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長安客11
玩笑歸玩笑,徐清圓的「邀功」卻不是逗弄人。
晏傾將徐清圓抱到桌上坐著,讓她與他平視。他含笑看她,以為她是與他撒嬌。直到徐清圓望著他,鄭重其事:
「清雨,我幫你。"
晏傾微怔。
他心跳在她包容一切的溫柔的眼眸凝視中跳得加快,但他其實並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他不禁問:「幫我什麼?」
徐清圓:「幫你實現你所有的願望,撫平你所有的不平,治癒你所有的哀傷與難堪。」
他怔怔看著她,很久沒說話。
但他的呼吸微有不平,他本玩笑地摟著她削肩的手指,壓抑著情緒,顫抖了一下。
他眼睛里只看到坐在他面前桌上的佳人。
佳人不與他撒嬌不與他玩笑了,她也不愁緒滿懷不怨天尤人。她抬起自己秀白的手指,輕輕地撫摸他瘦削的面容。
徐清圓眼中泛著一點淚光,微微笑:
「其實傍晚時我追入雨幕找你,心中還有些為你不平,有些怨你。我求你離開,希望你走得遠遠的,我心中還是很害怕的。
「幸好你是足夠理智,足夠清醒,足夠強大的。我的清雨哥哥,最讓我敬佩的一點,便是你一向坦然,從不躲避。」
她眼圈微紅:
「我想過很久,我該怎樣保護你,怎樣成全你。我想過很久,我的清雨哥哥,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到底是一個他自己定義的失敗者,還是他人定義的悲劇英雄。
「我又反省自己,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郎,我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女郎。我是希望一生無憂沒有煩惱,還是情願拿起匕首追上我的郎君,與他一同站去懸崖,和所有人為敵。」
晏傾凝視著她,他喉結滾動,輕聲:「露珠兒……」
徐清圓搖頭,示意他不要開口,讓她說完。
徐清圓低聲:「我始終記得很久以前,我在梁園中左右彷徨,不知如何是好。我拿著那把足以定罪的匕首站在懸崖邊,孤立無援。是你走上前扔掉我手中的匕首,是你拉著我,庇護我,讓我走到今天這一步。
「無論你承認不承認,你其實救過我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很多你不經意的行為,但在當時你若不那麼做,我都會被長安的風波吞噬。滿長安沒有人愛惜一個孤女,可你在愛我之前,就已經在愛惜我了。」
晏傾輕輕搖頭。
他並沒有那麼好。
但是在徐清圓眼中——
「清雨,你是一個高尚得凡人望塵莫及的人物。
「這樣的高尚,始於你的不通情物,不識人間骯髒塵垢,始於大儒太傅們對你傾注一切的教導。你按照他們對你的教導而活,你認為這樣就是一個正常人……但這樣的高尚,遠高於尋常人能做到的。
「只是沒人告訴你真相罷了,只是大家都希望你就是那麼美好罷了。你說世人在你身上投入了太多自己的情感,那本不是真正的你。你說得對,你清醒地辨認這一切,可你依然沒有反抗這種傾注情感——因你憐憫世人,若是將情感投注你身,世人能過得好一些,你是情願承受那些的。
「清雨,你像一個殉道者一樣偉大。你一直在走一條墮入深淵的路,中途與我偶遇,你短暫停下看了我一瞬,但你仍堅定要走你要的那一條路。
「你還像一個苦行僧一樣一生孑孓。你幫了所有人,但你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裡。」
晏傾閉目。
他低聲:「不必說了。」
徐清圓手指移到他眉心,輕輕點在他眉心。
她微微笑:「你心中小小不平於真正的你不為人知,可即使這小小不平,你也不肯放縱。在你不知情感為何的年年月月中,你保持溫柔維持冷靜,成為世人眼中清明爾雅的大理寺少卿。
「滿長安人都知道你!人們稱呼你為長安之璧……在韋郎君借你的名成就『長安雙璧』之前,你就已經是長安之璧。你看你是這樣的優秀,即使不做太子羨,也能成為他人心中神聖可敬的存在。
「那你為什麼依然不肯原諒自己,不肯接受自己呢?
