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無用之光（八）

「一千八百九十萬...」

「兩千一百三十萬...」

「兩千二百五十萬...」

「不...不對，太少了...太少了...」

「一億八千九十萬...」

「兩億一千三百萬...」

「兩億二千五百萬...」

「不...不對，還是太少了，太少了...」

千辰停下腳步，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他趴在荒棄的瓦礫中，手掌在地上不斷摸索。在那潮濕的地面，成堆成堆的書頁被霧水浸濕。他拿著一支接近乾枯的羽毛筆，顫抖的在一張破舊的羊皮紙上寫寫畫畫，一邊寫嘴裡一邊念叨，語氣充斥著渴望。

「太少了...太少了...還有更多...更多的星星...更多的星星..十億...百億...千億...」

千辰緩緩走到他面前看著他，佝僂老頭對他的到來毫無察覺，仍舊在紙上寫畫不停。他身形已十分消瘦，可他額頭中間卻長著一隻暴凸的眼球，眼球遍布血絲，完全不受主人控制的瘋狂亂轉，最終牢牢鎖定在闖入者的身上。

千辰站在原地，和老頭額間的獨眼對視。

但那獨眼並未有任何舉動，只是盯著千辰看了一會兒，它便又回復了四處亂轉的模樣。

「更多...更多的星星...更多的秘密...」

老頭匍匐於地，嘴裡念叨著不停。千辰盯著他看了片刻，隨後從他身邊悄然走過，沒有更多的去打擾他。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道路兩旁喋喋不休的老頭逐漸多了起來，他們和之前的老頭一樣。趴在地上念經一樣低語不休，在他們的額間，清一色的長著暴凸亂轉的眼球。

而在那些乾枯潮濕的死樹之中，在那些念經老頭的身後，一些被蚊蠅包裹的屍體成堆的擺放，那些屍體腦門中都空了一塊，那些暴凸的眼球不知所蹤。

霧色潮濕，天空呈現出濃郁的灰濛濛之色。千辰站在那堆屍體邊，面無表情。

他內心並沒有因為這怪譎奇詭的景象產生任何波瀾，自從愛菲都回來之後，值得他去關心在意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少。他不在意這些人為什麼淪落到這一步，也不在意這些人的腦門中間為何會長著眼球。

就像這個瘋狂世界本身並不會因為他的在意與否而產生任何改變，或許在他丟失的記憶中，他也曾見過比這瘋狂無數倍的景象。

現在的他只是不希望自己平靜的生活被人打破，他希望大主教可以回到他們剛剛認識時候的模樣，開開心心的吃著魔晶石，不必被亂七八糟的怪事所糾纏。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千辰來到了一棟四四方方的高大尖塔前。尖塔完全由切割整齊的大理石砌成，幾乎看不見彼此之間的縫隙。這裡是整個奈門島最高的地方，從上向下看去，能看到無望海面上高聳紅樹的樹冠。

千辰在建築下，仰頭看著高塔，那高塔上面用伯赫蘭文標寫著一串數字。

00731號圖書館。

千辰覺得有那麼一絲熟悉，好像他並不是第一次遇見這座奇怪的塔樓，好像在其他什麼地方，他也曾站在高塔下，這樣盯著這種高高的尖塔建築，在愛菲都之前，或者更早的時候。

他甩了甩頭髮，將露水蒸發，隨即低頭鑽進這座造型奇特的尖塔。

和外面詭譎離奇的景象不同，塔內倒頗有內容。一排排的書架上擺滿了各色書籍，散發著濃郁的智識氣息。空中懸浮著五顏六色的星象儀，地面七七八八的散落著一些莆團，只是這些蒲團上空無一人。有淡淡的微光從高塔尖端落下，在地面灑下光斑。

千辰隨手拿起書架上一本書翻了翻，破舊的書頁里畫著各種各樣動物的解剖圖鑑，稍微看了看之後千辰便失去了興趣，將書重新塞回了書架。

剛剛塞回書架，便有一隻金屬手臂搭在了千辰握書的手臂上。

千辰扭頭看去，原來是一隻黃銅傀儡，它箱式的軀幹上有一個尖尖的腦袋，腦袋上有八隻眼睛，每一隻眼睛都在瘋狂轉動，那並不是黃銅，而是肉眼。

「借書，學習，還是來交易？」

黃銅傀儡用咯吱咯吱的聲音問道。

千辰盯著那瘋狂轉動的八隻眼睛看了片刻，隨後越過黃銅傀儡，淡淡道：「找人。」

黃銅傀儡跟在千辰身後咕嚕嚕向前，嘴裡念叨著：「您在找誰，訪客只被允許在一層學習，二層以上的空間是不開放的.....」

話音剛落，千辰就抓著扶梯，順著螺旋階梯，向高塔高處攀爬而去。一步數十階，幾乎一瞬間就將那呼喊的黃銅傀儡給拋在了腦後。

躍上塔樓第二層，這裡仍舊是書架和密密麻麻的藏書。只是在那些藏書之間轉悠著一些造型奇特的黃銅構造，他們有的像人，有的卻是狗或貓的形狀，有的乾脆就是一個銅餅，在地面滾來滾去，無論是什麼形狀，他們都帶著很多瘋狂轉動的眼睛，在書架邊如饑似渴的閱讀。

