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野狗
男人跑了,苗靖被陳異和波仔攔下來。
那時候陳異的手段還是太嫩,心還是太軟,怕魏明珍捲款逃跑,暗地裡找人盯梢母女倆——魏明珍再不省心他也無所謂,只要盯緊苗靖就行,她整天都在學校,周圍那麼多雙眼睛,一旦有點小動作,要逮她太容易了。
魏明珍彎彎繞繞溜去火車站,陳異知道不對勁立馬趕到學校,正好看見接苗靖的男人逃之夭夭,他裝純良,和氣搭著苗靖的肩膀,按捺著臉色和學校保安過招,對苗靖的班級學號、成績和班主任,家庭住址和家庭關係了如指掌,就這麼把神魂恍惚的苗靖領走。
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一輛黑色的重型摩托車,陳異鐵青著臉把苗靖轟上去,苗靖畏縮驚惶,愣怔看著他陰沉至極的面孔,不知他要帶她去哪兒。
頭盔撞在她腦袋,痛得她齜牙咧嘴。
「老實點,走!」
苗靖被挾持著上車,摩托車轟隆隆飈出去,她顫抖的手揪著他的衣角,耳膜轟鳴,感覺摩托車在玩命竄行,最後停在火車站——陳異帶她去火車站找魏明珍、追那個男人,一邊拽著苗靖的校服,檢票廳、候車室、站台來回尋找,一邊給魏明珍打電話。
她女兒在他手裡。
電話關機,到處尋不到人影,也許魏明珍真如那男人所說,已經坐最早的火車走了,男人也不見了,陳異臉色越來越冷戾,跟她說話的語氣也越來越兇狠:「你媽呢?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
「去哪兒你不知道?!」他眼神暴戾,捏著她細弱的肩膀吼她,「不知道她怎麼來接你?說,去哪兒了?」
不管陳異怎麼恐嚇威脅,苗靖只會搖頭說不知道,巴掌大的臉蒼白如紙,唇色也是枯槁的,幽暗的眼睛不知所措,跌跌撞撞跟著他,害怕之外又有茫然。
她是真的不知道。
火車站找不到人,兩人回家,陳異鐵鉗似的手把她拎上樓,苗靖摔倒在沙發里,顫慄著看著陳異暴躁得如同發怒的獅子,面色已經陰冷到完全不能看,似乎下一瞬撲上來,就要在苗靖喉管上狠咬一口。
陳異寒著臉,耐著性子,一遍遍詰問苗靖——
魏明珍到底捲走多少錢?
那個男人都做了些什麼?
母女怎麼商量?怎麼聯絡接洽?
苗靖臉色麻木,縮成一團,嘴唇顫顫,只有四個字,我不知道。
「你他媽再說一句不知道!」陳異眼睛發紅,太陽穴青筋爆出,攥著拳頭揮出去,苗靖尖叫一聲,肩膀縮緊,猛然閉眼,長長漆黑的睫毛垂在面頰抖動,楚楚可憐又脆弱不已。
「你不知道?」他咧嘴冷笑,把手機砸在她身上,「把你媽喊回來,她要是不回來,你——」
陳異倏然湊近,銳利五官放大在她面前,眼神如刀,泛著嗜血寒光,語氣陰森刻薄:「我就弄死你!」
她顫顫咬著唇,垂著頭,盈盈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遲遲沒有滾下來。
陳異虎視眈眈在旁邊守著,苗靖不敢忤逆,連續撥了幾十個電話,魏明珍已經關機,陳異讓她發簡訊,簡訊發到苗靖手指酸痛,依然杳杳無聲。
陳異翻箱倒櫃,把魏明珍房間所有東西都仔細翻出來,家庭所有的存摺、銀行卡、文件全都沒有,魏明珍的各種證件信息也完全沒有,只給陳異留了一堆關於陳禮彬的毫無用處的廢紙。
毫無徵兆的離開,預謀性的準備,不知道是魏明珍的主意,還是受人指點。
