篩糠:「是……小的,不敢……胡言亂語……娘、娘娘玉體……」
我虛軟的癱倒,淚水奪眶而出。
原來是這樣!
原來……竟是這樣!
「皇上饒命,小的……惶恐……皇上若是不信……可請、請軍中御醫容后複診……」
孩子……我的孩子……
手掌下意識的撫上小腹,心如刀絞,淚雨漣漣。
「別哭……」皇太極忍噎抱住我,面色雪白,一字一頓的說,「朕乃一國之君,受天庇佑!沒道理保不住咱們的孩子……朕以天子之名向上天祈誓,願以帝王之尊換你母子安康……」
願以帝王之尊,換母子安康!
我徹底崩潰,捂著嘴,嗚咽抽啜,泣不成聲。
蒼天啊!你既然成全了我與他之間跨越四百年的恩愛纏綿,為何又要這般狠心的百般折磨我們?
為什麼?為什麼……
正月初十,不僅多爾袞與豪格帶同左翼軍連戰大捷,自長山來南漢來會,杜度、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亦運輜重炮車抵達,與大軍會師。
清軍實力大增,皇太極命人架起紅衣大炮,炮口對準南漢山城內不停轟擊,李倧等人被困城內,糧草不濟,沒奈何派了使者前來遞交國王書函。
信中頑愚之心盡收,屈服的稱呼皇太極為「皇帝」,可見李倧亦承認皇太極稱帝,只是信中卻仍無投降之意。
我因身子虛弱,受醫囑不得不卧榻休養,為了腹中的胎兒著想,我絲毫不敢妄動,韓應奎讓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無有不應,只求上蒼垂憐,能讓我得幸保住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
然而軍中生活艱苦,常人難以想像。我的日常起居不可能讓侍衛或者韓應奎這些大男人伺候,皇太極又因軍務繁忙,即便他憂心我的身體,有心照拂,卻也是□無暇。
平坦的小腹用手撫摸,已能感覺微微隆起,感覺像是自己胖了,添了個小肚腩。我內心歡喜,在床上老老實實躺了幾日,忽聞多爾袞等人奉命率領左翼兵約三萬人,大小戰船八十餘只,往攻江華島。
多爾袞果然驍勇,十八日出發,到得二十二日方抵達江華島渡口,僅隔一天,便有捷報傳回,清軍已然佔領江華島,俘獲朝鮮王妃一人、王子二人、閣臣一人、侍郎一人,以及群臣妻兒家眷等無算。
皇太極有心提前結束戰事,竟是不擇手段,狠辣的將這些女眷做為要挾手段,逼迫李倧等人投降。
李倧與文武百官先還是不信,二十六日,朝鮮使臣洪瑞鳳等人出城至清營覆書,皇太極命英俄爾岱拿朝鮮大君的手書示之。洪瑞鳳大驚,第二日回城,沒隔半日功夫,南漢山城上空隱隱傳出一片凄悵的嚎啕聲。
這哭聲擾人,特別是到了夜晚,更是清晰可辯,催人心碎腸斷。我一夜噩夢,驚惶掙扎間皇太極摟住我在耳邊不斷細語安慰,我這才全身大汗淋漓的混沌睡去。
第二日醒來,感覺身下有種濕漉的異樣,膽顫心驚的探手一試,指尖上竟是一片黯淡血紅。我頓時眼前一黑,牙關緊扣,生生的閉過氣去。
「悠然……悠然……」
「娘娘!醒醒……皇上,娘娘若是再這麼昏迷不醒,於腹中胎兒有損無益……小的無能,只恐保不住……」
迷懵間我猛地一顫,受刺激的掙扎著撐開了眼瞼,暈眩無力的呻吟:「求你……保住……我的孩子……」
「悠然!」皇太極瘋狂大叫,滿臉的心痛,「你比孩子更重要……」
「不……」我潸然淚下,哽咽,「我要我們的孩子……」我顫抖著抓著他的衣袖,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從心底油然升起,「我盼了多久……你明知道我苦盼了多久……我要這個孩子!」我傷心欲絕,任性的垂淚望著他,咬唇抽泣,「我要這個孩子……」
「好!」他吸氣,語音哽咽,悲痛難忍的摟我入懷,「這個孩子咱們要定了!傾其所有,我也會守護住你們……為了你,普天之下沒我皇太極辦不到的事!」
