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魏長更諷慶帝思變
「啞巴」的話像一把利劍插在長公主心上,不見血,卻傷得最疼。
長公主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然後她忽地笑了起來,那笑容也很蒼白,「陳丙,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
聽著那個熟悉的名字,左相魏長更瞳孔一縮,盯著啞巴的臉道,「你是陳丙?」
陳丙表情苦澀地笑了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有人這樣叫我了,感覺有些奇怪,我還是習慣別人叫我啞巴,很親切。」
左相魏長更扭頭看向長公主,面色難看道,「你瘋了,竟敢把他養在身邊!」
一旁原本尚還處於震驚中的申小甲頓然回過神來,皺了皺眉,低聲對陌春風問道,「陳丙是誰?你聽說過嗎?」
陌春風聳了聳肩膀,「他年紀肯定比我大,我怎麼可能聽說過。」
錦衣衛千戶江海盯著陳丙,忽然道,「大閔神宗麾下,有一毒士也叫陳丙,善用陰謀,曾在雁門關以一計坑殺匈奴百萬人,就連老人和小孩都沒有放過,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寸草不生。」
陳丙微微一笑,「算不得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不值一提……」忽而轉身,對著申小甲躬身一拜,「大閔天罡三十六星,天傷星,陳丙……拜見天子!」
申小甲眼皮一跳,急聲道,「別亂拜啊,天子坐在那上面呢,我只是一個小捕快,不是你的天子……」
「很快就是了!」陳丙似乎根本沒有瞧見龍椅上的臉色有多難看,淡淡地說了一句。
長公主眼神陰毒道,「所以你做的這一切都是他的意思?這一切……就是為了讓他的兒子能夠重登天子之位?」
陳丙一臉平靜道,「身為大閔臣子,自當為君上排憂解難。陛下還是太過仁慈,做不來這等事,我這個做臣子的,便有義務幫他完成。」
「小雪也是他的女兒!」長公主語氣森寒道,「難道在你們這些人的眼中,只有這個賤女人的兒子才是大閔血脈嗎?」
「您說得很對,」陳丙點了點頭道,「在我眼中,當然只有淑妃娘娘的子嗣才是大閔正統……小雪公主只是個錯誤,一個需要抹掉的錯誤。」
聽到此處,申小甲的臉色也漸漸陰沉下來,冷然道,「我娘不是這樣想的,我也不是這樣想的。」
陳丙目光柔和盯著申小甲,笑道,「您現在還沒真正長大,等您有一天站在和神宗一樣的高度,便會這樣想了。」
坐在龍椅上的慶帝終於按捺不住,沉沉嘆息一聲,幽幽地說道,「大閔已經亡了啊!」
陳丙微微搖了搖頭,「天子還沒死,季步將軍還沒死,我還沒死,很多人都還沒死……只要這世上還有大閔人,大閔就沒有亡!」
申小甲低頭看著身軀已然比霜雪還要冰涼的申小雪,握著火刀的手隱隱顫抖,沉聲道,「我不想做天子。」
「先做一做,後面再慢慢想。」陳丙淡然地笑了笑,彷彿在說一件很小的事情。
長公主忽然癲狂地笑了起來,笑聲在某一刻又戛然而止,斜眼看向陳丙道,「你的天子很快就要死了,你也會死,很多人都要死!」
「殿下,您難道還不明白嗎?」陳丙泰然自若道,「如小雪公主這般,我一直都在用真的騙你,所以這一局你們輸了。」
長公主面色一僵,忽地想到什麼,立時扭頭看向大點之外,望著那道陰寒的宣武門,冷冷道,「你做了什麼?」
「既然殿下您今日以陳留王父女造反為局,想要激起朝廷和江湖的矛盾,那我便幫您一把……」陳丙瞥了一眼蟒袍老者、劉洗和晁牙三人,抱拳道,「這一切也得多虧三位今晨的配合,皇城根下那個小房間里的事情,現已傳遍整個江湖……你們猜猜看,會有多少江湖俠客前來與諸位打個商量?」
蟒袍老者、劉洗和晁牙三人面色俱是一沉,蟒袍老者雙眼一眯道,「不可能,那間屋子裡當時只有我們四個人!」
