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接腸術(一更)
兩國的戰事終畢,但獨屬於軍醫們的嚴酷戰爭才剛剛開始。
在驪軍攻佔淞城后不久,阮安和其餘醫者就在校尉的指揮下,在距淞城不遠的平地處搭建了幾個臨時的傷棚。
每個傷棚中,能放大抵三百個用木板做成的簡易擔架。
縱是阮安也曾經歷過屍橫遍野的戰爭場面,可望著傷棚里的慘象,看著那些斷手斷腳,或是缺眼少耳的傷員,心中仍然倍覺沉痛。
軍中醫者的數量有限,每個人要承擔的救護工作也極其龐重。一開始阮安被指派的工作是與各個千戶接洽,負責記錄軍中的死傷情況,並整理成簿。
她在長安就備好的麻沸散在救治傷患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減輕了許多重傷兵員的痛苦,同時,這次隨軍帶來的藥材中,還有大量的馬齒莧和赤小豆,作為外敷之葯。
將馬齒莧搗碎后,外敷在傷處,便可很快起到涼血散腫,解癰毒的效用,赤小豆則可用來散惡血。*
傷棚中,用於消毒的鹽水、藥水和酒水亦很充足。
等到後來,人手越來越不夠,和阮安同來的那些負責診脈的醫者也被分去治療傷患。
阮安和另個擅長施針的醫者,用火針之法給許多傷患止了血,又被調去幫金瘡醫給傷兵敷藥、纏繃帶。
軍中金瘡醫中,威望最高的是位姓胡的醫者,但這人性情古怪,不易相處接近,不太有人願意被分到他手底下做事。
阮安看起來是個脾氣好的,便被校尉安排給這位胡醫師,成為了他的助手。
好在阮安做事穩妥仔細,反應也很快,能根據金瘡醫的眼神,立即就做出有助於他包裹傷口的動作,胡醫師沒怎麼難為過她,他們這一組的敷藥速度也是最快的。
阮安邊幫著胡醫師給那傷員的手臂固定夾板,邊看向傷棚中,沒被分到醫者的那一排傷患,不禁開口問道:「胡大夫,那幾個傷患怎麼沒被校尉分派醫者?」
胡大夫斑白的鬍鬚沾上了血水,略顯渾濁的老眼並未離開身前傷患的傷口,淡聲回道:「那些人的肚腹都被刀劍穿透了,腸子都露在了外面,雖然還有口氣在,但應當活不了多久了。」
許是因為常年隨軍,見慣了生離死別,胡醫師說這話時,口吻極其平淡,平淡到近乎冷漠。
阮安聽后,即刻顰起眉目,她看躺在那處的傷兵有九員,耳旁隱約聽見他們喉嚨里發出的,嘶啞又凄厲的咕噥聲。
雖然這些人也飲下了麻沸湯,可處於將死不死的狀態,自然是極度痛苦的。
麻沸湯只能緩解他們身上的疼痛,卻絲毫不能減輕,他們的生命就這樣被人選擇拋棄的絕望。
阮安咬了咬唇,正色道:「胡大夫,我曾習過接腸術,不如指派我去救治那些傷患,總不能眼睜睜地見著他們死啊。」
許是一直處於高度的緊張狀態下,胡大夫的神經亦很緊繃。
他的性情本就乖戾,見眼前這個青年在他耐心地同他解釋后,還是要選擇冒進之法,張口就將阮安劈頭蓋臉地斥罵了一頓:「你存的這些心思全是婦人之仁,且不說這接腸術只是民間方術,技術還不成熟。再說,做一次接腸術要用多久?這傷棚里還有這麼多能被救活的傷員等著被你救,他們的性命你耽擱的起嗎?」
另廂的折傷醫給傷兵接骨的動作未停,他是與阮安同坐一輛牛車,隨軍而來的那名老者。
聽著胡醫師的頗為尖刻的言辭,他不禁勸慰阮安道:「小安啊,你年紀小,心腸太軟了,胡醫師說話雖難聽了些,但也是出於能救更多人的考慮,你就聽他的話,先盡量可著生存希望更大的傷患來救。」
阮安沒吭聲,在給那傷患纏完繃帶后,神情愈發沉重。
她能理解胡醫師和軍中校尉這麼安排的理由,卻無法冷漠地選擇,就這樣放棄這活生生的九條命。
這般想著,她沉默地提起自己的藥箱,剛要往那九名傷患的方向走去,就被突然起身的胡醫師厲聲阻攔:「你要是不顧校尉的軍令,先去救他們,是要被罰軍棍的!」
阮安掙開他染血的手,語氣堅決道:「罰就罰!若是能救活這幾個人的命,罰我個幾百軍棍,倒也值了!」
胡醫師氣的渾身發抖,指著阮安的鼻尖道:「你個小兔崽子!你等著,等校尉一來,我就將這事稟給他,到時讓軍棍打得你這小兔崽子屁股開花!」
——「吵什麼吵?」
一道質感偏沉的男音打斷了兩人的爭吵。
胡醫師回身一看,卻見身為整軍主帥的霍平梟已然站在了二人的身前。
「大…大將軍……」
霍平梟用手示意其餘醫者不必起身行軍禮,讓他們接著救治傷患。
他冷眼睨向胡醫師,質問道:「在場的都是為了保衛疆土,浴血奮戰的好兒郎,他們的生命本就不該分輕重緩急,既然能有辦法救他們,為何不救?」
男人硬朗的頜線和顴骨仍帶著血污和灰黑的硝煙,卻顧不及將它們擦拭,而那雙漆黑如墨的眼在凝睇人看時,如曜石般亮,既給人信服,又帶著濃濃的壓迫感。
身後披的玄色戰袍甚而在火銃的燎烤下,破損了一部分。
縱處於如此之態,霍平梟的背脊依舊挺拔如松,絲毫不失大將那鐵骨錚錚的嶙峋氣質。
霍平梟的身後則跟著數十名百姓,是他連夜從淞城中召來的民間醫者,他親自將他們分配到了幾個傷棚之中,好彌補軍中醫者人手不足的問題。
胡醫師被懟的啞口無言,連聲認錯。
阮安拎著藥箱,卻並未聽清胡醫師都說了什麼,思緒突然飄到幾年前的嶺南一戰。
那時的霍平梟就像輪新生的驕陽,既是英勇無畏的少年將軍,又是十九歲就被賜邑封爵的郡侯。
他在嶺南平完亂,屬於他的使命便已經結束,可霍平梟卻沒立即率兵回長安復命領賞,霍平梟卻選擇留在這裡,和當地的官員一起平掃瘴疫。
阮安在那場戰事中被他所救,也被召集到官衙,同其餘的醫者一起,和他們商議防疫之策。
她一身鈴醫打扮,本就容易被人輕視,眾人一看她是個老婦,更沒人將她放在眼裡,在別的醫者對官員侃侃而談,獻出計策時,她卻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