和那些奇特的構造擦肩而過，千辰繼續一路往上掠去，一路連續上升五六層。終於，當他停下來之際，眼前已經沒有書架了，千辰看見地面散落著一些擔架，幾張被血漬鏽蝕的鐵床零散的擺放在巨大的圓形空間里，幾個活動的黃銅傀儡正在一張鐵床上吱吱嘎嘎的動著不停，鐵床上躺著一排馬形黃銅零件，床邊的柜子上則擺放著數個玻璃罐子，每個罐子內都有三三兩兩的眼球不斷浮沉。

那些眼球拖著神經在罐中轉動，轉向千辰所在的方向，好像有自己的意識一般。

千辰眼神從罐子上一掃而過，隨後便落在那群黃銅傀儡的身上。

和先前遇到的那個黃銅傀儡一樣，這些黃銅傀儡同樣擁有瘋狂轉動的肉眼，只是眼睛的數量多少不一，有的有六七隻，有的只有三四隻，有的則是十來只。

見千辰過來，一隻黃銅傀儡放下手裡的活計問道：「你找誰，不是和你說了上面不讓進嘛？」

他的語氣有些責難，不過並沒有生氣。

千辰抬頭看了眼塔樓高處，問道：「這裡誰管事？」

「這裡是茲辛的地盤。」

黃銅傀儡說道。

「誰是茲辛。」千辰立刻問道。

「智識之神。」黃銅傀儡驕傲秒答。

「神？」

千辰挑眉，語氣懷疑。

「呃...」

那隻黃銅傀儡見千辰懷疑，幾隻眼睛掃過他手中的戒指，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有些猶豫，想了想還是搖搖頭：「半神吧，或許......」

千辰在舊大陸到處遊歷了一段時間，聽說過繆斯也聽說過淹神也聽說過財富女神，但是這些都僅限於聽說。事實上，千辰並未見過任何一個神靈的本體，甚至他也並不知道這些神究竟有沒有本體。倒是這隻黃銅傀儡說得東西讓他有了一絲興趣。

「半神？」

千辰繼續問道：「你確定？」

他的態度不僅沒有畏懼，反而有些咄咄逼人。

伴隨著千辰的接近，那黃銅傀儡後退了一步，八隻眼睛分別看向不同的方向。

「應...應該是半神吧...我也不太確定這個定義，如果一定要說的話...精確一點...可能四分之一...也可能只有八分之一...畢竟我還不能成為他的分身...我們的意識還不能達到統一...我們的意念還相當駁雜...想當駁雜...」

黃銅傀儡嘴裡念叨著千辰無法聽懂的話，有些緊張。

千辰仔細聽了一會兒，大概明白了一點，又問道：「那茲辛呢？他在哪裡？」

「茲辛，他每天都在塔里學習。」黃銅傀儡高興的說道，「如果你有知識想要進獻的話，他或許會很開心的接待你。嘿嘿嘿嘿....你有嗎？」

言罷，所有的眼睛都同時齊刷刷的轉向，盯著千辰，罐子里的和鐵床上那被拆的七零八落的銅馬也不例外，眼中充滿著渴望和希冀。

千辰搖頭，淡淡道：「我什麼都不懂。」

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

黃銅傀儡仔細的看著千辰的眼睛，發現他並沒有說謊之後，他們倒吸一口涼氣。

「真的什麼都不懂嗎？你哪怕隨便說點什麼見聞，講點什麼道理，我也好為你引薦。」那黃銅傀儡不甘心，還念叨個不停。

千辰側頭看著他瘋狂轉動的眼睛，說道，「我不講道理。」

「那見聞呢？」

「我也不記。」

「那你活著幹嘛？」

「工作。」

千辰回答。

.......

.......