就在這一天,朝鮮國王李倧遞交降書,稱皇太極為皇帝,朝鮮為小邦,自己為臣。
皇太極敕諭李倧,提出受降條款共計十七條。
我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軍中醫療條件甚差,軍醫們出門只帶了治療外傷的一些常備草藥,像我這種胎氣不穩、下血不止的狀況,別說韓應奎並非專攻婦科類的大夫,即便他是,也苦無良藥保胎。
我不清楚韓應奎到底和皇太極說了些什麼,只是這兩日皇太極面色愈發難看,看著我時常常流露出一種心痛到絕望無力的眼神,這樣的眼神讓我覺得心底冰涼,生不如死。
三十日辰時,李倧脫下龍袍,僅著一襲青衣,帶領群臣出西門至漢江東岸的三田渡受降壇,獻明朝所賜敕印。
我軟綿綿的坐在皇太極身後的軟椅之中,全身裹著雪白的貂裘,寒風蕭蕭下,李倧顫巍巍的帶著自己的三個兒子,手捧敕印一步步走向受降壇。
壇為九層階,皇太極面南而坐,黃傘齊張;兵甲旗纛,森列四周;精兵數萬,結陣擁立;張樂鼓吹,四野震撼。
英俄爾岱在前替朝鮮君臣作前導,先引至壇外,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禮,一會又領至壇下,再行三跪九叩之禮,皇太極在座前冷笑一聲:「悠然,你瞧,如今他可還能再狂妄么?」
我知他是指登基大典上受辱一事,如今細細回想起來,不禁唏噓感慨。使臣的不屈,結果卻是換來君王的受辱,只不知這時李倧心裡該是何等滋味。
在英俄爾岱的引領下,李倧父子緩緩步上台階,我瞧他神情憔悴蒼白,一身青衣被風吹得撩起袍角,越發襯得整個人蕭瑟慘淡。
皇太極命李倧坐於左側,之後是大清的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多羅貝勒等,再次是李倧長子。右側仍是按序坐著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多羅貝勒等,其次是李倧次子、三子,再次是蒙古諸王。朝鮮大臣坐於壇上東隅,江華島被擄之臣坐於壇下西隅。
少時,坐定舉宴,宴間行射藝表演。我坐在皇太極之後,始終感覺左側有道目光凜冽的鎖在我身上,然而每次我抬頭探尋時,那道目光卻又立即消失不見。
待到宴罷,皇太極命英俄爾岱賜李倧黑貂袍套,白馬雕鞍,又賞給世子、大臣等人貂皮袍套。賞賜完畢,又下旨令朝鮮君臣會見被俘的嬪宮及夫人,一時壇上親人得見,相對泣哭。
哭聲凄厲,我聽得心裡又酸又澀,幾欲落淚。便在這時,皇太極騰身而起,貼耳關照了英俄爾岱、馬福塔兩人幾句話后,轉身大步走向我。
我抬眼詫異的望著他,他微微一笑,低頭攔腰將我抱入懷裡:「悠然……我帶你回家!」
「回家?」
「是,回家……和咱們的孩子一起……回家!」
崇德二年二月初一,皇太極將江華島所獲人畜財幣,賞給各旗將領,同時宣告清軍主隊將先行班師回朝。
二月初二,大清軍隊分兵四路,一路攜帶朝鮮世子夫婦為質,並其僚屬,從大路撤退;一路翻逾鐵嶺,出咸鏡道,渡頭滿江退去;一路由京畿右道山路,至平安道昌城碧潼等地,渡鴨綠江上流撤離;一路由漢江乘船下海,悉取沿海舟楫,以碩托、孔有德、耿仲明等所領,率同朝鮮舟師,攜帶紅衣大炮,攻取皮島。
為了儘快返回盛京,皇太極特命多爾袞、杜度率領滿、蒙、漢大軍,攜所俘獲在後行慢行,而他與我則在正黃旗侍衛的扈從下,快馬加鞭、馬不停蹄的輕騎而奔。
回家……多麼倉促的一個抉擇!
這意味著在某種程度上,皇太極把這次出征的原本能獲得的收益無奈的放掉了一部分,作為一個向來身先士卒,親臨第一線的皇帝,他在勝利的最後關頭很不負責的把一堆爛攤子丟給了多爾袞——那個他最最疼愛的弟弟,同時也是他最最防備的勁敵!
為了我,他不得不把這一切全權托給了多爾袞!甚至還狠心撇下攻取皮島這麼重要的戰事,義無反顧的撤出朝鮮境內!
這一切,只為了我……只是為了我!