「但是屋頂有隻八哥,」陳丙大有深意地看了申小甲一眼,緩緩說道,「天字殺手榜第八,曾八新養的八哥……我費了很多工夫才得到的,但物超所值,那隻八哥口舌清晰,能夠說服很多江湖俠士。」
劉洗冷哼一聲,「難怪你當時不怎麼說話,原來是在給我們下套子啊!」
陳丙滿臉無辜道,「講道理,是你們不讓我說話的,害怕我這張烏鴉嘴……」
申小甲忽然插話道,「但沒想到最終還是栽在烏鴉嘴上……八哥確實很像烏鴉,而且嘴比烏鴉還賤!」
長公主嗤笑一聲,「一群江湖莽夫罷了,來得正好!殿外有五萬多京都守備軍,還有三千玄甲黑騎,對付那些土雞瓦狗綽綽有餘!」
「殿下,我說過了……我是在用真的騙你,」陳丙歪著腦袋道,「所以造反也是真的,而且不像是陳留王和安樂郡主這般無疾而終,一定會有些效果……你猜猜看,三皇子為什麼沒有進來?」
彷彿是在印證陳丙的話,大殿外突地傳來一陣連綿不絕的腳步聲,無數兵甲將整座金鑾殿圍得嚴嚴實實。
三皇子坐在一匹白馬上,躲在一排排弓箭手之後,遙遙望著大殿,高喝道,「父皇,您為什麼還不召見兒臣?看來您是真的被那昨夜闖宮刺殺的賊子挾持了……四弟,你糊塗啊,我讓你帶話給父皇,你卻與賊子勾連,故意隱而不報……三哥很心痛啊,沒想到你竟走到了窮途末路!」
「父皇,您不必憂心,兒臣必會成為一代明君,讓這大慶千秋萬代,讓所有子民安居樂業,讓我朱氏名垂青史!」
三皇子頓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慢慢抬起右手,伸手指天,眼神冷酷道,「賊子申小甲,罔顧王法,於大鳴湖畔與船家董三發生爭執,怒而殺人,故布疑陣,製造龍王詛咒謠言,而後又蒙蔽聖上,假意查辦案件,實則蓄意謀反,今圖窮匕見,竟妄圖挾天子以令諸侯,著實無恥,神鬼厭之!我朱元昊身為皇家子弟,必要你付出血的代價,還這世間一個公道!」
申小甲越聽越氣,當即躥到大殿門口,探出半顆腦袋,盯著馬背上的三皇子,黑著臉道,「別特么什麼屎盆子都扣我腦袋上啊,我來京都才幾天,那什麼龍王詛咒早年間便有了,你顛倒黑白前也該做點功課吧!」
「兀那賊子休要猖狂,竟還敢冒頭出來,簡直欺人太甚!」三皇子眼睛一亮,右手立馬緊握成拳,厲聲道,「眾將士聽令!射中賊子大腿者,賞十金,射中賊子胸腹者,賞百金,射中賊子龜……頭者,賞千金!放箭!」
霎時間,無數弓弦聲起!
密密麻麻的飛箭像是漫天的蝗蟲一樣撲來!
申小甲看著那些鋪天蓋地的飛箭,頭皮陣陣發麻,慌忙縮了回去,「你還真射啊!你老子還在裡面呢!」
「裝什麼,先皇已經被你殘害了!」三皇子輕哼一聲,面無表情地再次揮手下令,「再放!給我狠狠地射,把那賊子的嘴給我射成馬蜂窩!」
話音落,又是無數飛箭飄灑而下,如大雨般連綿不絕地打在大殿的門板上。
殿中眾人此刻再無閑情胡扯,盡皆躲避那些穿透門窗或者屋頂,透進殿中的羽箭。
只有慶帝毫無動作,依舊從容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面。
此刻他還是皇帝,自然有人會幫他擋下這些冷不丁射到近前的飛箭,比如蟒袍老者,比如禁衛軍統領晁牙。
就連背後挨了一刀的左相竟也擋在了皇帝身前,一臉的決然。
皇帝漠然地看著左相那血紅一片的後背,又瞥了一眼抱著腦袋縮到大殿角落裡的謝忠,輕聲說道,「你不該站在這裡的。」
左相魏長更重重咳嗽一聲,「臣子必須死在君主前面,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
慶帝眼中的冷漠散去了幾分,「但你不一定非要做我的臣子,這大殿之內有很多人都可以成為你的新主子,比如那個大閔遺孤……」
「老實說,他確實是個很好的選擇,但臣和他仔細聊過,他並不想做皇帝。」
「那還真是可惜……或者,你也可以扶持朕的兒子們,不管是大殿裡面的這兩個,還是外面的那個,都很想做皇帝。」