「我曾經希望你可以多喜歡自己一些,但後來……你說你願意為我而活,我便明白了。清雨,這人間對你來說,是很苦的,你很難感受到美好。你沒有感受過那些美好,但你願意把那些美好留給他人。」
她眼中的淚光,在燭火下幽幽閃爍。
晏傾睜開眼,望定她。他呼吸凌亂局促,睫上沾染霧氣。
徐清圓對他釋然地笑:
「哥哥,我知道你回長安要做什麼,我知道你是為了我,也不獨獨是為了我。
「我還知道你在很久之前就猜出『行歸於周』,至少在我們成親的時候,你就隱隱感受到了。正是你那時便感覺到了,你才不忍與我成親,不願將我拉入你的世界。
「我思考了很久我們成親,對你的意義。而今我真的想——」
她紅著眼圈,望著他笑:「這是你給自己唯一的放縱,給自己一生小小的貪戀,獎勵。
「你很喜歡,但你不會停留。
「所以你總覺得對不起我,你總是看著我就開始愧疚,你想在走入自己的結局前,為我安排好你能作出的最好安排。
「可是清雨,愛怎能是迴光返照,愛怎能是一種自我懲罰呢?」
晏傾望著她。
他輕聲:「我當初不該娶你的。」
——他娶了一個太聰明、又太美好的女郎。
他猶豫掙扎左右徘徊,竊喜她的美好,又驚懼她的美好會讓她義無反顧地追隨他。
如今他噩夢成真。
他無奈笑了一下,喃喃自語:「我勸不動你,是不是?」
徐清圓:「你不必勸,正如我這一次,也不會勸你。
「你要做殉道者,那我便保護你。我若保護不了你,我也和你始終在一起。我不與你吵架,不求你活下來。這一次,我理解所有的你成全所有的你支持所有的你——
「你若想結束這一切,結束這一切能夠讓你與過去徹底告別或和解,我便和你站在一起。」
她手指抵在他眉心,輕輕撫平他的眉眼,她眷戀溫和,安然沉靜,學著坦然接受:
「清雨,你別害怕。
「清雨,這世上,有人永遠愛你,無緣無故,無求無欲,只願你好。」
晏傾望著她,一眼又一眼地看著她。
他撩起眼皮,藥性所引的燥意快要將他焚燒點燃。而這種燥意,因看她的這一眼,火焰更高,心卻也因此溫靜。
這世上,徐清圓是第一個對他說「別害怕」的人。
從來都是他安慰她不要害怕,這次卻是她反過來告訴他不要害怕。
這世間的情愛,昔日總讓他隔山望水萬般不懂,今日總讓他傷懷至極又死灰復燃。
他愛慕的女郎,坐在燭火下,溫雅恬靜,眉目清和,帶著憫意。
當真如同下凡的觀音一樣——
寬恕他。
他是她的信徒,他心甘情願自我囚禁。
晏傾傾身,摟住徐清圓的肩。
每靠近一下,都如一場雨至,都隨時在做好準備,隨時等著她的拒絕,隨時擁有被棄的自覺。
正如天地間那至涼至熱、讓人心間滾燙的一場春日清雨。
這樣的溫柔,徐清圓摸索著握住他的手。他手心出了汗,她顫抖著摸過去,與他十指交融。他閉上眼,向後微退。而徐清圓傾身抱住他,在他後退時,仰頸。
他睫毛如雨落。
燎燎火燒,他重新俯身。二人氣息交錯,皆置身那種浩大的光華下,隨波逐流。
這樣燃燒的火,在他二人這裡,實在不同尋常。
暖融融,換著呼吸之際,徐清圓輕聲:「清雨,你不要壓抑自己了。我想你暢快一些,至少在與我待一起的時候,至少在這種時候,你能釋放些,能自由些。」
他一頓。
他輕輕地「嗯」一聲,手指用力地按住她的腰。
晏傾:「你真不該這麼說。你讓我貪戀這些,讓我忘不掉這些。我原本什麼都沒有……而今好像什麼都擁有了。可是上天對我一向殘忍,我真的能留住這些嗎?」
徐清圓:「你既然總是懷疑自己,那便不要想了。你相信我吧,你報答我吧。你既然覺得我對你這樣好,那就用我喜歡的方式回報我。」
晏傾微笑。
他溫柔地用手指覆著她唇角,輕輕點:「我已經為你傾覆一切,性命任你宰割。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還能拿什麼報答你?露珠妹妹,我一無所有了。」
她微怔。
他氣息如羽毛,握著她腰肢的力道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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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摟她的力道,對徐清圓來說有些痛,徐清圓卻沒有阻止。痛中帶著更多的舒暢,她從未想過,晏傾也有這樣控制不住情緒、熱情地想膜拜什麼的時候。
他像在烈火中燃燒一樣。
