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5 章(【弘治十八年(三)】...)
碰上難得的休沐日,王守文在外浪了大半天,結果臨到家時下了場雨,弄得他只能快跑回家,那狼狽樣兒哪裡還有王小狀元的風姿。
昔娘本在與讓姐兒下棋,見他淋了一身雨,忙起身讓人取來替換的衣裳讓他趕緊去換上。
忙活完一轉頭就瞧見讓姐兒坐在那兒抿著唇看著他們笑。
昔娘笑罵:「你過幾年也要嫁人的,笑什麼?」
徐愛今科雖沒考上,卻也是難得的沒滿二十歲的舉人老爺,王華親自考校過徐愛的學問,覺得這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
讓姐兒與徐愛見過幾次,聽父兄都說這人很適合,便也應下了這門親事。
只是讓姐兒年紀還不大,徐愛又要繼續備考,婚事便準備等過幾年再說。
雖然還沒成親,婚事也是定了的,是以姑嫂間開起玩笑來便沒避諱太多。
讓姐兒一是有些害臊,二是不想打擾兄嫂相處,當即棋也不下了,腳步輕快地回自己住處去。
其實剛成親時昔娘也頗有些忐忑,趙氏是續弦,她這個兒媳上頭又有諸芸這個長嫂。從前兩家交好,她與趙氏她們相處起來自是十分融洽的,只不知成了一家人後會不會不太一樣。
處了這麼小半年,昔娘便知曉王家上下俱是一團和氣,絕不是做給旁人看的,日子自然越過越放鬆。平日里丈夫要忙的事情多,她便與姑嫂下下棋、算算賬,幫著婆婆與長嫂打理家中雜事。
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整理文哥兒從小到大寫的那些文稿,一邊整理一邊細讀,每天彷彿都能有新鮮發現。
甚至連從前已經看過的書也因為文哥兒手頭的藏書上有批註而忍不住想重讀一遍,遇到仍是不懂的內容便等丈夫下衙回來與他討論。
有什麼比從小暗中喜歡的人成了自己丈夫更令人快活的事呢?
是以成親這小半年於昔娘而言每天都充實又舒心,只覺如今沒一件事是不圓滿的。
即便有些夫妻之間應做的事她還有些生疏,卻還是很認真地學著母親徐氏待父親的做法接管丈夫的起居,變著花樣給王守文身上換上些不甚起眼的配飾,好叫旁人知曉他已經是個成了親的人。
她這些小心思王守文是察覺不出來的,不過他這人收到什麼都能樂上半天,每次得了她新打的絡子還主動跟別人炫耀來著。
有次她收拾房中的舊箱子,還從裡頭翻出她小時候給他打的五彩繩,才幾歲的小娃娃手哪裡能多巧?怎麼看怎麼丑。
且照著家鄉的風俗,這東西帶足了天數便要剪了的,他竟是留了這麼多年!
這箱子裡頭還擺著他表哥送的小鳥哨子之類的小玩意,顯然都是王守文珍藏起來的童年回憶。
昔娘本想尋機把那醜醜的五彩繩扔掉,不想被王守文給發現了,這傢伙竟還很不樂意地和她辯駁起來,說這是小時候的她送的,長大后的她不許扔!簡直讓她又好氣又好笑。
打那以後她就算是給他換再小的東西都準備得越發精心,生怕過個三五十年後開箱一看被自己的眼光和手藝給丑到了。
想到這樣的日子能那麼長久,昔娘便感覺連打在屋檐上的雨聲都噼里啪啦地敲成了歡快的曲兒。
她捧過溫熱的驅寒飲子遞給王守文,嘴上不免讓他早上物色個跟在身邊跑腿的,金生夫妻倆去跟進京師大學那邊的事了,他身邊總得添個人。
至少出門有人能把該帶的東西都帶上,難道每次都要像今天這樣淋雨嗎?
「你一直不添人手,金生才會放不下你這邊。」昔娘說道,「你身邊若是有人幫著跑腿幹活了,他也能安心備考了。」
王守文辦起正事來一點不虛,對自己的事卻是不怎麼上心,他上衙時有朝廷配給的從吏幫忙打下手,在家又可以隨便喚個人來跑腿,便也不覺得需要添人手。
今兒聽昔娘這麼一分析,他頓時也覺得這可能就是金生說要等他生娃以後再去應試的癥結所在。
王守文麻溜說道:「我都聽你的。」
昔娘橫他一眼,說道:「那你聽我的,趕緊把箱子里那五彩繩給扔了。」
王守文一口拒絕:「這個可不能聽你的。都說『母不嫌兒丑』,我覺得挺好看的,你怎麼老嫌它丑!」
昔娘被他氣笑了:「我只聽過『兒不嫌母醜』,哪有說母不嫌兒丑的?而且這怎麼就母啊兒啊的了,你聽聽你自己說的都是什麼胡話!」
王守文才不理她,愉快地捧起熱乎乎的驅寒飲子噸噸噸。
小夫妻倆過起日子來有商有量的,辦什麼事都快得很,不多時便給王守文身邊添了兩個做事伶俐的小廝。哪怕年紀再小他也已經是正兒八經的五品官了,若不是父子同時為京官都能置辦自己的宅邸了,身邊只這麼點人手著實稱得上是寒酸。
趙氏見他們夫妻倆過得和和美美,也沒有多插手他們院子里的事,大多事務都由他們自己做主。
今年的新科進士經過內閣和吏部的兩次分流,赴任的赴任,留京的留京,包括嚴嵩他們在內的二十來個庶吉士自然又成了王守文的禍害對象。每次看到這些翰林院新成員,他眼睛里都是帶光的!