「對不起……」
「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他笑,眼角起了幾條淡淡的笑紋,更添一分滄桑與成熟並濟。
我撫著他的眼角,眼圈酸澀:「是我拖累了你……」
他定定的看著我,眼裡漸漸的多了幾分柔情:「你從未拖累我什麼,是我虧欠你太多!」
「皇太極……」
「在。」
「求你件事。」
「好。」
「朝鮮百姓無辜,你只當替咱們的孩子積福,莫讓士兵再擾民奪財!」
他頓了下,湊過唇,在我額前吻了一下,嘆道:「好!我們悠然最是心慈,上天必會庇佑這個孩子。一切殺戮罪名且由我一人擔當就是,上天若有罪罰,只降罪我皇太極一人……」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顫道:「別胡說……你我夫妻一體,禍福與共,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當日初四,皇太極即刻在回程路上書下一道聖旨,傳諭各路軍將領:「嗣後爾等,各值嚴禁所屬滿洲、蒙古、漢人士卒,勿得劫掠降民,違者該管章京及驍騎校、小撥什庫等,一併治罪。劫掠之人,置之重典,為首者斬以徇。」
二十天!
從朝鮮長途跋涉回到盛京,居然只用了二十天!
二月廿一,濟爾哈朗率領群臣至城門口迎駕,當他看到皇太極小心翼翼的將我從馬車內抱下時,驚訝之情不言可表。
「即刻宣太醫進宮!」誰也不曾想到,皇太極落地后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
濟爾哈朗側目悄悄瞥了我一眼,我嬴弱的對他展顏一笑,他嘴角抽動兩下,關切之情油然顯現在臉上,眉心微擰,打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仍是一笑,只覺得胸口抑鬱難舒,最近特別容易傷感,見到什麼人或物,都會莫名其妙落淚。忍著鼻腔中的酸楚之意,我忙轉過頭去,將臉埋在皇太極胸口。
原本歡騰熱鬧的迎駕儀式就這麼被冷清清的帶過場,少時鑾駕回宮,不等皇后率眾妃來迎,皇太極徑直入關雎宮歇息,下令后妃一律不用見駕面聖。
未央心慌意亂的鋪床,地龍燒得正旺,我卻仍是冷得直打哆嗦,皇太極又命在屋內燃起薰爐,我這才感覺好些。
沒過多久,宮中醫術最為高明的四位御醫奉旨入關雎宮,我躺在暖炕上,任由他們四個輪番切脈,轉而聽他們在隔間竊竊商討。我先強打起精神,想等到最後問診的結果,可待到後來眼皮不停的打架,最終竟是扛不住的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皇太極眼眉舒展,溫柔似水的凝望著我。
「不必早朝么?」我啞著喉嚨問,嗓子里乾渴難耐,我示意要水。
未央不在房內,皇太極親自替我倒了杯水,小心翼翼的端了來:「燙呢,先替你吹吹吧。」
我抿嘴兒笑,他心情似乎極好,我瞧在眼裡不由得也自歡喜:「昨兒個御醫怎麼說?」
那雙薄冰似的狹長眼眸忽爾湧起無限的喜悅與興奮,他湊過來,額頭與我互抵,鼻尖親昵的相互噌著,淺笑:「悠然……謝謝你給我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
我詫異的揚起眉來。
他的手溫柔的撫上我的小腹,輕柔的不敢著力:「御醫說,這個孩子福大命大,即使母體虛弱,他仍是在你腹中頑強的生長著……如今已有四個月大,再過不久我們便能見到他了。」
我一陣激動,捂著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孩子還在……我並沒有失去他!
皇太極將吹溫的熱茶遞到我的唇邊,我噙著淚水咽下,隨著暖流的注入,全身泛起一股輕鬆與愜意,總算可以安心了!心頭長久背負的沉重包袱,終於可以放下了!
「悠然……」他咬住我的耳垂,細語,「我算過日子了,這孩子是我生日那天有的吧?」
我的臉噌的燒了起來,囁嚅著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是我這輩子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禮物!謝謝你,悠然!」
即便是保胎葯,拿來每天這麼堅持不懈的當水喝,也會成為一件最最痛苦的事。
我因那會得肺癆時喝怕了這些黑黢黢的葯汁,所以對中藥的氣味特別敏感,這會子別說喝葯,就是嗅到那股藥味,已是孕吐得一塌糊塗。
皇太極對我又憐又愛,隨著肚子逐漸顯懷,我的脾氣越來越古怪,十分情緒化,一會哭一會笑,整個人也變得神經兮兮的。
皇太極每次面對我的無理取鬧,都是包容的忍受,說我越來越孩子氣,也越發顯得可人疼惜。
我被他的這些一本正經的俏皮話氣得哭笑不得。
其實我心裡也清楚,自打我們離開朝鮮,皮島那頭的戰事便一日未曾停止過,皇太極一邊要料理朝政,一邊還要不時遠程關注皮島那頭與明軍的廝殺。
二月初二,碩托、孔有德等人便奉令合朝鮮兵進攻皮島,當時皮島大明的固守兵力約有二萬餘眾,並且配有大量火器,以及充足糧草,駐守皮島。碩托等人打的甚為辛苦,久攻不下,長達兩月之久。
得知這個消息更加讓我心頭難安,皇太極若是沒有撤軍,何至於把這場仗拖到現在這副尷尬境地?
