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激戰
六月初一,長江北岸,浦子口。
距離慶成郡主過江議和,已經過去了八天,按道理說燕軍孤軍深入,不應該在一個地方耽擱這麼久,畢竟多拖上一天,就給了朝廷一天的準備時間,但事實不是朱棣不想過江,而是...過不去。
打了四年仗,燕軍建制從來都是步騎混合,以騎兵為主,在北境那個地廣人稀的地方,騎兵自然是容易發揮優勢的,所以四年以來,朱棣從來沒想過要改變建制,更沒有考慮過水師這種東西。
但到了長江邊上,朱棣就傻眼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南京離長江很近,朝廷水師就駐紮在江面上,而燕軍是沒有船的。
有船才能渡江,雖然不習水性的北方士卒不可能打得過朝廷水師,但眼下是連船都沒有,渡江都無從提起,更別提擊敗朝廷水師的問題了。
這就有點尷尬了,新娘子都入了洞房,當新郎官只差臨門一腳,結果門是鐵做的,踹不開就算了,還沒有鑰匙...這就是朱棣現在的心情。
整整八天,燕軍什麼事都沒幹,就沿著長江去找船了,渡口的渡船自然是拖了過來,連漁民打魚的小船都沒放過,勉強湊了一百來條船,但長江北岸可是有十餘萬大軍的,這些小船得運到什麼時候?而且朝廷水師一直在巡弋江面,難道當他們是睜眼瞎?
剛剛才對自己親戚放下狠話的朱棣一時束手無策,就這般眼巴巴地在北岸看了八天長江,期間想了無數辦法,但沒有一條行之有效,顧懷自然也蹲在江邊研究了許久,最後還真讓他想出來個辦法,可當他興沖衝去找朱棣的時候,朱棣看他的眼神怪極了:
「取羊皮豬尿包等物吹脹,繫於舟下,強行渡江?」
他嘆了口氣:「這法子早就有了,叫「浮囊」,以往行軍作戰,若是遇上小河,這法子確實能用,可長江有多寬,有多深,水流有多急?十餘萬大軍,又要多少羊皮?朝廷水師戰船巡弋江面,日夜不休,浮囊不比戰船,水波稍動,就有傾覆之險,這法子...是絕對不能用的。」
如此一來顧懷也沒辦法了,他又不是神仙,長江天塹,自古以來難住了多少英雄好漢百萬大軍?但若是再想不出辦法,這次奔襲金陵...真就要成一個笑話了。
繞道是不現實的,強行泅渡更是痴人說夢,難道真要被困死在北岸?
大帳里一眾將領臉色都陰沉到了極點,靈璧一戰後,所有人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里,以為兵鋒可以直指金陵,卻忘了這條路上最大的攔路虎,如今情況,真是讓人進退兩難。
一片沉默中,朱棣挑了挑眉,正準備再說些話鼓舞士氣,營帳外忽地響起喊殺聲,他愣了愣,和顧懷對視一眼,快步走出了營帳。
在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會主動進攻燕軍?
大營是搭瞭望樓的,朱棣帶著一眾將領快步走了上去,待看清了那從下游向著大營衝殺而來的大軍打著的旗號,朱棣的臉色登時變得陰沉無比。
他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
「好一個陰魂不散的...盛庸。」
沒錯,就是盛庸。
這位固守濟南,東昌大勝后成為當世名將的仁兄,這半年來就沒贏過朱棣,但讓人敬佩的是,他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放棄。
夾河打輸了,他就退守德州;糧草被燒,他就退到山東,寧願爬大山鑽林子也要拼了老命不讓朱棣南下一步;靈璧一戰全軍覆沒,逃出來的他又收攏敗兵募集鄉勇,掏空了周遭的府縣,重新拉起一支大軍,在朱棣面臨渡江難題的這一刻,繼續來找朱棣拚命。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確實無愧於名將的稱號,因為換作一般人,這半年多的仗打下來,早就沒了和朱棣對壘的勇氣,但盛庸還是選擇了頑強地堅持下去,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忠誠。
靈璧戰敗后,他和鐵鉉只騎出逃,狼狽不堪的兩人回望戰場,俱是淚流滿面,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一戰之後,南軍就可直逼金陵,而他們終究是又一次輸給了朱棣。
但很顯然鐵鉉和盛庸都沒有放棄,鐵鉉去了山東募兵,盛庸轉身去了淮上,當他募集了幾萬府兵和鄉勇,再次開始對朱棣窮追不捨時,一路上他碰見了很多靈壁之戰後燕軍沒來得及處理的降卒,他將這些降卒再次整編,再次讓他們拿起武器,然後湊夠了十萬大軍,一路循著燕軍的蹤跡追了下來。
他越過了鳳陽,越過了揚州,終於在長江北岸追上了燕軍,而在觀察幾日發現燕軍一直在搜集船隻,準備渡江后,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沒錯,他的大軍只是臨時拼湊起來的,有些地方府兵甚至沒經過像樣的訓練,看起來根本不可能是燕軍的對手,但那又怎樣呢?越過長江就是金陵,身為朝廷將領,他不可能讓朱棣平安地走完最後這段路。
襲營的時間定在了白天,因為白天燕軍出營搜尋船隻的士卒很多,大營空虛,盛庸帶著他的大軍開始了最後的衝擊,這拚死一搏,像極了飛蛾撲火。
狼狽的盛庸坐在馬上,他的鬍子已經很久沒颳了,身上的戰甲從靈璧一直穿到現在,上面滿是突圍時留下的刀痕和箭孔,他的嘴唇乾裂,形容枯槁,一雙眼睛卻很明亮,他抽出長劍,身先士卒,帶著這些或許不明白這一戰意味著什麼,但還是跟著來了的士卒沖向了燕軍大營。
「殺!」
出乎盛庸的預料,大軍的衝擊達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燕軍一路從德州打到長江北岸,還經歷了靈壁之戰,這一路風餐露宿,幾乎都沒怎麼休息,再加上被長江天塹所擋,這些日子不光是將領,連士卒都人心惶惶,整個燕軍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士卒們十分疲勞,更沒有做好朝廷此時還有人敢主動進攻的思想準備,只是被盛庸帶兵一衝,整個大營就瞬間亂了起來。
站在望樓上的朱棣連忙傳下軍令,喝令士卒組織抵抗,穩定大營,他統兵多年,怎能不知道燕軍確實已經到了極限?這千里奔襲,耗光了每一個人的心神,如果不是金陵近在眼前,讓將士們提起了最後一口氣,其實早就已經堅持不住了。
陡然遇襲,大量士卒又在外搜集船隻,朱棣清楚,再不穩定局面,大軍甚至可能會全軍崩潰,到時候身處敵境,怎麼可能收攏敗兵?這一場奔襲,竟然被盛庸這一衝,幾乎就到了絕境!
