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前進
畢竟是新年,再怎麼打仗,當兵的也還是想在這個闔家歡樂的日子休息休息的,尤其是在跟著盛庸鑽了幾個月的大山和林子以後。
已經是大年三十,近半個月來燕軍都無動向,帶著大軍駐紮在易縣的盛庸也就放鬆了很多警惕,在他看來,燕王就算再急迫於南下,也不可能置軍中將士的感受於不顧,朝廷將士想要過年,燕軍難道就不過了?所以這個時間點估計是打不起來的,他便下令讓寨中掛起些紅燈籠,貼幾副對聯,人手發杯水酒,再讓管伙食的做幾頓大魚大肉,也好讓連著和燕王對峙了好幾個月的士卒們過個好年。
軍令一下,全軍歡呼,這寨子位於大山,平日物資運進來很不容易,所以連軍糧都是省著吃的,平日伙食差到不行,如今不僅親眼看著一頭頭豬被下了鍋,上頭還有水酒發下來,一個個士卒自然是對盛庸感恩戴德至極,自從戰事開啟從未出現在此地的歡聲笑語登時連成了一片。
只是當兵的可以借今天放鬆放鬆,當主帥的卻是不行,盛庸是個勤勤懇懇的性子,也不講究出營賬和士卒同樂那一套,聽到外面無數士卒在新年的氣氛里歡歌,他也只是微微一笑,然後就看起了行軍地圖。
不得不說還是鐵鉉有辦法...自己之前退守山東,和他見了一面,這個從未讀過兵書,只是在濟南一戰里得到鍛煉的書生給自己指出了一條明路,那就是借著這一片大山和樹林與朱棣周旋,他沒辦法讓騎兵進山鑽林子,也沒辦法越過自己去打濟南,就算自己手上兵力只有五萬,也大可以在他進山東后斷其糧道,而濟南有鐵鉉守著,自己很放心,到時候再加上徐輝祖的十萬大軍,說不定就能把朱棣堵死在山東。
這是個看上去牢不可破的陣形,三個戰略點互相依存,盛庸自認如果是自己面對這個架勢,怕是會斷絕所有南下的念想,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清理北方兩分天下,可朱棣敢這麼做么?他真要划江而治,豈不是坐實了起兵造反的千古罪名?
死局,這是朱棣的死局。
盛庸很滿意,他覺得自己在幾次失敗以後終於找到了對付朱棣的辦法,在這個時代可能沒有將領能在戰場上贏過朱棣,但天下大勢,終究是朱棣無法違抗的。
然而這種自信乃至自滿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營帳的帘子就被親衛掀開,那個年輕的親衛原本還在和同袍慶祝新年,如今卻滿是倉皇和焦急:「大帥,燕軍出兵了!」
盛庸愕然抬頭,卻並沒有慌亂:「多少人?誰帶兵?出兵何處?」
親衛吞了吞唾沫:「只看到過萬精騎,帶兵的帥旗寫的是「顧」字,已經越過了咱們的崗哨,往南去了!」
「過萬精騎?還越過了咱們?」盛庸一怔,立刻站起了身子:「傳令...」
手抬到一半他就停了下來,過萬燕軍精騎聽起來是很嚇人,但說句不好聽的,這萬把人馬扔進山東可能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朱棣在想什麼?大過年的,不在軍營里過年發他娘的什麼瘋?
疑惑很快就消失了,因為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斥候帶著風闖了進來,一把推開了那站在營帳門口的親衛:「將軍,德州回報,燕軍已出德州地界,浩浩蕩蕩奔山東而來!」
「這次又有多少?」
斥候滿臉的絕望:「太多了,數不清,燕軍...好像是全軍拔寨!」
「什麼?!」
……
德州往北的官道上,平安正帶著他的大軍行軍。
這次南下,說白了也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機會學學朱棣把德州的軍糧給燒了,畢竟燕軍遠征在外,要是沒了糧草,他的下場會比當初在德州的盛庸慘很多。
身後的這四萬大軍,是真定的全部家當,一帶出來,真定就幾乎空了,但平安並不擔心朱棣會轉頭打真定,因為只要他時時刻刻盯著朱棣大軍的一舉一動,就能趕在朱棣之前回城固守。
想到這兒平安不由有些自嘲--看看自己現在成了什麼樣子,自己一開始明明是想帶著大軍和朱棣對壘,然後光明正大地贏他一把,結果現在都他娘的快混成游擊隊了,要麼是去打北平逼朱棣回援,要麼是襲擾保定的燕軍糧道,要麼就是徘徊在德州外圍尋落單的燕軍下手看看能不能捅朱棣的屁股...