皇太極最後還是決定派遣阿濟格率兵一千,前往皮島助攻。臨行前,他將阿濟格傳至翔鳳樓書房,授以攻打皮島的作戰方案——分兵兩路偷襲:
其一,將己方所造小船由身彌島北潛逾二十里以外山巒,拉運至皮島西北熬鹽之河港;八旗護軍參領及每牛錄所出護軍各一員,命步軍固山額真薩穆什喀在前統領偷襲;令步軍官員等率領步軍繼其後,攻打皮島西北隅之山嘴。再命固山額真昂邦章京阿山、葉臣乘小船在後督戰。
其二,另一路遣八旗騎兵、騎兵諸官員、四邊城四百兵及全部官員,漢軍及其諸官員、三順王軍、三順王下諸官員及朝鮮兵,乘我軍在各地所獲船隻及朝鮮來援之船,列於身彌島上,命兵部承政車爾格率領進攻。再命漢軍固山額真昂邦章京石廷柱、戶部承政馬福塔在後督戰。
那日我替皇太極送宵夜,在書房內室聽得他們在地圖上勾勾畫畫,竟是折騰了一宿。我縮在內室榻上不知不覺的昏沉睡去,可醒來仍見兩人喋喋不休的商議,直到下午,阿濟格才告退離去。
皇太極頂著一對倦色濃郁的熊貓眼,回頭沖著門檻那頭的我,咧嘴一笑,笑意甚為自傲愜意。
打那一刻起,我便知皮島之事再無所憂,阿濟格這趟出行,必將馬到成功!
轉眼到得四月,天氣漸漸升溫,隨著衣衫的減少,我的肚子越發滾圓。腹中的胎兒開始有了動靜,時不時的在我肚子里拳打腳踢,我夜裡本就少眠,如今這麼被他折騰得更加難以睡得安穩。
而就在這個時候,多爾袞帶著朝鮮質子、內眷、侍衛,大臣等五百餘人,以及征朝時擄獲的五十萬俘虜,在路上拖拖拉拉的走了兩個多月,終於返回了盛京。
這日他入宮赴宴,我挺著肚子站在翔鳳樓前含笑迎他,他腳步僵在階下,削瘦的臉龐上面無表情,嘴角緊抿。前後不過幾秒種的愣神,他已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轉向皇太極笑道:「皇上洪福齊天,祝願娘娘平安順產,為我大清子嗣誕下第一個具有滿蒙血統的阿哥!」
我摸不清他這番話是真心祝福,還是話中帶刺。
好在皇太極已朗笑著挽著十四的胳膊,將他拉進了翔鳳樓內,哲哲以國母與家嫂的雙重身份參與了這次家宴,我覺得無趣,便隨便尋了個借口,回宮睡午覺補眠。
午覺睡得十分踏實。一覺醒來,皇太極站在窗口笑吟吟的看著我,見我睜眼,不由笑道:「方才接到傳報,阿濟格已攻下皮島!」
我愣住,而後慢慢醒悟,他之所以告訴我這個,為的是讓我安心。
我不由粲然一笑,心中芥蒂一掃而光,再無掛懷,只安心養胎。
崇德二年閏四月十二,索倫部烏魯蘇穆丹屯長博穆博果爾率八人來朝,貢馬匹貂皮。
索倫部乃是居住於黑龍江上游,貝加爾湖以東,精奇里江兩岸的一支民族群落,博穆博果爾精通武藝,才幹出眾,勢力強壯,因此在他的努力下,逐漸壯大成一個集杜拉爾、敖拉、墨爾迪勒、布喇穆、塗克冬、納哈他等部落聯盟的首領,雄據一方。
皇太極對他的來朝拜會甚為重視,日夜盛情款待,盡顯地主之誼。
這年的夏天對我來說特別難熬,隨著身材逐漸臃腫,我的行動也越來越遲緩,然而即便如此,每日里卻仍是揮汗如雨,熱得不行。
六月初,我的小腿開始浮腫,拿大拇指隨便一掐,那上頭的肌膚上便凹下去一塊,久久不會彈起複原。我的一雙腳更是腫得像兩隻大粽子,平時穿的鞋子此刻根本不可能再套得進去。
無可奈何之下,我晚上睡覺,已習慣性的要在頭下加兩隻枕頭,又在腳後跟另外墊只涼枕,饒是如此作為,肚子上的巨大壓力卻絲毫沒有減輕,反而一天天的加重。
隨著產期一天天的臨近,我原就敏感的情緒變得越來越忐忑難安,夜裡睡下竟是接連夢見當年孟古姐姐分娩難產時的可怕情景。
「哦——哦——」睡夢中,我突然慘叫起來,痛苦的彈起上身。
「怎麼了?!」皇太極警醒的從旁一躍而起,昏暗中見我這副凄慘的模樣,不禁嚇了一跳,慌神道:「是肚子痛?要生了?」