他坐在椅子上,長長吐了口氣,深俯著身體,手肘撐在腿上,雙手插進自己發間,麻木捋著毛絨絨的腦袋,苗靖坐在客廳,木愣愣看著,眼眶裡的眼淚已經乾涸,淺淺留一點在眼底,在最後一抹夕陽殘照里折射著微渺光亮,歸於幽幽無望的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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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珍不回消息,不接電話,第二天陳異給苗靖換了一部手機,陌生號碼,打給魏明珍,電話依然關機,苗靖給魏明珍發簡訊,說自己是苗靖,真的是苗靖,說小時候家鄉的事情,讓魏明珍接電話。
最後的最後……手機亮起一個座機號碼。
等了實在太久,苗靖和陳異凝固的眼神都動了動,他示意她接電話,開著免提。
是魏明珍的電話,用公用電話亭打過來的。
「媽。」苗靖嗓音隱隱壓抑著哭腔。
「你怎麼不願意跟著來?」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其他原因,魏明珍沒有察覺苗靖的狀態,語氣很焦躁不安,「都事先給你打過電話關照過,讓你跟著人走就行了么?你為什麼不肯上計程車?還說要打110報警,苗靖,你到底怎麼回事?你想留在藤城?你一個人,你怎麼留在那?」
不知道那個男人是怎麼跟魏明珍解釋的。
苗靖愣怔,陳異眼睛直勾勾盯著她,做了個掐脖子的動作,嘴唇無聲翕張,讓她順著他的意思說話。
「媽,我……我沒有……」她聲如蚊蚋,「媽,你在哪?」
「你又在哪裡?」魏明珍問她,語氣慎重,「你在學校還是在哪?陳異,陳異他有沒有為難你?」
「我在家,陳異,他出去了,買東西去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他沒有難為我……我跟他關係不錯……媽,你在哪?你什麼時候回來接我?」
魏明珍只說自己不在藤城。
「媽……你回來吧,你快點回來吧,陳異沒有難為我,你早點回家吧……」苗靖小心翼翼看著眼前人,快速添補了一句,「哥哥對我很好,你別擔心我……」
陳異驀然皺眉。
「我辦點事,辦完事就回來,苗靖,你先好好照顧自己,回學校上課,我想想……過兩天我再聯繫你。」
電話來得突然,掛得也突然。
苗靖恍惚失神,陳異綳著臉,似乎想說點什麼,最後攤開手腳往沙發一靠,闔上了眼,眼珠子在薄薄眼皮下慢慢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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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緩了這麼兩天,兩人都接受了這個現狀——魏明珍已經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兩人都不出門,陳異肆無忌憚在家抽煙玩遊戲,吃的都是外賣,主要是陳異吃,扔一點給苗靖填肚子,讓她不餓死,除了洗手間,不許她走動到他視線之外,苗靖只能睡在沙發上,睡了幾個晚上,不知道是被濃烈的煙味熏著,還是被驚嚇打擊得心力交瘁,發起燒來。
她從小體質就好,極少生病,這次發燒來得突然,渾身熱燙燙的,懨懨無力閉著眼睡覺,陳異吃東西她也一動不動,蜷在沙發里背對著他,偶爾起來喝兩口水,又躺下睡著,就這麼熬著,陳異偶爾瞟她一眼,看她縮著藏在沙發里,黑髮蓬亂,眼眶深陷,不像是假裝,的確是有些不舒服,只是苗靖一聲不吭,他自己心情爛透,也不管她,只顧自己吃喝玩樂。
苗靖一整天沒吃東西,陳異路過客廳,看她挪了個睡覺的地方,纖細的手腳攤開,垂在沙發邊緣,臉頰貼在沙發上,清麗五官皺得緊緊的。