他在齒間輕語:「你飲了酒?」
他嘗到了那點兒酒香。
靠在他懷中發著抖的徐清圓赧然,衣領襟松,他的手指冰冰涼涼,她心口卻在燒起一團火。他垂眼觀察她,看她目光迷離,輕輕道:
「是,喝了一點。不然怕沒有勇氣說這些。」
晏傾低頭。
他手拔掉她的發簪,讓她的青絲落下,蓋了二人一身。這樣俊雅的郎君挨著坐在桌上、與他相平的女郎,二人身形纖纖地映在屏風上、窗紙上,那樣的情深意篤。
晏傾聲音中磨著一把細沙,擦過徐清圓的耳墜:「與我說話,不必飲酒,你可以暢所欲言。」
徐清圓閉目輕嘆,被他抱入懷中:「……只是怕唐突了你。」
晏傾:「你我夫妻,說什麼唐突?你這樣好……好得我不知要如何是好。」
徐清圓長睫沾著水霧,頸下沾下他的氣息,潮潤萬分,衣裳也染上他的葯苦香。她的害羞讓她不敢長時間困於一種情緒,她試圖玩笑:「那就把那份和離書拿出來。」
她撩起美目,俏皮望他。
晏傾眉目一揚,手指拂過她嫣紅的潤澤唇角。他心中生火,身體有異,但除了他指尖忽冷忽熱的溫度,徐清圓很難看出來。她還看到他微微笑了一下,問她:
「拿出來做什麼?」
徐清圓:「自然是撕了……總不能是你真的要趁我不備,給我一封和離書吧?晏清雨,我與你說,我昔日簽字,是迫於你的欺壓。那樣的書信,律法上是可以不承認的,你即使拿出來我也足以拒絕。」
晏傾輕笑。
他問:「我欺壓你?」
他指尖抵在她鼻上,話音未落,一個輕嘆先落下。
徐清圓別過臉,紅意斐然,聽他輕語:「是我欺壓你么,露珠妹妹?」
徐清圓惱羞成怒:「怎麼不叫欺壓?我不簽,你就不與我成婚。我有什麼法子……」
抱怨之音收了。
她上身後仰,被他的手臂在後護住。這樣的親昵,以前真的是聞所未聞。他要抱著她起來,被徐清圓握住手腕阻止。
晏傾:「嗯?」
徐清圓垂頭,拉著他的手。他手腕修而骨肉清,她指尖發抖,汗意連連,留戀地拉著不肯放,還將他越拉越近。
她拉著他的手,與他輕捻宛如一人。徐清圓垂首低語:「你不想試試這樣嗎?」
晏傾怔看她。
她抬頭,羞怒地瞪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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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微笑。
他面紅了,並不言語,只順著她的意。他本就寬鬆的袍衫更加凌亂,她一手與他相握,一手輕輕地掠過袖子,擦過他腰衣角。
徐清圓低聲:「有個時候……」
晏傾:「什麼?」
徐清圓埋入他懷中,輕聲:「我也想碰一碰你。晏郎君,你格外好。」
她抬頭望他。
她依偎在他懷中,聽著他微熱的氣息與不平的心跳,喃喃自語,彷彿這一切都是一場她奢望許久的春日夢。
二人忘我,不必多言。
斷續間,晏傾聽徐清圓低低的話語。她都是在說他如何好,哪裡好。他在她眼中有十萬個優點,唯一的缺點也不過是太好了……
她那些情到深處的話,晏傾說不出口。他聽得難受,又兀自發笑。
他模糊地想他也許真的需要這樣明確的愛意。
「篤、篤、篤。」
窗格在外被敲了三聲。
屋中忘情的年輕夫妻一頓,聽到風若有些尷尬的聲音:「徐清圓,你該和我走了,郎君該歇了。」
徐清圓靜下來,她的心口尚未涼下,晏傾的氣息重新落在她眉眼間。她顫一下,閉上眼,呼吸不定,卻不想停下。
斷斷續續的情意,需要明確的表達。
風若聲音更尷尬了:「徐清圓……」
屏風上依偎相挨的男女抵著額頭,呼吸潺潺,正如窗外雨聲淋漓,卻並不能鴉雀無聲。
燭火搖晃。
風若在外幾乎惱羞成怒:「你們可以了吧?!你們別忘了我是武功高手,你們這樣要我怎麼辦?」
徐清圓被抱在晏傾懷中,一滴汗落在他衣領口。她一邊被晏傾擁著,一邊糊塗地想笑:若是實在不行,風若念念清心咒吧。
風若聲震如雷,拍窗的聲音更大了:「我不會念清心咒!」
風若快開始吼了:「郎君,你不是那種不顧今朝的人!我覺得徐清圓也就是一般漂亮,不至於把你迷得昏頭轉向吧?你快和我說話啊……」
屋中燭火光暗一波,徐清圓與晏傾在那爆如雷的抱怨中,又無奈又好笑,還帶著更多的羞赧與不情願,不得不嘆口氣。
晏傾卻仍擁著徐清圓,時不時在她眼角、唇角輕輕一點。他的溫情,始終如一。
徐清圓埋於他懷中,聽著他心跳,咬唇忍笑,還帶著幾分迷惑。她不明白晏傾為什麼不搭理風若……他那樣動心嗎?