他扭頭欲喊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的掐住他,語無倫次的低呼:「不是……抽……抽筋啊!我的小腿抽筋……」
「哪一邊?」他急忙慌慌張張的伸手抓住我的左腳。
我搖頭,痛得眼淚迸出:「右……右……」
皇太極毫不猶豫的換手,一把抓住我的右腳腳底,將腳背往上壓。
過了會兒,我不再抖個不停,長長的吁了口氣,大汗淋漓的重新躺下,無力的哼哼。
「好些了沒?」他關切的問我。
我疲憊的點頭,右腿稍稍動一下仍是會有痛覺,但已不像剛才那麼要人命了。
他伸手捋開遮擋在我面頰上的髮絲,我頸下胸口全是汗珠兒。
「我正做夢呢,突然聽你叫得那麼凄厲,嚇得三魂丟了五魄!」他憐惜且緊張的說,「生產的日子算來也就這幾天了吧?」
「嗯。御醫說就月底前……你做什麼夢了?夢見什麼了?」
他小心翼翼的替我拿捏小腿肚上緊繃的肌肉,我痛得呲牙。
「很古怪的一個夢,現在回想起來都教人覺得胸口憋悶。」
「哦?什麼夢?」我斜眼瞄向窗外,寧靜幽遠的夜晚,稀疏的星光從窗口孤冷的灑了進來。
「我也不是太清楚……」身側的聲音透著一絲困惑與迷茫,他伸手輕輕的撫摸我隆起的肚子,「在夢裡我見到一個不一樣的你……」
「怎麼個不一樣?」我闔上眼,帶著濃濃的倦意嘟噥著,一半意識已昏昏欲睡。
「夢裡你披散著長發,穿著古怪簡短的衣衫長褲,站在樹下傷心的哭泣,身旁卻有個短髮的男子一直低頭安慰你……我不喜歡那個人離你那麼近,有心想把他喝走,可是卻像被夢魘住了,怎麼也挪不開雙腳,喊不出聲音……就在我憤怒到絕望的時候,那個男的卻突然側頭向我看了過來……在那裡零散的夢境突然斷了,我彷彿變成了那個男的,緊緊的摟住你,側首冷眼看著夢裡的另一個我自己……」
「唔。」我翻個身,輕輕拍了拍他,「古有『庄生蝶夢』之說,本來就是不知誰入誰的夢境,你覺得你在看他,也許也正是他在看你……」
「庄生蝶夢啊……」他輕嘆,「聽著很玄的一個典故……」
我隨口應了兩聲,腦子裡稀里糊塗的,根本沒法子仔細再辯認他還說了些什麼,只覺得全身被濃濃的倦意包裹,悠悠睡去。
預產期過去好些天了,我的肚子卻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最近胎動似乎少了許多,也不知是否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打從上月月末開始,哲哲等人便不斷派人來問安,而御醫也必是一日一檢,卻並沒有說什麼不妥的話,該準備的都已準備妥當,甚至接生嬤嬤也已被安置在西屋隨時待命。
一切具備,只欠東風!可這個東風始終遲遲不肯颳起!
我急他不急,這孩子看樣子是個慢性兒,也不知隨了誰了?
七月初七這日乃是乞巧節,滿人其實沒這概念,漢家的女孩兒也只是把這天當作拜織女,祈求心靈手巧的一種祝願。可是以現代人的眼光看,我倒是很希望順應現代習慣的叫法,把這天當作情人節。
於是,我要皇太極今天必須得弄一打紅玫瑰送我,他不明白玫瑰是什麼,我隨口胡扯,告訴他那是月季花。
他雖然驚訝於我的古靈精怪,可好在也沒太過追問原由,我滿心歡喜的找了件最喜愛的衣裳,盡量將痴肥的自己打扮得稍微能入眼些,準備和他共度一個美好難忘的情人節。
可沒等我拿到那束殷殷期盼的月季花,陣痛的第一波便毫無預兆的來臨了。
接生嬤嬤讓我別慌,能吃就吃,能睡就睡,盡量躺著保持體力。說這不過是剛開始,真正的生產要等陣痛時間縮短為十分鐘一次,那才夠算準備工作就緒。
天哪!我痛得全身冒汗,躺在床上反反覆復的哼哼,她們卻是視而不見般,若是見我要吃要喝的,她們無有不應,卻獨獨不來指導我該怎麼生孩子。
皇太極不知道現在在幹什麼,他有沒有收到消息?應該已經知道了吧?應該已經在屋外守著了吧?應該有帶我要的玫瑰花吧?