他走過去看兩眼,看她沒動靜,又走開,在茶几上敲出點聲音,苗靖毫無反應,只是微微吐了口氣,無意識圈起胳膊擋住自己滾燙的臉龐,陳異一隻手不耐煩探過來,在她額頭碰了碰,猶豫縮回去。
「苗靖。」
苗靖睜開眼,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蠕動身體蜷成一團,往沙發角落裡擠,閉上眼繼續睡。
瘦弱肩膀輕輕起伏,虛弱呼吸沉重急促,長長短短。
「真他媽麻煩。」陳異嫌棄皺眉,去附近藥店買了點退燒藥,扔在茶几上,踢沙發:「苗靖。」
苗靖微弱哼了聲,嘴唇乾裂黏住,動一動,也沒把嘴皮子分開。
他叉腰站著,看她毫無動靜,粗暴把苗靖從沙發上拽起來:「起來!啞巴了是不是,不會說話?」
人昏昏沉沉被他拎著,她手指柔軟冰冷,臉頰卻是滾燙如火,苗靖軟綿綿沒有一絲力氣,皺著細眉,半睜著眼睛不說話,任憑他把她推搡扔在沙發,陳異遞過來一瓶礦泉水,一把藥丸,陰沉著臉:「吃藥,別裝死。」
她把藥丸全都咽下,又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水,唇色鮮潤了點,蒼白虛弱的臉色也有了點精神氣,陳異看著她,冷冷嗤笑一聲:「裝什麼可憐,裝可憐有用?魏明珍要是不回來,你就算死了也沒人管。」
苗靖眼眶被體熱燒紅了,眼睛里也都是血絲,遲鈍眨了下眼。
藥效發揮,她又睡了一覺,睡醒好了些,只是仍半死不活趴在沙發上,陳異面色沉沉走過來,扔了個外賣粥盒在她面前,沒頭沒腦來了一句,聲音冷淡:「算是扯平了。」
他說的是好幾年前,他被陳禮彬揍得躺在床上,苗靖半夜給他的那杯水和那碗雞蛋羹,今天……扯平了。
兩人在家整整呆了一周,魏明珍的電話依然關機,不是關機,而是已經徹底打不通,號碼被註銷,也沒有電話再主動聯繫苗靖——陳異當著苗靖的面打電話給各種的小混混式朋友,滿城找魏明珍,找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以前是做生意的,後來賺些旁門左道的快錢,這回真的是跑了,男人家裡的家底全都賣空了,找他的父母親戚去問下落,都沒有聯繫上。
兩人早就約好,拿著陳禮彬的那筆錢跑了。
苗靖聽著消息,臉色早就麻木僵硬,一滴眼淚,一句哭聲都沒有。
她什麼都沒想,只想回學校上課,她初三了,課業很吃緊,她不想留在家裡,看著陳異狠戾陰鷙的目光一遍遍在她身上滾過。
陳異譏笑:「回學校?你做什麼夢?」
苗靖抱著膝蓋,幽靜的眼睛默默注視著他,輕輕吐出幾個字:「李老師,是我的數學老師,他還說起過你……」
他初中三年的班主任,為他收拾過不少爛攤子的李老師,一直留任初三,這年也兼任苗靖班上的數學老師,苗靖聽他在講台上提過陳異,說他以前教過一個聰明過人的學生,上一天課抵過他們上一周,可惜因為家庭原因,最後還是沒有走到正路上來。
陳異瞳孔猛然一縮,也怔了許久,最後僵著肩膀站在她面前,神色冷淡,讓她滾。
他找人專門在學校盯著她,他不信魏明珍就這麼扔下苗靖不管了,每周末把苗靖拎出來,盤問她魏明珍的消息——整整一個月,苗靖呆在學校寸步未離,沒有找過任何人,也沒有人接近她,沒有過任何消息。
兩個月後,陳異的耐心告罄。
錢當然是好東西,能揮霍陳禮彬的錢固然痛快,但陳禮彬不死,他也沒指望這些,沒有就沒有,這輩子他跟陳禮彬也再沒關係了。
「你也真是遇上一個好媽,就這麼把你扔下了?連問都不問一句?」陳異看著越發削瘦冷清的苗靖,面帶殘酷微笑,「一個拖油瓶,拖來拖去隨便亂扔,也是,哪有錢來得重要,跟野男人跑出去快活多爽快……你千萬記清楚了,是魏明珍不要你,跟我陳異可沒關係。」
