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番外之落魄將軍俏村姑
(八)
荒無人煙的鄉間小道,一前一後走著兩個人。
前面那個人身材高大,手持一根木棍,後面是個女子,身形嬌小,卻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也不知裡面裝的是什麼。
「你不該跟著我。」
男人停下腳步,有些無奈道。
後面的女子也不說話,幾步走上前去,走到男人身邊時停下了。
男人根本沒想到她會暗中跟著他跑出來,也是他傷勢未愈,警惕心不如以往,等發現時,二人早已遠離了牛家莊。
之後他無論說什麼,她都是一言不發,他停她也停,他走她也走,讓男人甚為無奈。
「你一個姑娘家……」
「你餓不餓?」
男人的話被打斷,兩個南轅北轍的話題,若不是他定力一向極好,一定會被噎得不輕。
「你還有傷在身,咱們都走了一天了。你水米未進,難道真不餓?還是先吃點東西吧。」
花兒從懷裡掏出半個饃,掰了一半給男人,又若無其事道:「現在天色也不早了,咱們是不是該找個什麼地方落腳?你若真不想我跟著你,送我回去便是,大不了我就嫁給那章鵬,頂多就是被他日日毆打,死不了人。」
她之所以會這麼說,也是之前男人趕她,她情急之下說出章家逼婚之事。
聽聞后,男人劍眉微蹙,顯然並不知此事。
之後便攆她攆得不是那麼堅決了。
見此,花兒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而她說讓男人送她回去,也不是無的放矢,此地她雖不知是何處,但估摸離牛家莊有三十多里路。
她對大柱哥雖不甚了解,但知道他是個好人,不可能讓她一個女子單獨上路。
他不送她回去,自然最好。
若是送她回去,她也不是沒辦法。反正自打得知男人要離開,她已經決定破釜沉舟,家人不要了,臉也不要了,賴也要賴在他身邊。
「你如此跟著我跑出來,就不怕你家裡人擔憂?」
男人的眉皺得很緊,彷彿打了個死結。
花兒盯著那個死結,忍住想要伸手去撫平的衝動。
「我臨走前,給小弟留了話,等我走後,小弟會告訴家裡人我的去向。」
說白了,老五牛茂河是花兒一夥兒的,她也就只能說服最小的弟弟跟她一起胡鬧。
「你吃吧?吃點再趕路。」
她又把饃往前遞了遞。
男人沒有接,轉身走了。
她也不說什麼,忙把饃塞回去,繼續跟上。
……
臨近黃昏時,二人終於來到一處破廟。
真是破廟,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廟門都倒了一半,裡面的廟舍也都倒得差不多了,只有供奉泥塑道像的屋子還殘存,卻是門窗破敗,其內蛛網灰塵密布。
男人用棍子將蛛網掃盡,又出去找了水來,將屋中的灰塵大致清理了一遍。這期間花兒十分積極地在一旁幫忙幹活。
兩人清掃出一片地方,男人又去尋找木柴來生火。
等火堆燒燃時,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四處安靜得嚇人,時不時能聽見有野獸的嚎叫聲,但有男人在身側,花兒倒也不怕。
她打開包袱,從裡面掏出一個大饃,又拿出裝水的竹筒來。
這一次男人未再拒絕,和她一同分食了一個大饃,又各自喝了一些水。
之後,她從包袱里拿出一件夾棉外衫,鋪在地上。
「你身上有傷,先睡,我來守夜。」
這是她帶來的,唯一能充作褥子的東西,一開始也沒想當褥子使,而是怕突然變天,用來禦寒。
若是早知道,她該帶一床被褥出來才是。花兒懊惱心想。
可被褥太大,背起來並不方便,還會妨礙趕路。
「你睡。」
之後男人便再未說話。
花兒看了看火光下男人堅持的臉龐,也沒再堅持,去躺下了。
說實話,她也確實累了,她從沒有走過這麼久的路。
.
一覺醒來,天都亮了。
空氣里透著沁人的涼意,山裡的鳥雀嘰嘰喳喳地叫著。
火堆已熄。
男人靠在牆上,半闔著眼睛,剛毅的臉顯得有些疲累。
花兒坐了起來,發現身上多了一件衣裳。
再看,才知是他把外衫脫了蓋在她身上,這是怕她著涼了?