「娘娘!」
一會疼,一會睡,時睡時醒的最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挨了多久,睜眼看時,窗外已是一片透亮。
「娘娘……」未央一臉緊張的看著我,「娘娘疼得可好些了?」
意識驟然清醒,我「噝」地聲吸氣,被隨之而來的強烈痛感掠去了一切感知,我隨手抓住她的手腕,忍不住痛得嚷叫起來。
未央顯然沒想到我竟是如此反應,臉色刷地白了,叫喚道:「嬤嬤快來!娘娘疼得不行了……」
「大吉大利,喜房裡可別說什麼行不行的晦氣話!」接生嬤嬤挨了過來,伸手在我肚子上一陣摩挲,我又癢又痛,除了惡狠狠的拿眼瞪她外,只能大口大口的喘氣。
「還有些時候呢!」她咧嘴一笑,「娘娘莫急……」轉頭看向未央,「姑娘大可稟報皇上,宸妃娘娘一切安好,最遲到黃昏保准能順產……」
未央心急火燎的去了,我咬著牙,身上一陣陣的發著冷汗。
黃昏……我還要挨那麼久?
「頭胎時間是比較長,以後順了,二胎、三胎的都不是問題了。」
我疼得渾身打顫。
開玩笑,我寧可計劃生育!
「啊——」我忍不住逸出呻吟聲。
時間一點點往後推進,陣痛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小腹下墜之感越來越重……中午我勉強咽了兩口參湯,這會子精神頭倒是足了,沒有奄奄欲睡的倦意。
事實上我正經歷著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即使想睡也只怕睡不著,除非我昏死過去。
黃昏很快也過去了,陣痛間隔時間已縮短為分把鍾一次,我痛得死去活來,接生嬤嬤在我身下到底在搞什麼,我也全然不管不顧了,隱隱約約的好像聽見她驚惶的叫了兩聲,然後一屋子腳步聲紛沓。
再然後,我竟彷彿聽見了哲哲的聲音……
身下暖暖的有股濕意,我的手握緊了。
「娘娘,用力啊!」有人沖我不斷的叫嚷。
不行了!我的力氣已經用光了,為什麼還要我用力?難道孩子還沒生下來嗎?
腦海里突然飄過孟古姐姐分娩時的情景,我打了個激靈,猛地驚醒過來。
「啊——」我屏息用力,死死的拽住了身旁遞過來的一隻手。
手心處全是汗水,汗濕的冷意讓我打了個寒顫。我喘吁吁的側頭望過去,不覺一怔!
是他!
眼眶漸漸濕潤,我含淚哽咽,啞聲:「你怎麼進來了?」
古代男子多忌諱產房血光,更何況他貴為一國之君,怎麼可以……
「悠然!悠然……」隱隱的,他的眼底居然有片水光在涌動,我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是我害了你!是我害苦了你……」他顫抖著聲,我只覺得面上瑟地一熱,一滴飽含愧疚與深情的淚水濺落在我臉上。
我痛楚難耐的低吟一聲,握著他的手添了一份力,心裡漲得滿滿的,似乎有很多很多話要跟他說,可千言萬語凝結舌尖,卻始終說不出來。
「你……記得我的玫瑰花……啊——」我身子急遽一顫,太陽穴上漲得生疼。
「生了!生了——」接生嬤嬤興奮的大叫大嚷。
我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吃力的維持住精疲力竭的意識:「孩子……抱過來……」
悉窣的聲音隔了一段時間,耳邊忽然響起嬰兒響亮的啼哭聲,接生嬤嬤喜氣洋洋的抱了嬰兒過來貼近我的臉。
我眯起眼,視線有些模糊,沒等我看清孩子的長相,感動的眼淚卻止不住的滾落下來。
「恭喜皇上、恭喜宸妃娘娘喜得八阿哥!」
八阿哥?!八阿哥!