苗靖緊緊抿著唇,扭頭不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幽幽的、深深的。
「滾吧,以後你愛去哪去哪,愛怎麼樣怎麼樣。」陳異聳聳肩膀,一錘定音,「我跟你,不認識。」
他也不管了,這對母女,跟他徹底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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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異不管苗靖,學校里那些盯梢她的人也沒有了,苗靖偷偷給魏明珍打電話,電話的確已經註銷,她完全聯繫不上,不知道魏明珍在哪裡,現在情況怎麼樣。
幸好學校開學的時候,魏明珍給苗靖多留了三千塊錢,當初魏明珍留錢的時候,怕是以防萬一,指不定苗靖哪天要花上。
苗靖靠著這筆錢,應付學校各種繳費,管自己的伙食費和生活開支,日子一直拖到十二月份,手上剩的已經不多了。
魏明珍終於聯繫過她一回,還是通過苗靖的班主任,給苗靖留了個座機號碼,讓苗靖回撥過去。
苗靖打通那個電話,聽見魏明珍的聲音,眼淚從眼眶滾滾而下。
「媽……你為什麼一直沒找我?」
「我這邊也有些事,忙得應付不過來。」魏明珍聲音模糊,「而且你手上有錢,生活又能自理,陳異也不會拿你怎麼樣,我還是放心的……」
魏明珍覺得苗靖和陳異的關係不會太差,兩人從小住一個房間,也沒鬧出什麼矛盾來,也還記得那年苗靖為陳異討要生活費,陳異雖然面對苗靖不做聲,但態度也不會太差,再說,苗靖性子那麼柔順懦弱,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錯處也沒有。
絲毫沒有想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在這種局面下要如何自處脫身——也許想過,只是這些憂慮被下意識的忽略、被稀釋,正如苗靖這麼多年的生活處境,輕描淡寫,隨波逐流。
苗靖澀澀咽了咽喉嚨,咬著唇壁,摁住了眼角的淚花。
魏明珍問苗靖,陳異那邊情況怎麼樣?她這幾個月擔驚受怕,就怕陳異報復或者報警,所以行蹤藏匿得也很深,絲毫沒敢往外泄,苗靖把知道的都說了,她一直在學校,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陳異,也沒有聽過關於他的隻言片語,魏明珍徹底鬆了口氣。
「手裡還有沒有錢?」
「還有八百塊……」
魏明珍報了一個沿海小城市的名字,說自己在那邊和男人在一個小鎮上做生意,讓苗靖買火車票,坐某列車過來。
「那我念書怎麼辦?我能上學嗎?媽……我還有半年要中考了。」苗靖聲音渺渺,「有地方讓我念書嗎?」
這個倒是把魏明珍問住了,她所處的位置在一個工業小鎮,都是小作坊和小工廠,居民主要也是務工者,鎮上好像沒有初中學校,也沒有打聽過怎麼轉學到本地學校。
「這裡沒有學校,你要不然先過來再說?」魏明珍皺眉,想了想,又改了主意,「或者你回老家念書?鎮上不是有初中么?你住姨媽家,我記得你姨夫有個親戚就是老師,念書肯定沒問題,我跟你姨媽打個招呼……」
來藤城這麼多年,母女倆再也沒有回過老家小鎮,魏明珍偶爾打個電話回去,聯繫一下親戚。
苗靖目光空洞,已經徹底沉靜下來——拖油瓶就是拖油瓶,小時候就是,長大了依舊是。
去哪裡?
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跟兩個拿錢逃跑的成年人生活?還是回老家再忍受寄人籬下的日子?