這無疑讓她心情極好。
她站了起來,活動了下筋骨,感覺舒服多了。想了想,把衣裳蓋在男人身上,拎著竹筒,打算去打些水來。
這廟裡就有一口井,昨兒男人就是從那裡打水的。
有水就方便多了,花兒將帶來的小鍋洗了洗,重新點燃火堆燒水,又拿出一個小口袋來。
這趟出來,花兒不光帶了一包袱的大饃,還帶了個小鍋,以及鹽巴和裝水的竹筒,還有一小口袋油茶麵。
當男人醒時,花兒正就著小鍋煮油茶麵。
火堆噼里啪啦響著,油茶麵的香氣瀰漫了整間破廟。
「沒有碗,將就吃點吧。」
由於碗不好帶,花兒就帶了兩雙筷子和兩把木勺,見他醒了,她伸手遞上一根木勺。
比起干硬的大饃,一大早有點熱口吃自然是極好的,尤其男人身負著傷,昨晚又守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才睡了會兒。
兩人就著小鍋,一人一邊吃著油茶麵,配大饃。
男人吃得緩慢沉默,花兒的話卻極多。
「大柱哥,你真打算送我回去?其實你現在送我回去也晚了,爹娘發現我不見,定要找我,自然也會發現你不見了,而我給小弟留的話是我跟你私奔了。」
男人僵了一下,握緊木勺。
「也就是說,即使你現在送我回去,該知道我跟你私奔的,也都知道了。」
得意被她隱藏在眼裡。
見他不說話,她聲音極低,隱隱帶著哭腔,又道:「其實我就是想讓章家不要再糾纏我了,我名節壞了,他們自然不會再糾纏,只是累了大柱哥的名聲……」
王水生看著她烏黑的發頂,無聲地嘆了口氣。
.
兩人離開破廟,繼續往前走著。
期間,花兒也問過男人打算去哪兒,可男人並不回她。
無奈,她只能跟著他走,誰知走著走著竟到了遼陽縣。
男人領著她進了城,來到一個當鋪前。
「我留下的玉……」
她忙從懷裡摸出那塊玉來。
男人拿著玉,進了當鋪。
不多時,男人從當鋪里出來,領著她繼續走,去了牲口行。
牲口行不光賣牛羊馬,還賣驢子和騾。
馬對普通百姓來說,是稀罕物事,不光價昂,而且不好喂。相對來說,牛、騾、驢不光價廉,而且潑實。
當然價廉也就價廉的弊端,比如牛適合耕地,而且官府管控嚴格,用來拉人拉貨腳程太慢。
驢體格小,只適合拉磨,騎乘也可以,卻負重有限。
騾相對兩者來說,不光負重大,能拉車,跑得也不算慢,而且耐力也比馬好。唯一不好的就是,騾子脾氣暴躁,再來就是騾子不能繁殖下一代。
普通人若是不考慮耕田,也不考慮腳程速度的話,買騾子比買馬更合適。
男人就挑了一頭騾。
關外的牛羊馬都比關內便宜,尤其是馬,普通的馬也就三十兩銀子左右一頭,騾子比馬便宜了一半。
馬騾和驢騾價錢也不一樣,驢騾體格比馬騾小,也要便宜一些,這頭是馬騾,花了十五兩銀子。
男人又給它配了一輛車,總共花了二十兩銀子。
這是花兒長這麼大,看到過的最大的手筆。
不用猜,男人哪來的銀子?僅剩的碎銀都給牛家了,就剩了一塊玉佩。所以大柱哥是把那塊玉佩當了?
那玉佩花兒看了,她雖沒什麼眼界,也能看出那塊玉佩價值不菲,至少能當二十兩銀子吧?
可光買這騾車就花了二十兩!
「你買車做甚?那玉佩是你僅剩的東西了,怎麼拿去當了?若是缺銀錢,其實我這裡還有點銀子。」
不多,是花兒所有的私房。
二兩銀子不到。
「沒有死當。」
那就是說活當了?以後還能贖回來?