心裡有根弦被輕柔的觸動。
那麼巧……
「我的八阿哥!」皇太極顫抖著雙手從接生嬤嬤手中接過孩子,雖然動作生澀,可那種謹慎呵護的模樣卻讓外表冷酷的他,剎那間拋卻了一切偽裝。他顫慄的用唇吻著孩子的額頭,哽聲,「我終於有兒子了!我終於——」熱淚淌過他的臉頰,我感動的落淚,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悠然!謝謝你!謝謝你……」
「皇太極……」我低聲唏噓,「是八阿哥呢。」
「是。」他的眼眸閃閃發亮。
「我的八阿哥……」我欣慰的笑了起來,虛弱的闔上眼瞼,「真好,八阿哥……小八……」
小八的生日是七月初八,我總唏噓他若是不那麼磨蹭拖拉,或許就可把情人節當生日了;又或者今年如果不曾多出個閏四月,他的生日原該是八月初八。
門口像是炫耀般的掛起了小弓箭,第二天事先安排好的乳母嬤嬤便來給八阿哥開奶,我忽然有些不舍,躺在床上絮絮叨叨的關照:「過幾日我要自己喂的,你別把他慣得太嬌氣!」
乳母嬤嬤唬了老大一愣,半晌才訥訥的應了。
按著風俗,我有七天是不能下床走動的,可挨到第三天,我的精神大好,聽見外屋眾人嬉鬧著給小東西洗澡,不禁心裡痒痒的,很想出去瞧瞧。
「哇——」嘹亮的哭聲突然響了起來。
我的心莫名的被揪緊了:「怎麼回事?」
強撐著半坐起來,未央忙按住我,笑道:「娘娘別緊張,是大吉大利的好事,這是小阿哥『響盆』呢!」
果然聽外頭眾人歡呼雀躍,時不時的竟還夾雜了一道熟悉的笑聲。我眨了眨眼:「怎麼皇上在外頭么?」
「是,皇上一早就下了朝,特意趕回來瞧小阿哥洗三。」
我噗哧一笑,掌不住心裡無限安慰和喜悅。皇太極對這個孩子,似乎寵愛得有些過頭了。
七月十六,是我產後滿七天的日子,大清早未央便扶了我下地,我感覺腹部空落落的,往日的平衡感竟一點也找不著了,晃晃悠悠的笨拙如一隻企鵝。
看著未央想笑而不敢放肆的臉,我唯有苦笑,看來今後有好長一段日子我得先適應走路,再然後就是減肥計劃。
昨兒個哲哲命人送來一架悠車,我比劃了下長度,約一米三四,寬度則不到一米,兩端呈半圓形,外型上有些酷似現代的搖籃,可因是用樺樹皮做,乍一看更像是條小船。悠車外端漆成了紅色,繪製了吉祥圖案的花紋,瞧著倒也有幾分精緻。
悠車前後兩端各系了兩股繩索,用以懸於樑上,輕輕搖動,分外有趣。
滿人的習俗慣常都是把嬰兒放在懸吊著的悠車內養大的,我見怪不怪,只是有些擔心小八會從悠車裡翻出來摔著。
思忖間,乳母嬤嬤已經手腳麻利的把小八放進事先鋪墊好糠麩褥子的悠車裡,將他四肢放平,用柔軟的布帶子把他的胳膊肘、膝蓋和腳脖子一一綁在悠車上。小傢伙睡的正香,小腦袋底下枕著高粱枕,兩道稀疏的眉毛,狹長的眼線,小鼻子上淡淡的密布著細小的白點子,紅紅的小嘴微微張開……
我瞧著出神,一時頗有感觸的濕了眼睛,忙用帕子拭去。
「娘娘怎麼傷心了?」未央不解的看著我。
「不是傷心。」我淡淡的笑,「只是瞧這孩子長得和他阿瑪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那是,來瞧過小阿哥的人都說,小阿哥眉眼長得像極了皇上!」未央樂滋滋的抿嘴笑。
我輕輕的撫觸孩子幼嫩的臉頰,腦海中勾勒著當年那個小皇太極稚嫩的模樣,不禁勾起了唇角:「是,像極了……」
「宸妃娘娘吉祥——」門外陡然響起一道尖銳的聲音。
未央倚在二門門檻上向外張了眼,隨即回頭對我說:「廳里來了個小太監,好像是在篤恭殿當差的!」
我詫異道:「皇上今天去篤恭殿了么?」這些天我心思全繞著孩子轉,竟有些忽略了皇太極的動向,「問他有什麼事沒有,別是皇上打發他來取什麼要緊的物什。」
未央出去沒多會,便神情肅然的折了回來:「娘娘,那太監是來宣旨的!」
我一聽不禁愣住了,打從封妃以後,皇太極可從沒以書面的形式這麼正兒八經的給我下給聖旨。
「娘娘不能出暖閣,就讓他隔著帘子給您宣旨吧。」
「哦,好。」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宸妃娘娘!」小太監恭順的聲音擱著鏤花隔欄漫漫的傳了進來,「皇上口諭,娘娘免跪,站著聽宣便可。」
未央扶著我慢慢的踱到門口,小太監清了清嗓子,隱約間見他展開了一塊黃色的絲綢,朗聲念道:「奉天承運,寬溫仁聖皇帝制曰:自古以來,人君有誕子之慶,必頒詔大赦於國中,此古帝王之隆規。今蒙天眷,關睢宮宸妃誕育皇嗣,朕稽典禮,欲使遐邇內外政教所及之地,咸被恩澤,故爾大赦天下……」
我身子一晃,險些站不穩腳步,若非身後未央眼尖,及時拉住了我,我多半已腿軟的跌坐在地上。
大赦天下!