她完全可以念藤城最好的高中,她只想過最普通的中學生生活,而不是孤身一人在學校,為了躲避同學師長的詢問,找盡各種各樣的借口。
「我知道。」苗靖平靜對著話筒,「等期末結束吧,快期末考試了……」
這學期結束,學校放寒假封閉校園,所有人都要離校——苗靖沒想好要去哪,又實在無處可去,在校外遊盪了幾日,第一次戰戰兢兢在網吧過夜。
網吧網管看她抱著個書包,安靜乖巧坐在角落,不像是叛逆學生,像離家出走的乖乖女,特意過來問了好幾回,問她怎麼回事,讓她早點回家去,苗靖背著書包在街上漫無目的走著,最後在漆黑夜幕里回了家——她一直有家裡的鑰匙。
她仰頭站在樓下,看了很久很久,窗戶黑著燈,家裡沒有人,靜悄悄上去,打開家門,沒有一絲絲聲音,苗靖摁開一盞燈——屋裡亂得一塌糊塗,魏明珍和陳禮彬房間的雜物都堆在客廳的角落裡,餐桌上蒙了一層灰,冰箱里凍著還是魏明珍走之前買的肉菜,客廳茶几一堆煙蒂,沒喝完的礦泉水瓶,沙發上的毯子……陳異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回家。
苗靖回了自己房間,她的房間還沒有被陳異清空,不知道是陳異沒來得及,還是他根本就懶得動手。
廚房還有米面和各種調味料,都是魏明珍走之前留下的,不管有沒有過期,苗靖都擦乾淨擺好——她這學期在學校過得很清苦,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已經很久沒好好吃過一頓豐盛飯菜了。
苗靖提心弔膽,在家悄無聲息住了四五日,陳異一直都沒回來。
陳異回家的時候少,有時候在學校,有時候和朋友在外面玩,有時候在網吧打遊戲,難得一次回來,正好撞見苗靖在掃地。
她聽見身後的動靜,僵硬著身體,捏著掃把完全不敢動作,陳異盯著那個瘦弱背影,以為自己眼花。
「你,轉過臉來。」
苗靖慢慢扭過身體,慌張眼神撞上陳異那張真他媽難以置信,操蛋見鬼的神情。
「你他媽怎麼在這?」他叉著腰朝她吼,怒火中燒,「我X他媽的,你有病是不是?」
苗靖緊緊握著手裡的掃帚,把身體縮得窄窄的,抿著唇不說話,陳異怒氣騰騰邁過來,拽著她的袖子甩到門外:「滾,滾遠點。」
她幽黑眸眼裡淚水在打轉,眼圈泛著紅絲,倔強又柔弱地看著他,陳異面色鐵青,咬著牙,震天咚的把門甩上。
鐵門在她面前重重關上,門框落了苗靖滿頭灰塵,飄在翹卷長睫,跟著氣流吹進眼裡,她強忍著癢意,緊緊咬著唇瓣,豆大的淚珠啪嗒啪嗒往下砸,沒進衣服,砸在手背,初瞬滾燙,而後冰冰涼涼,如同冬日的溫度。
苗靖在門外坐了一個晚上,凍得手腳發麻,全身冰冷。
第二天陳異出門,看見門口台階上坐的那個人,腦子一嗡,眼前一黑,火冒三丈,氣得嗓音粗嘎:「你他媽怎麼還不走?你來這兒幹嗎?這地方跟你有關係?人也跑了,錢也沒了,你有臉再回來?」
她被他扔出來,腳上還穿著拖鞋,身上什麼都沒有,她能去哪兒?