男人沒有與她再多說,又領著她去棉花鋪子里買了兩床棉被,雜貨鋪里買了一個小爐子,買了些炭,又買了一個鍋,和幾個碗,菜市上買了一些米面菜佐料,以及耐放的肉食。
花兒是又心疼又高興。
心疼的是銀子如流水似的花了不少,高興的是他辦的這一切顯然打算帶上她一起走了。
事實上男人之所以會當玉佩,置辦這些東西,確實考慮到她。
若是他自己,隨便怎樣都行。
將所有東西都收攏好,男人坐在車轅上,輕輕地一揚鞭子,騾車帶著二人離開了縣城,往遠方行去。
……
之後二人一直在路上。
走得很沒有目標,走到哪兒算哪兒。
偶爾遇見了縣城,會停下來採買些東西,但大多時候都是露宿荒野,也有的時候會借住某個農戶家中。
這種時候,車就幫了大忙了,兩人的吃喝睡幾乎都在車上。
這期間,花兒學會了趕車,她本就會趕牛車,所以上手很快。等她會趕車時,就不用男人一個人頂著趕車了。
越往南走,天氣越見暖和,花兒心裡暗暗琢磨,如果他們一直往南走,也許再走一陣子就入關了。
「大柱哥,你這是往哪兒去啊?」
「看看。」
「看什麼?」
「四處看看。」
……
「……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恨你,恨你什麼都不跟我說,可我又捨不得恨你,你是我好不容易才誆來的男人,我怕我跟你鬧,你一氣之下就不回來了……」
「……比起你不理我,我反而更喜歡你凶我、罵我,所以我有時就故意鬧,鬧得你來罵我……」
「後來有了老大……」
這些舊事,牛大花花了好幾天來述說。
她精力不濟,偶爾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也許就是這幾天了,於是也沒人阻止她,老爺子也是睜開眼就坐在她的床前陪著她回憶。
這天下午,牛大花醒了來。
距離她上次清醒是昨天上午,她昏迷不醒,一家子都陪侍左右,老爺子也整整陪了一天未合眼。
王鐵栓勸老爺子去休息會兒,老爺子置之不理。
他知道老爺子怕什麼,怕自己去睡了,老太太沒了。
「……去把那臭丫頭叫來,我想見見她……」
能在牛大花口中獨佔『臭丫頭』一詞,只有一人,那就是當今的皇後娘娘。
王鐵栓看了看老爺子臉色,忙下去了。
過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福兒來了。
其實對老太太如今的情況,福兒也是知道的,知道沒幾天日子了,這次叫她來,是有什麼話要對她說?
見福兒來了,本來處於半睡半醒之間的牛大花醒了來,她讓人把自己撐了起來,半靠在軟枕上。
福兒看著她的模樣,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心裡不知為何有點堵。
「奶……」
牛大花突然笑了兩聲,眼神變得複雜起來。
「知道你這聲奶,叫得不誠心,不過沒啥……」
「娘。」
王鐵栓無奈道:「都這時候了,你說這些做什麼?」
牛大花沒理兒子,看著福兒道:「反正你是看他的面子,我也是看他的面子,從那回后,咱們奶孫倆就親近不起來,就是個面子情……」
福兒無聲地嘆了口氣:「奶,你說這些做什麼?你該做的是好好養身子……」
「別說這些場面話了,」牛大花有些無力地揮揮手,「其實這整個家裡,性格最像我的不是老二,反而是你……」
站在後面的王鐵根,看了看眾人,沒吭聲。
「你這打小就霸道的性格,就跟我小時是一樣一樣的,霸道、厲害,容不得人不順著自己,要是記恨一個人,那會記恨一輩子。」
她突然笑了笑,睇著福兒:「你看,是不是?」
福兒啞口無言。
是。
這也是當初她為何沒當面和老太太掰扯,當年送她進宮的事。因為她不會原諒,哪怕她為了家人和老太太保持表面和諧,其實她心裡一直沒原諒過。
不會原諒,所以不需要解釋。
「但是……不管你記恨不記恨,我還是要把當年的事說說,再不說,我就怕沒機會了……」
牛大花往後靠了靠,垂目笑著,似乎又陷入回憶中。