「外面那個正在下令放箭,臣只要敢站出去,必然是萬箭穿心的下場……至於裡面這兩個,能不能活下來還得兩說,而且他們也想要我死……臣真是沒有想到,獨善其身,克己慎行也是取死之道。」
「他們還是孩子,想法難免幼稚一些。」
「那個不叫幼稚,是愚蠢……臣精明了一輩子,總不能晚節都不顧了吧。」
「或者,你也可以考慮一下朕的侄女,或者妹妹,她們似乎也有興趣效仿唐國女帝……」
「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臣不想做亡國之臣,而且她們肯定沒有興趣幫助臣實現理想,她們甚至沒有興趣知道臣的理想,那臣為何要幫他們擋箭呢?」
「陳留王呢?他在民間的聲望很高,朝中大臣也都稱讚他的仁慈……」
「他不過是想要學您,但又學得不像,臣放著老虎不要,反而去巴結一條不倫不類的家犬,是不是有點太傻了?」
「看來朕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其實,朕也覺得自己幹得還算不錯,所以朕有些想不明白,你說他們為什麼都想要取代朕呢?」
左相魏長更認真地思忖片刻,低聲嘆道,「權力是一種能讓人上癮的毒藥,他們享受到了高位者的好處,便想要更進一步,掌握更大的權力,以為這樣便可以為所欲為。」
「有些想當然了,做皇帝的束縛更多,不能做的事情也更多,行錯一步,就會導致生靈塗炭,如何能為所欲為啊!猶如一條巨龍,若是不注意控制自己的行為,即便是不小心打了一個噴嚏,也可能造成萬萬人的傷亡……」
「沒做過皇帝的人可不知道這些,而且巨龍從不在意自己的噴嚏會傷到別人……陛下有些時候也曾為所欲為過,所以他們看在了眼裡,也記在了心裡……」左相魏長更唇角微微拱起,語氣略帶譏諷的說道,「當權者如果發現有人造反,一定要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什麼地方做得太過火了,有沒有考慮到別人的感受。就像前些日子,臣養的那些豬經常翻出豬圈,攪得臣府中是雞飛狗跳,原本臣很生氣,覺得這些豬太過分了,每天吃飽了就睡,過得如此逍遙的日子,竟然還想要造反,簡直得寸進尺,該殺!」
「於是臣便命人將那幾頭豬砍了,重新買了些豬仔養著……可時間一久,那些新買的豬仔也開始造反……臣便接著再殺,殺得豬圈裡血流成河,殺得豬頭滾滾,宰了那些豬以後,臣又買了幾頭豬仔,最後這些豬仔也毫無意外地叛變了……周而復始好幾次之後,臣就開始反思,莫非不是這些豬的問題?」
左相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後來,經過臣嚴謹地調查終於得知了那些豬想要翻出豬圈的原因……陛下想知道嗎?」
慶帝撇了撇嘴道,「都說到這份上了,即便朕不想知道,你還能不說了嗎?」
左相呵呵笑道,「那陛下還是想知道的……其實原因很簡單,它們並沒有吃飽,所以想要翻出去找些吃食。儘管臣府中每月花在這些豬的開銷足足有七兩銀子,但它們依然每天都吃不飽。」
「臣把七兩銀子交給管家,命他負責安排這些豬的吃喝,但管家事情太多,便給了府中一位老媽子五兩,讓那老媽子負責照看……這位老媽子呢,嫌棄豬圈太臭,便又將這差事扔給一名年輕的僕從,卻只給了人家三兩銀子……」
「那年輕僕從也想撈點油水,因而最後落進那些豬嘴裡的,只有區區一兩銀子,又如何能吃得飽呢!這豬呢,吃不飽飯,自然要造反的。所以有時候不要只看到問題的表面,要轉變思路,想一想為什麼會出現這些問題,養豬是這樣,治理國家也是這樣。」
慶帝聞言不由地沉默了許久,而後忽地站起身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左相說話還是這般耿直,今日過後,左相便可以施行你的天啟新政了,就從精簡機構開始吧……至於眼下嘛,朕現在確實有點想為所欲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