苗靖睜著腫脹發紅的眼,抬手抹面上的淚痕,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陳異臉色陰沉,邁步下樓,又伸手拎她往外扔,聽見苗靖凄聲尖叫一聲,踉踉蹌蹌揪著陳異的衣擺,最後軟弱無力磕在台階上。
「我的腿……麻了。」她嗓音乾涸嘶啞,趴在台階上抽氣,「好痛。」
陳異緊皺眉頭把她拎起來,輕飄飄的沒一點重量,冷言冷語:「坐一晚上都不滾?你他媽犯賤是不是?」他回屋把她的書包扔出來,惡狠開口,「滾遠點,知不知道我對你算客氣的。」
苗靖把頭埋在胸前,抱著書包,換了自己的帆布鞋,一瘸一拐扶著樓梯走下樓,鐵欄杆生鏽骯髒,她那雙纖細白皙的手儘是黑灰蛛網,能瞥見的手指寬的面頰也是蠟黃焦乾的,只有那截細弱宛若天鵝的脖頸,顯露一點少女的天真文靜。
陳異冷眼盯著她下樓,最後只能從樓梯縫隙里看見她倔倔抓住欄杆的那隻手——抽完一支煙,最後他邁步下樓,拎住那個孑孓獨行的纖細身形,看見她驚慌眼裡的盈盈淚光,恨恨咬牙罵了聲髒話,最後把人扔到摩托車上,帶她去了火車站。
苗靖揪著他冷風中翻飛的衣角。
「身上有沒有錢?」陳異往她髒兮兮的手裡塞了五百塊錢,冷聲凶她,「回你老家,找你媽,你走吧。」
她怔怔站著,看他轉身離去,戴上頭盔,長腿一跨,發動摩托車,黑色的身影和機車融為一體,稜角分明,獵獵生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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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靖在火車站徘徊了很久,電視屏幕上滾動著新聞和各地天氣,提示旅客旅途狀況,她仰頭站著,看見她家鄉又在下雪,冷空氣南下,連日低溫雨雪天氣,樹上結了冰棱,很冷很冷,想起久未謀面的姨媽一家,小時候那些零星卻深刻的記憶。她從大屏幕前轉身,去附近找便利店給魏明珍打電話,電話撥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為什麼打不通,在火車站等了很久,每隔幾小時去撥一次號碼,從今天等到明天,依舊沒人撿起話筒。
她離開了火車站,坐公交逛這個城市,藤城,八歲時惴惴不安跟著母親,穿著漂亮的裙子,抱著對未來美好期待的新城市,以為一切都會不一樣,她可以換一種方式成長,最後卻仍是默默的、苦澀無聲的煎熬。
苗靖在某一站下車,去菜市場買了點食材,拎著這些食材進了一個老式小區,上二樓,先敲門,敲了三遍,有人過來開門,嘴裡懶洋洋叼著煙,看見她,漆黑的瞳孔縮了一下,面色詫異又厭煩,活見鬼一樣。
「哥。」沒等他說話,她雙手圈住手裡食材,澄靜漂亮的眼睛大膽迎著他,嗓音柔和,「快中午了,我給你做飯,行嗎?」
陳異簡直破天荒愣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被她氣笑了,還是被她逗笑了,攔著門框不讓她進來,苗靖身形一縮,從他胳膊下像魚一樣滑進來,抱著東西去了廚房。
「苗靖。」他扭頭跟著她,「你他媽真有病是不是?」
「我沒地方去。開學我就走。」她手腳麻利收拾廚房,柔弱直韌的背影對著他,「等我初中畢業,還有幾個月,等我初中畢業我再滾,我可以幫你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
他倚在廚房門旁,覺得她可憐又可笑,他需要一個拖油瓶干這點雜活?
苗靖自顧自洗菜做飯,陳異盯著她,驅趕她走的心思突然淡了,冷聲道:「我可不會管你,指望我養你?門都沒有。」
「不用。」苗靖嗓音悶悶的。
她就這麼在家裡住下。
有苗靖在,這家裡當然整潔乾淨,但陳異也不太回家,他一般都在外頭,偶爾回來住兩天,撕破臉到這份上,兩人在一起也沒什麼話,苗靖通常在自己房間看書寫作業,春節除夕夜那天,陳異倒是早早回來,兩人吃了一頓年夜飯,陳異又出門去打牌,晃到大年初三才回來。