「……起先我也沒覺得你這丫頭有什麼特別,可打從你過了三歲,飯量就一天比一天大……家裡的糧食都是我管著,每天吃了多少我有數,你一個丫頭片子,竟能吃個成人的米糧,我要是不管著你,咱家該要被你吃空了,可偏偏你爺一天比一天對你上心……
「為了你貪嘴,你爺跑去跟人學殺豬……他何時干過這種事?你想吃肉,你爺就一趟一趟往山裡跑……我記得那陣子飢荒,山裡的野獸也餓瘋了,人餓瘋了吃獸,獸餓瘋了吃人,我攔著不讓你爺進山,他不聽我的,非要往山裡去……」
「……就算你爺本事大,野獸吃人還管你那麼多?那麼多厲害的獵戶,都被野獸吃了,有的逃過一命,卻殘了回來,一輩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那會兒就特別恨你……」
福兒面露震驚。
沒想到她奶竟會因這個原因恨她,她只知道她奶打小就不喜歡她,但也沒想到會是恨。
「我不光恨你,我還嫉妒你……你爺行走都把你帶上,我跟他過了大半輩子,給他生了四個孩子,他都沒這麼對我上心過……怕我苛待你,他連『鏢』都不走了,當年我生你二叔時,他也沒為此不出門……」
所以為老二成親湊錢都是假的,真相就是牛大花想把這個孫女送走。
正好宮裡招宮女,不缺吃喝,也不會淪落到臟地方去,牛大花就把人送進宮了。
牛大花說這些話時,神色安然,面帶微笑,似乎一點不覺得這些話說出來有什麼羞恥。
其實又怎可能不羞恥?若不羞恥也不會憋了一輩子,任憑家裡人猜忌誤會,也不解釋,直到這時候才說出口。
王鐵栓幾人也是面面相覷,沒想到老娘竟是因為這種原因。
若說鎮定的,只有老爺子。
也許老爺子早就知道,才會在當初福兒回來時,在這件事上含糊其辭,一直沒給個明確話,幾次似是而非的解釋,也都是以你奶其實是個好姑娘,只是沒讀過書,糊塗了為借口。
老爺子可不是這種性格,一向是非分明,處事果斷不拖泥帶水。
只有這個解釋!
這也解釋了,為何之前那些年老爺子一直想去京城找孫女,卻一直沒去。
他心裡也有考量和顧忌。
「……我不求你原諒我,就是想把事說說清楚,然後跟你說句我當年做錯了。這句錯了不是我本心的,是說給你爺聽的,我不想我死了,你爺還因這事跟我有隔閡……」
說著,她看了老爺子一眼,又看向福兒。
「要是再來一回,我還是會把你送走……」
……
眾人心情複雜地出了這間卧房,只留了老爺子在裡面。
因為牛大花說了,她還有話跟老頭子說。
其實今天衛傅也來了,只是人太多,他站在後面。
此時二人相攜走出正房,來到庭院里。
福兒靠在他肩頭上,神情有些低落。
「其實她說得沒錯,我一直記恨她,所以跟她親近不起來。沒想到她竟是因為這個原因……」
她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真不愧是我奶啊,也就她做得出這種事,這個糊塗霸道的老虔婆,一輩子都不認輸,明明做錯了,還彷彿就是我的錯,還說再來一回,還要把我送走……」
衛傅嘆了口氣,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頭。
……
「……大柱哥,我跟那臭丫頭說清楚了,你原不原諒我,也就這樣了。」
「我沒有怨過你。」
也許一開始有,後來看她笨拙的遮掩,佯裝著理直氣壯地拿別的借口當送走孫女的借口,他就不怨了。
「真的?」
「真的。」
「我知道你嫌我性子不好,我也想改改,就是改不了……」
開始是害怕,害怕他哪天走了,害怕他在家裡還有個媳婦。
後來是怨,怨他對自己不上心,怨他在意自己不如她在意的多,所以她就作天作地。可怨終究是少的,就那麼一點點,更多的是在意和恐懼。
沒想到活了一輩子,臨到老了,才明白其實他只有她,他也從沒想過要離開她。
「要是能重來一遍,我還會那麼做,就像當年,我硬賴著要給你當媳婦一樣。」她笑著說,仿若回到當年還是那個明艷霸道的少女。
要是能重來一遍,我會早些讓你知道,其實我有在意你。
「大柱哥,我下輩子還想給你當媳婦……」
「好。」
……
屋裡傳來了哭聲。
福兒轉過頭去,滿眼的茫然。
下一刻,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