日子悠悠閑閑地到了這年五月,恰逢端午,又是昔娘生辰,小夫妻倆便撇下弟弟妹妹與小侄子相攜出遊。
長到十八歲,昔娘還是頭一次在端午自自在在地到外面遊玩,謝遷對女兒倒也不算多嚴厲,並沒有要求她們常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是謝遷也不會特意安排她們出去玩而已,更樂意她們在家裡學著怎麼主持中饋。
畢竟端午這種人情往來頗多的節日正好是她們跟著長輩學著掌家的好機會。
這次家中有婆母與長嫂操持,出行的事又是丈夫極力相邀,昔娘自然樂意出去好好玩。
只是兩人玩夠了回來億哥兒就抱著他叔的腿哇哇直哭,直說他叔「有了媳婦忘了侄」,還得是王守文耍雜技般從袖兜里變出樣小玩意來才把他哄住。
作為曾經的無數京師學子的噩夢,王·十八·守文竟是出奇地討小孩兒喜歡!
不過他小時候也算得上是長安街上的孩子王就是了。
初七的一大早,才剛下了早朝,小內侍高忠就跑過來找王守文,說是太子有急事讓他去東宮一趟。
王守文沒耽擱,邊與高忠一同往東宮走邊問是發生了什麼事。
高忠說道:「是殿下養的羊不太好了,從昨天起就不怎麼吃草,今兒一早上更是沒睜過眼,殿下把太醫都喊來了也沒什麼辦法。殿下正傷心著呢!」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便只是一隻羊,養足了九年感情也淺不了。即便是王守文聽了這消息心裡也挺難受,他每次去東宮都要擼一下羊腦殼來著。
王守文加快了腳步趕到東宮,就見朱厚照一臉難過地蹲在小羊身邊,身上的袍子都垂到地上成拖把了,他也沒去在意。
隨著朱厚照年歲漸長,他已經很有點太子模樣了,早就不像小時候那麼喜形於色,鮮少再像現在這樣把難過寫在臉上。
王守文頓了頓,也走過去蹲著看羊。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王守文來了,小羊眼皮動了動,似是要睜開,最終卻還是維持著合攏的狀態沒再改變。
漸漸地連呼吸都止住了,胸前再也看不見半點起伏。
王守文嘆息了一聲,命谷大用備上一口薄棺把小羊好好葬了。
聽到王守文下了這麼個命令,朱厚照才終於開了口:「葬到皇陵那邊去,以後孤有一口祭品吃便帶它一口!」
朱厚照對身邊的人一向是極好的,對這隻東宮養了九年的小羊也一樣。
見朱厚照安排完了還是情緒不高,王守文抬手揉了揉他耷拉下去的龍腦殼,勸慰道:「能跟著殿下過這麼多年的好日子,比起其他羊來已經很幸運了,它肯定很高興能遇上殿下。」
自從朱厚照過了十歲,王守文便很少做摸他腦袋這種大不敬的動作。朱厚照一面覺得這讓他很沒太子威儀,一面又覺得這樣確實讓他沒那麼難受了。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小羊在自己面前永遠地閉上了眼,他莫名感覺有種鋪天蓋地的難過朝他籠罩過來。難道他平時雖然只是喜歡逗羊玩,其實心裡頭卻非常喜歡它的?
朱厚照想不明白,不過有亦師亦友的王守文在旁邊開導,他很快便振作起來。
這種不開心的事王守文沒有到處宣揚,朱厚照也沒有與旁人說,只在陪朱祐樘和張皇後用膳時提了一句。
畢竟他要把小羊送去皇陵下葬,總得和朱祐樘講一聲。
張皇後知道他養了那隻羊九年,聽后也是有些唏噓,不由寬慰道:「別難過,讓人給你再挑一隻來養。」
朱祐樘一貫是沒脾氣的,聽朱厚照說要把羊葬去皇陵也沒罵他胡鬧。
左右皇陵大得很,往年也沒少弄石羊石牛陪葬,給它勻一塊地算不得什麼大事。
不想當天晚上朱祐樘卻做了個很漫長的夢,夢裡走馬燈似的發生了許多事,可惜他一件都記不清。最後周圍起了哭聲,哭聲還越來越高,他什麼都看不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忽地,他發現前方有隻羊回頭看了他一眼。
而後它默不作聲地轉頭走向遠處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羊的模樣依稀像是自己在東宮那兒見過幾回的那一隻。
只是在人的眼睛看來,天底下的羊都長得差不多,朱祐樘也分不太清。
朱祐樘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他猶豫了一會,起身親自去了趟東宮。
朱厚照這天也醒得格外早,他同樣做了個夢,夢見很多人在哭,自己也在哭,最後小羊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掌心,轉過身背著他抬腳往遠方走去。他起來問谷大用是不是已經把小羊送去皇陵了,谷大用忙回道:「已經送去了。」
朱厚照正悵然若失,便見他父皇過來了,天色還暗沉沉的,得宮人提著燈才能走過來。他上前問道:「父皇您怎麼過來了?」
朱祐樘靜默了一會,揮揮手讓其他人下去,與朱厚照說起自己做的那個夢。
他想看看是不是東宮養了九年的那隻羊。
朱厚照愣了愣,把自己也做了夢的事與他父皇講了。
父子倆對視一眼,已不必再去看羊,一準是它沒錯。
能讓那麼多人一起哭的事會是什麼呢?朱厚照下意識不願去深想,對朱祐樘說道:「既然已經送去皇陵了,我們便別擾著它了,興許它高高興興投胎不當羊了。」
朱祐樘頓了頓,點頭認同了朱厚照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