另一邊，海浪持續拍擊著巨大的紅樹根部，姬莉雅眉頭緊鎖的看著面前的島民。

「沒有什麼是比好奇心更優秀的品質了。」

塔西提說道：「這是茲辛告訴我們的，島上的島民也是這樣實踐的。從茲辛擔任館長開始，我們就晝夜不停的在世界各地搜集各種資訊和那些浩如煙海的書籍，只是，茲辛和他的追隨者並不滿足這些凡間的書籍，他渴望無上的智識...可以讓他...」

塔西提哆嗦了一下，咬住了嘴唇，好像在興奮，又好像在畏懼。

姬莉雅眉頭皺得更深了，倒是其他島民搖搖頭，說道：「這沒什麼好隱瞞的，茲辛不滿足舊大陸所有的知識，他希望獲得來自星空的知識，他渴望來自宇宙和神靈的知識。」

塔西提緩緩解開了那條綁在自己頭上的頭巾，伴隨著那根破麻布緩緩落下，姬莉雅微微後退兩步，靠在樹榦上。在塔西提的額間，有一道小小的縫隙，那縫隙微微鼓起，皮膚下有什麼東西正在蠕動。

透過那小小的縫隙，姬莉雅可以看出，那蠕動之物，竟然是一隻眼睛。

「無上之眼。」

塔西提指著自己的額頭凸起輕聲說道。

「這是茲辛用來觀測星空和宇宙的工具，有了它，就可以看見更深更遠的秘密，就可以和無邊無際的虛空進行交流。」

姬莉雅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緩緩走到塔西提的面前，將手指貼在他的額頭上，那手指觸碰額頭后，額頭的眼睛轉的愈發強烈。

「這...究竟是什麼...」

「我不知道，這是茲辛的秘密，他可以掌控眼睛的植入，有了它之後，我的思維比平時更加活躍，我的大腦運轉的速度更快了。可是，我的身體承受不住這隻眼睛，從前，我也是一個一百八十斤的壯漢，可現在您看，我已經...我已經瘦成這樣了...」

姬莉雅看著塔西提，的確，他身形消瘦，眼鏡厚如瓶底，一副極不健康的模樣。再看看周圍，四周那些島民基本上都是和塔西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佝僂著腰，沉默的站在紅樹榦上，臉頰深陷，眼圈發黑。

「這麼說來...」

姬莉雅指著額頭喃喃道：「你們的腦袋上都有這東西嗎？」

「不是的，大主教。只有對圖書館有貢獻的人，才有資格植入無上之眼。」一旁的島民嘰嘰喳喳的說道。

姬莉雅沉默了，沉默了好半天，她問道：「你們都不用工作嗎？奈門島的島民每天泡在知識里，吃什麼喝什麼呢？」

姬莉雅問出了自己最困惑的問題，在這些成片的紅樹中，她並沒有看見任何漁業或者農業的痕迹。

「奈門島是梅迪歐根的盟友，我們負責將最新的知識探究出來，梅迪歐根的人會定期來奈門島取走我們的成果，為我們送上補給和食物。這份聯繫已經持續了上百年。」塔西提說道。

「原來是這樣。」姬莉雅說道。

一絲冰涼的水滴從天空中落下，轉眼間變成了暴雨，噼里啪啦的打在紅樹的樹葉上，樹榦下的海水翻湧不止，如此景象讓姬莉雅不由想到了那一晚千辰和她在鐵門大橋斬殺海妖沃頓時的景象。一晃大半年過去，風暴出現的頻率越發密集。

冰涼的暴雨沖刷在紅樹榦上，塔西提被冰冷的雨水一激，突然跪了下來，開始不停的嘔吐，一灘一灘的酸水從他口中吐了出來。

姬莉雅看著那些嘔吐的塔西提，皺眉彎腰在暴雨中說道：「喂，你這傢伙，還好吧…」

塔西提氣喘吁吁的搖頭嘟囔道：「效率太低了…我就知道，只靠眼睛效率太低了。」

「你究竟在說什麼？」

姬莉雅說道：「我怎麼感覺有些莫名其妙，你們希望千辰殺死茲辛嗎，然後你們重新開始生活？」

「不是的。」塔西提搖搖頭，露出一絲怪笑。

「不是？」姬莉雅愕然，「那你們找我們來做什麼？」

「大主教，不是這樣的。」

暴雨中的塔西提戰慄起來，他緊握雙拳，說道：「無論如何，好奇心都已無法改變了，就像這眼睛，一旦睜開就再也無法閉上。莪並不在意茲辛究竟死亡與否，您的士兵在那座島內掀出什麼樣的風浪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

伴隨著塔西提的話語，他額頭的眼睛緩緩睜開，越來越大，直勾勾的盯著姬莉雅。而在他的身邊那些佝僂的島民們也慢慢圍了上來，聚在姬莉雅身邊，用某種渴望的眼神看著她。

塔西提單膝下跪，低著頭對姬莉雅說道：「我希望，您可以為我們溝通宇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