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後路
石桌,竹椅,矮几,草木,錦衣衛官署里的這個小院子,和之前好像沒什麼區別。
只是那個一身道服喜歡在此靜靜坐著想事情的裴昔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青衫的顧懷。
朝廷的賞賜發了下來,俱都送到了李景隆暫借給他的宅子里,而且李景隆大概是本著同為男人的心思,還送過來一大幫鶯鶯燕燕伺候,搞得顧懷門都不想進,免得讓朱棣覺得才封賞完他就跑去享清福。
國公朝服。公服、常服,同樣送了過來,剛才顧懷也看過了,雖然因為時間短暫,織造局的成果頗有些簡約,但比起普通官服,還是一等一的華麗,就比如顧懷現在就該穿著辦理公務的國公常服,胸口就綉著大大的一品武官麒麟補子,要他穿出來招搖過市,是真干不出來。
還是一襲青衫最舒服。
想了想,顧懷從懷裡拿出剛剛才拿到的丹書鐵券,這玩意兒確實是鐵的,上面刻了字后,朝廷和被封賞的人一邊一半,上面那些字的意思就是以後犯了法,拿著這玩意兒就可以保命,當然,謀逆是不保的。
歷朝歷代,皇帝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大業已成后的功臣,但這些人畢竟在投入了性命和資本,分紅的時候把功臣踢到一邊,是不好收場的,而朱棣在這一點上做得尤其大方,顧懷之前還以為為了安穩時局,頂多也就是個侯爵,沒想到居然一躍成為了公爵,而且還是第二功臣。
和張玉比,是比不過的,第一大將,戰死沙場,第一功臣實至名歸,但顧懷沒想到的是,道衍居然拒絕了一切的封賞,甚至連象徵性的太子太師銜都沒接受。
他好像早就想好了一切,這些人人羨慕的封賞,在他看來好像毫無價值。
雖說他沒有上陣打過仗,但毫無疑問的是,張玉可能都得往後稍稍,他才是第一功臣,從策劃謀反到出謀劃策,他都是最主要的人之一,可以說是他一手把朱棣扶上了皇位,但勞心勞力地做完這件天下第一大事後,他卻早早就謝絕了所有的賞賜。
大概真應了他當初的那句話?只為一展胸中所學?
顧懷長長地嘆了口氣,或許道衍此舉,也有一些功高震主功成身退的忌憚在裡面?
道衍和顧懷都是謀士,在打完天下之後,唯恐天下不安,有能力顛覆天下的人是最為遭受忌憚的,只是道衍退了,顧懷卻退不了,如今成了靖難四國公之一,朱棣又似乎起了戒心,收回秘諜司和錦衣衛...
顧懷只能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他看向手中這張大明的長期飯票,上面有四個大字,「奉天靖難」,大明開國以來丹書鐵券就發過兩次,一次是開國時的「開國輔運」,然後就是這次了,可是顧懷突然想到一件事,第一版的「開國輔運」,好像八成都已經被朱元璋早早送去了地府觀光,還好朱棣不會學朱元璋,要不然拿到這玩意兒還真不一定是好事。
但不管怎樣,這可是國公啊!大明除了姓朱的,就只有徐達一個異姓王,還是死了之後封的,王爵一世而終,他顧懷現在幾乎已經爬到了大明爵位的頂端,要說不激動那是假的,搭上靖難這趟車,四年就走完了別人一輩子都走不完的路。
他收起丹書鐵券,這些事以後都可以慢慢去想,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錦衣衛和秘諜司的處理。
朱棣的意思,是要讓秘諜司徹底併入錦衣衛,然後交給紀綱,讓他去替朱棣處理方孝孺那批人,顧懷身為國公,確實不應該再出面理會這些,但要將一手帶起來的秘諜司,和從裴昔那兒繼承的錦衣衛交出去,他實在有些不願意。
並不是想要權傾朝野做個權臣,而是裴昔在這個院子里說的那些話猶然在耳。
看來是時候再做些安排了,他默默地想。
錦衣衛和秘諜司的合併,是件大事,卻根本不能浮上水面,顧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中還潛伏在金陵的秘諜司諜子。
錦衣衛那邊,他不算熟悉,就算裴昔說了要把薪火傳給他,但錦衣衛的那些番子會不會買賬還不一定,所以顧懷能想辦法的,只有秘諜司這邊。
畢竟是他一手帶出來的,無論要做什麼,都會比在錦衣衛動手腳簡單,錦衣衛那邊只能交給紀綱去接收,而秘諜司,顧懷要把它一分為二。
他的懷裡,是裴昔給他的那幅圖,顧懷研究了很久,才找出了畫的夾層,裡面夾著的紙上,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寫滿了潛伏在大明天下的秘諜,這份名錄,顧懷不打算交出去。
不是因為他起了異心,而是因為他堅信無論什麼時候都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有這份名錄,再在秘諜司里做一些安排,顧懷有信心在錦衣衛和秘諜司外重新拉起一個極為隱秘的秘諜組織來,而且之前犯過的很多錯誤這次都可以避免,眼下最關鍵的是,該讓誰來替他掌控這個組織。
顧懷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王五和魏老三,兩人還因為顧懷的國公封賞激動不已,他們是顧懷的親衛,顧懷一步登天,他們自然也今非昔比,簡直恨不得把與有榮焉寫在臉上,顧懷搖了搖頭,算是絕了讓這兩個憨貨去碰新的秘諜組織的心思。
之前金陵諜戰過後,新補充了很多秘諜,包括二十四節氣,也被再一次佔滿,只是其中有很多人不是顧懷親手帶出來的,眼下卻是不能再用了。
他突然想起一道倩影,如今不在金陵的芒種...也許是個極好的人選?