大營外的第一層防線已經被南軍突破,壕溝拒馬等軍事設施並沒起到多大作用,最前方的南軍已經突入了大營,開始和燕軍士卒短兵相接,放火燒營,朱棣在望樓上看得一清二楚,若是第二層防線也被突破,這一戰,就已經是敗了!
危急時刻,斜刺里又一支大軍殺了出來,只是這大軍人數不多,堪堪過了兩萬,而且方向也不是燕軍大營,竟是直衝南軍腰側,想要將南軍首尾兩斷,朱棣看清那支大軍旗號不由大喜過望,竟然是他的二子朱高熙帶兵搜羅船隻歸來!
這一衝實在太過精髓,也太過要命,南軍登時斷成兩截,朱棣當機立斷,下瞭望樓親臨前線,帶著士氣大振的大營士卒開始反衝,一直衝到和朱高熙匯合,南軍前翼幾乎被完全衝散。
朱高熙的出現簡直是幫了朱棣大忙,可眼下也只是解了大營危機而已,南軍實力並未受損太多,白刃戰仍要持續,朱棣看著自己在馬上英勇的兒子,不由深感欣慰,在戰場中撥馬上前深情地拍著自己兒子的背:「世子多病,自當勉勵之!」
這話一出,朱高熙眼神登時就變了,之前他就能為了個王位起貪念,如今都快打到金陵了,父王說這話,不就是妥妥的暗示他?不就是要傳位於他的指令?一向在戰場上極為勇猛的朱高熙臉都漲紅了,使出吃奶的力氣親自帶兵攻打盛庸中軍,在朱高熙的拚命之下,燕軍全面反撲,而銳氣耗盡的南軍也終於堅持不住,開始了潰敗。
大戰持續到了傍晚,等到天黑,燕軍才終於是收兵回營,而這次也沒能逮到盛庸,即使朱高熙衝垮了他的中軍,見勢不妙的盛庸也又一次逃了,直讓朱棣恨得牙痒痒。
等到清點完戰損,安排士卒輪值打掃戰場,眾將才又一次齊聚大帳,只是勝利的喜悅之後,大部分將領又一次意識到了眼前長江這個嚴重的問題,氣氛迅速由喜悅轉變成了凝重。
帶著騎兵巡弋外圍,沒能趕上今日這場大戰的顧成看著緊鎖眉頭的朱棣,他頓了頓,似乎下定了決心:「王爺...末將有個想法。」
「說來。」
「朝廷的水師都督,若是不出意外,該是陳瑄,」顧成咬了咬牙,「末將之前...與其私交甚密,而且陳瑄,也是大都督的人。」
他抬起頭直視著朱棣的雙眼:「末將想孤身過江勸降。」
大帳里一片安靜,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顧成身上,但沒有人出聲。
要知道顧成是個降將,此時要求孤身過江,鬼知道是不是又想投降朝廷?眼下燕軍處境艱難,若是顧成真去投降,朝廷還真不一定會追究顧成的責任,畢竟這對燕軍的士氣打擊有多大可想而知。
顧成額頭見汗,雖然他知道這個想法說出來一定會遭受這種目光,畢竟他能從朝廷投靠燕王,就能從燕王再次投降朝廷,但所有人都這般看著他,他還是有些難受。
打了四年的仗...你們居然還是信不過我?
恐怕王爺也是這般...
「好,有你出馬,俺就安心了。」
朱棣的聲音在帳中響起,顧成愕然抬頭,朱棣深深地看著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溫暖:「孤身入營,切記莫要置自己於險地,勸降不成,也要平安歸來,莫要讓俺白白折了一員大將!」
「要平安回來啊。」顧懷的笑意同樣溫潤。
顧成獃獃地看著朱棣和顧懷,只感覺有東西堵住了胸口,讓他的喉頭髮緊,鼻頭髮酸。
他拜了下去:「必不負王爺所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