簡直寒磣到不行。
不過能讓朱棣進退兩難,心煩意亂,他還是很開心的。
出兵在外已經半個多月了,朱棣沒能和盛庸打起來,也就意味著平安沒辦法找到機會進德州,軍糧的消耗倒不是什麼大問題,反正朝廷大軍嘛,只要沒被燕軍佔領的區域,晃悠晃悠總能找到糧草的,只要不是在作戰,很容易就能撐過去,但人困馬乏也是真的,尤其眼下還是新年,好些真定的兵都想回家和家人團聚,這樣的聲音一多起來,平安也沒辦法壓下去。
還是那句話,這個時代的將士關係,是需要維繫的,如果一個將領真不把手底下士卒的想法和性命當一回事,那距離戰敗跑路也沒多久了,所以平安也就打定了主意,今日若再探馬還帶不回好消息,那就收兵回真定,起碼也要讓士卒們趕上元宵。
就這般又在德州外圍晃蕩了許久,終於是有探馬回報了,帶回來的也確實是好消息,朱棣果然還是那個喜歡使陰招的性子,大過年的就想出兵打盛庸個措手不及,平安一聽大喜過望,立刻下令全軍開拔,務必要在德州肆虐一番,給出兵進攻的朱棣上上眼藥。
只是隨著他帶著大軍進了德州,情況就越來越詭異了,因為這一路上,根本沒見到幾個燕軍士卒。
那些原本駐紮著燕軍的小城池,空了;那些官道上巡弋的騎兵,沒了;甚至當他們一臉茫然地到了德州城下,才發現城頭的燕軍大旗都沒了,整座城池空空蕩蕩,除了那些在一次次德州易手裡變得麻木的百姓,連個燕軍的人影都看不到。
平安的臉色白了白,燕軍在德州囤積了超過十五萬兵馬,而現在,這些人都去哪兒了?
德州...空了!
……
顧懷伏在馬上,感受著刀子一般劃過皮膚的冷風,盡量抬起身體適應著身下戰馬起伏的弧度,以此節省體力和馬力,他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的一萬精騎,還有被拋在身後的那片群山,嘴角扯出一絲笑意。
自己和朱棣想不到那條路,盛庸他們也一定想不到,但他們並不是蠢人,燕軍的行動軌跡很容易暴露意圖,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醒悟這次燕軍到底想做什麼。
但這麼一點他們措手不及的時間就已經足夠了,當燕軍全軍越過盛庸布下的那道防線,就是圖窮匕見的那一刻。
有進,無退!
說實在的,連顧懷自己都沒想到,朱棣居然會把這一次的主攻前鋒交給他,大概得益於草原奔襲那一戰的經驗,他也沒有太多的不安,因為這種後路被斷,前路漫漫的事情,他已經經歷過了一次。
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區別,前方的一座座城池就是草原上的一個個部落,不要考慮什麼撤退,不要思考什麼得失,所有的路線,所有的目標,都只有一個。
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指揮大軍團作戰,此時的顧懷或許還會有些乏力,但這種帶著萬數騎兵衝鋒的事情,他已經做過了很多次,也算得心應手,就比如這一刻,他能感覺到自己並不是孤身騎在馬上南下,而是和身後的一萬騎兵聯繫了起來,成為一個龐然大物,惡狠狠地撲向那些攔在路上的城池。
這次是取道館陶河,所以並不用去濟南城下,顧懷稍稍放慢了馬速,接過親衛魏老三遞過的地圖,看向了上面離自己最近的一個點。
他眯了眯眼睛:「東阿...」
……
今天是大年三十,即使是戰時,山東地界的百姓們,也還是沉浸在新年的氣氛里,東阿這座城池也和其他地方一樣,早早地在街上掛上紅燈籠,此地雖然被燕軍打進來過一次,但得益於燕軍平素不怎麼騷擾百姓,所以街道和城池並沒有遭受什麼破壞,而在燕軍撤退後,百姓們也紛紛回到城裡,所以此時放眼望去,街道上仍是一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模樣,年味兒十足。
爆竹聲在城池各個角落響起,硝煙味並不讓人感到反感,反而會讓身心都染上了一絲新年的喜悅,連守護城門的士卒們都放鬆了下來,在凜冽的寒風裡抱著長矛閑聊著,等待著輪值換班後去和家人團聚,或者找家酒館喝上一杯暖暖身子。
沒有人擔心燕軍會不會在此刻打過來,因為從德州到東阿,騎兵行軍也要整整兩天,更何況前線有那麼多將士,燕軍以往發兵也是要經歷一番苦戰才能進入山東地界,如今前線安穩,新年到來,戰爭的陰影好像短暫地離開了這裡,一切都如前些年和平時的模樣。
地面忽然微微震動了起來,這種震動在城內很難覺察,但城門處的幾個士卒很明顯感覺到了,他們停下閑聊,納悶地看向震動傳來的北邊,看見地平線上突然出現的那些小點。
這一幕很難不讓人想起大海邊的潮汐--無數黑點聚集在一起,仿若水面之上翻湧的浪花,朝著岸邊溫柔優美地捲來,然後在即將看清的一瞬間,分裂向了不同的方向。
然後守城門的士卒卻沒感受到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意境,他們的嗓子似乎被人攥住,即使用盡全力,也只能發出低啞的聲音:
「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