晏傾反手握住她手腕,拉著她的手撫摸半晌。他分明沒做什麼,溫溫柔柔,徐清圓想到以前浮光掠影,已經咳嗽一聲,分外不自在。
她偷偷看他。
對上他低垂的眼眸,眸心濕潤。
他看她半晌。
他又像是平復不住一樣,俯身來憐愛她,輕柔而細密。
風若在外快瘋了,敲窗聲更大。再這麼大下去,鄰里都要被喊起來了。
晏傾仍平靜無比。
晏傾問徐清圓:「今夜留下來,好不好?」
徐清圓眸中光澤微微一閃,流離瀲灧。這是他第一次,明確地挽留她,明確地表示他對她的不舍,明確地告訴她,他對她的渴求和需要。
徐清圓點頭。
她側頭,情不自禁地親他喉結,小小咬了一下。他悶悶地「唔」了一聲,徐清圓心中發抖,連忙鬆開,往後撤退,被他摟住不許退。
他摸一下自己的頸間,又低頭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徐清圓鎮定捂臉。
她聽到晏傾胸腔傳出的低笑聲。
晏傾鬆開她,整了整她的衣容。他要走時,徐清圓忙拉住他的手,將他的衣裳為他整好。她仍坐在桌上,對上他目光,她很認真,與他做口型:
你只能給我看。
晏傾眸中微溫,光華柔波盪起。
晏傾施施然走向窗口的方向。他離開后,周圍不那樣燥了,徐清圓豎長耳朵,聽到晏傾和風若在說話。
晏傾低語:「今夜讓她留下。明日你再來接她吧。」
徐清圓臉紅。
他說的近乎直白,風若急了:「郎君,明日我們要去大理寺,很重要的事,她今夜必須睡好……」
晏傾反問:「跟著我便睡不好嗎?」
風若:「……」
他望天,心想你倆要做什麼,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就你倆那忘情的態度,壓根不避了啊。
而且郎君你臉皮比以前厚多了!
他痛心疾首,覺得徐清圓終究將郎君帶壞了:郎君一個見人就臉紅的人,此時居然和他這麼說話。
晏傾溫和地重複:「風若,你明日再來接她。我耽誤不了你們的事……明日,我也有事要做。」
風若只好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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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關好門窗回來,繼續方才的事。
徐清圓忍笑,雖覺得他倆這樣有些丟人,但她又分明喜歡。
事後他抱著她回去床榻邊,鋪好床,要再去洗漱,徐清圓卻拉住他的手,讓他與她坐著說說話。晏傾從善如流,扯下床幃上榻。
他才躺下,徐清圓身子一翻,長裙掀開,坐在了他腰間,俯望著半坐半躺的他。
晏傾望著她。
徐清圓掩飾自己的心慌,鎮定大膽回望:「怎麼?」
晏傾:「你是要這麼坐著說話嗎?」
徐清圓:「怎麼,晏郎君有什麼意見嗎?」
晏傾微微笑了一下,側過臉,輕聲:「沒有意見。」
徐清圓心中歡喜。
他如今好說話了很多。
她俯身傾來,摟抱住他,低語:「清雨哥哥,我真喜歡你。你還記得我們剛成親的時候,我挨你手一下你都要看我半晌,我雖然覺得我沒有做錯什麼,但每次都要被你看得心虛,覺得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一樣。」
晏傾低笑。
他說:「原來是那樣嗎?我原先那樣可惡嗎?」
徐清圓連連點頭。
她委屈連連:「你是那樣的啊。除了周公之禮,你不讓我看你一下,碰你一下。事後你就轉身,好像那些快樂都是假的一樣,你從未流連。就是事中,你也表現得很冷淡,我都看不出你喜歡我……」
晏傾垂目。
半晌,他道:「說話便說話,你不要亂摸。」
徐清圓:「……」
她微怒,撲他咬他一下:「你看你現在還是這樣!」
晏傾無奈。
晏傾拉過她的手,說:「你分明是在摸我身上的東西……你想要拿什麼,直接告訴我罷,不要亂來了。」
徐清圓瞪他片刻。
她向他伸出手:「和離書,拿來吧。」
晏傾挑眉。
他說:「我當你喜愛我,流連忘我。誰知稍稍一試探,妹妹便暴露目的。」
他與她玩笑,可見心情好極。徐清圓烏黑眼眸眨巴,她歪臉,笑得狡黠:「哦,原來你那樣想嗎?你難道很渴望我呀?你說呀,說了我就滿足你。」
他便又沉默不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