他居然……為了八阿哥,頒下了大清開國至今的第一道大赦令!
而且,居然頒詔天下的聖旨內公然稱這個孩子為「皇嗣」!
天哪!這……這簡直……
我旋然轉身,悠車微微晃動,小八不知什麼醒了,卻並未哭鬧,只是瞪著烏溜溜的眼睛,自個啜著大拇指和食指,吧唧有聲,一副怡然自得的滿足表情。
崇德二年七月十六,大赦天下。
七月十七,憂恤在朝鮮陣亡的額駙楊古利。
七月廿四,為安定清寧宮皇后哲哲之心,皇太極特下旨追封皇後父親,科爾沁貝勒莽古思為和碩福親王。
蒙古科爾沁莽古思家族,由於關雎宮宸妃,博爾濟吉特氏哈日珠拉誕下皇八子而一度顯耀一時,讓人稱羨不已。
八月初八,皇八子滿月之期,八方朝賀,外藩蒙古部落,帶著各式各樣的表禮,不遠千里的趕到盛京。
盛況轟動一時。
崇德三年正月初一,朝鮮國王李倧借新春賀喜之機,向大清皇帝上賀箋表,除卻上箋於皇帝和皇后外,尚有一表獻於皇八子,表中稱道:「……皇太子祗承天旨,祥雲於清宮,隆福如河水奔流,似燕賀奔騰……」
前來盛京的兩位朝鮮王子,除上獻箋表外,還特意奉上進獻「皇太子」的表禮一份——白夏布二十匹、金黃細葛布二十匹、花席十塊、各色花席十塊、白紙五百張、黃鼠狼尾筆五十枝、上漆墨塊五十塊、黃夏布三十匹、白夏布三十匹、黃綿綢二十匹、紫綿綢二十匹、白綿綢三十匹、金黃細葛布二十匹、龍席兩塊、黃花席十五塊、花席十五塊、各色花席十五塊、豹皮五張、白紙兩千張……
禮物運至關雎宮,我瞪著滿滿當當塞了一屋子的東西,唯有瞠目結舌的份。
這天夜裡,等乳母嬤嬤將玩鬧后耐不住倦意甜甜睡去的小八抱去西屋后,皇太極笑吟吟的一把摟住了我:「今兒送來的那些東西裡頭可有中意的?」
我噘嘴,醋意濃烈的說:「都是送給小八的,又不是送給我的。」
「呵……」他笑著將我抱坐在床上,「給小八的還不就是給你的么?」
「那不一樣……」
「那好,你要什麼,我另外送了給你!」他強調的補充一句,「只是送給你的!」
我坐在他腿上,抿嘴兒竊笑,媚眼如絲,狡譎的笑:「要什麼就給什麼?」
「是。」他的眼睛里蘊藏著深深的笑意,熠熠生彩,十分吸引人。
「那我要天下!」我壞壞的笑,「我要你的天下!」
皇太極神情絲毫未變,低頭寵溺的親了親我的嘴角,呢喃:「這個天下早就是你的了……」吻一點點的落了下來,情意無限,「我整個人,整顆心都是你的……」
我的……皇太極!
我的天下……
「悠然,漢人有句成語,用你身上最恰當貼切不過了。」
「什麼?」他開始解去我身上的衣物,唇印不斷往下滑,我的思緒漸漸斷層,心搖神馳的接不上他話里的意思。
「步悠然——悠然『獨步天下』!」
隨手一撥,明黃色的帳簾飄落。
黃色帳簾上用金線銹成的龍紋在我眼前晃過,耀眼奪目。
獨步天下……
獨步天下!
原來是這個意思。
恍惚間,耳邊似乎響起了一個似男似女的聲音在歇斯底里的歌唱:「可興天下,可亡天下……」
原來是這個意思!
八字讖言!
亡了女真,興了滿清!
簡短的八個字,揭示了我的前世今生……
果然一語成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