在顧懷忙著整理秘諜,並且挑選出一部分劃分出去時,給朱棣牽了幾個月馬的紀綱,已經馳馬到了錦衣衛的官署門前。
朱棣剛剛召見了他,一改之前在朝堂上的溫和模樣,要他做的,就是把那些朱棣恨之入骨的女干佞,拉出來明正典刑。
得知自己從一個小小的親衛百戶一躍成了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大喜過望,連連磕頭謝恩,當知道顧懷的秘諜司也要和錦衣衛合併,一同交給他后,這份驚喜更是讓他幾乎落下淚來。
要知道顧懷可是受封了國公,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紀綱簡直如同五雷轟頂,堂堂國公要弄死他這麼個小人物,豈不是只需要動動手指?然而他現在一下子成了錦衣衛指揮使,正四品官員!而且很明顯朱棣是把他當成了心腹,那麼顧懷就算再有身份,也很難對他下手了。
正是抱著這樣的心思,一路趕來錦衣衛的紀綱嘴都快笑歪了,他帶著自己的兩個親信,大搖大擺地到了官署前,倒是有錦衣衛輪值的士卒想起了他這麼個之前在錦衣衛里耀武揚威的百戶,可當紀綱掏出錦衣衛指揮使的腰牌時,那些個番子都驚呆了,隨即便是一片咬牙切齒。
要知道紀綱這王八蛋當初在錦衣衛沒少招惹別人,仗著自己有裴大人撐腰,走路都恨不得拿鼻孔看人,如今成了指揮使,那還得了?
但想歸這麼想,說是沒人敢說出來的,紀綱當初在錦衣衛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值,自然對錦衣衛的情況一清二楚,他拿過名冊,清點完畢,就開始訓話,等到把幾個千戶百戶訓得像孫子似的,才開始打壓一批拉攏一批,這事兒做得和當年顧懷接手秘諜司沒什麼兩樣,唯一不同的是,顧懷當時是把整個秘諜司按了下去,慢慢改造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而紀綱則是不打算精雕細琢,只是藉機拉攏了幾個親信,便開始大肆安插人手,絲毫不準備改變錦衣衛的框架。
他想得清楚,錦衣衛幾千番子,已經被裴昔調教得有了底子,他壓根不需要改什麼,就算之後接收了秘諜司的那些諜子,也只需要合併之後淘汰一批,然後就著這框架替朱棣辦事就行,眼下朱棣剛剛登基,用得著錦衣衛的地方還很多,他越早把錦衣衛攥到手裡,就越早能在這個時候多為朱棣出力。
反正朱棣要的只是鷹犬,而鷹犬,是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的。
天色漸黑,錦衣衛已經在紀綱的一通改造之下面目全非,有兩個不願屈就的千戶給他拉去下了昭獄,其他的番子也就只能任由紀綱拿捏,然後死心一般地替他奔走起來。.c
很顯然紀綱並沒忘了朱棣交給自己的任務,清點完了南鎮北鎮番子的名冊,將裴昔的親信一一圈出來等著和秘諜司合併后一同收拾掉,他頭也不抬地開口:「去刑部天牢,把方孝孺這位帝師請過來。」
一個千戶遲疑開口:「大人,天色已晚,是不是明天再...」
「明天?黃花菜都涼了!」紀綱把名冊一扔,「這可是咱們錦衣衛重新開張的第一趟活兒,不幹好點,怎麼給陛下交代?陛下說了,方孝孺既然請滅十族,那就讓他滿意!」
一陣寒意涌過幾個番子全身,千戶結結巴巴道:「可...大人,不是只有九族嗎?」
紀綱冷冷一笑:「那就給他湊滿十族!他不是個教書匠?把他的學生也算上!」
這等聞所未聞的要求讓一眾番子都驚呆了,饒是經歷過洪武朝動輒株連的老番子也不由有些膽寒,方孝孺門生遍天下,要是連學生也算成一族,那得死多少人?
而且只是因為在方孝孺手底下進過學,就要被處刑?這世間還有這樣的道理?
一個番子吞了吞唾沫:「大人,那方孝孺呢?」
紀綱看了他一眼,眯了眯眼睛:
「凌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