陳異說不管她,那就真的不管,年後學校開學,苗靖去報名,繳了學雜費,手裡還剩280塊錢,連住宿費和伙食費都不夠——苗靖選了走讀,把寢室的東西都搬回了家,每天走讀上學——家裡還有一些米面和生活日用品,她用得很省,可以撐一段時間。
開學后,陳異回家的次數就更少,他不喜歡待在家裡,一個月能回家一趟就不錯,有苗靖在家,他更不回來,回來幹嗎?看見那倔強又糟心的玩意,難道不是更糟心。
就這麼撐了兩三個月,也不知道苗靖怎麼撐下來了,家裡能吃的東西全都吃完了,冰箱里徹底空了,苗靖開始打家裡的主意,把魏明珍留下的東西全都送去了廢品站,把自己以前的書本和家裡空的瓶瓶罐罐都賣了,每天吃清水煮麵條。
後來有一次,陳異從網吧出來,不經意瞥見路邊有個人影,穿著空蕩蕩的衣服,帽子壓得低低的,背著個大大的書包,沿路走著,順手撿起身邊的礦泉水瓶,捏扁扔進書包里,那是一條娛樂街,吃喝玩樂的人不少,撿礦泉水瓶的老頭老太太也不少。
他盯著那人看,大步邁上前,掀開她的帽子,果然看見苗靖汗濕又詫異的臉,那張臉都不如他巴掌大,猛然看見陳異,苗靖窘迫得不行,麵皮從微紅漲到赤紅,搶過他手裡的帽子,扭頭快步走。
那時候智能手機還沒有大眾普及,電腦也是存在網吧和少數人家裡,苗靖也沒有學會別的賺錢方法,她性格安靜臉皮薄,在學校又是被男生仰慕成冰山美女的存在,實在抹不開臉說自己的處境,有時候去批發市場販點漂亮的發卡文具,打著幫忙的旗號轉賣給班上的女生,平時沒事的時候,攢點礦泉水瓶送去廢品站,礦泉水瓶一角錢一個,她一天可以賺好幾塊錢——這是最輕鬆省力的賺錢方法。
陳異緊跟著她的步伐回家,到家一看,廚房和冰箱空蕩蕩的,只有一把散裝麵條和幾顆青菜,桌上支著半根蠟燭,他皺皺眉,摁壁燈。
「電呢?」
「沒電了。」苗靖聲如蚊蚋,「停電了。」
沒錢繳電費,她只交了水費。
「你這是原始人生活啊?」陳異嘲諷看著她,「你媽呢?揣著幾十萬跑了,沒給你打點錢?」
苗靖抿唇,慢慢搖頭,那個電話號碼不知道怎麼回事,已經打不通了,她跟魏明珍,已經徹底失去了聯繫。
陳異長長嗤笑了一聲。
她瘦得厲害,身上已經沒幾兩肉,皮膚也黯淡無光澤,陳異看著她那伶仃模樣,抱著手問她:「靠撿礦泉水瓶賺錢?餓不餓?」
苗靖把頭藏進衣領,他只看見她亂髮里一隻雪白的耳朵,耳垂圓圓的,紅得滴血。
「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吧,是不是等著救濟?別指望我,你餓死都不關我的事。」
「我沒有。」她咬唇。
陳異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最後徐徐吐了口氣,扯扯她的袖子:「走啊,我教你賺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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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異帶苗靖去了一家小超市,大大咧咧把她推進去,推到食品貨架前,高大聲響罩在她身後:「喜歡吃哪個?自己拿。」
她詫異抬頭。
他臉上咧出個大大的壞笑,湊近她的耳朵:「我幫你擋著監控,你動作輕點,順手藏進衣服里,趁著櫃檯有人結賬,大搖大擺走出去就行了,學會這招,這輩子都餓不著。」
一包餅乾不知從什麼地方摸過來的,男生嗓音幽壞:「奶油夾心餅乾,起碼要撿一百個礦泉水瓶呢,你想不想吃?」
餅乾悄無聲息從下面塞進她衣擺,苗靖心頭狂顫,汗意從額頭冒出來,眼睛都羞紅了,僵硬著手推開餅乾,再僵硬著搖搖晃晃走出去,手腳冰冷走在烈日下。
身後有腳步追上來:「這麼有骨氣,餓死都不吃?」
「餓死都不吃!」她咬著牙,聲音平靜,「餓死我也不偷東西。」
他仰頭哈哈大笑,緊實手臂搭在她肩膀,閑閑調侃:「行啊,不錯啊,那我就看著你餓死,看你能撐過幾天。」
再擰著她去了個地方,燈紅酒綠的地段和花里胡哨的招牌,陳異揚手一指:「看見沒有,那是個酒吧,裡面有很多啤酒小妹,你進去能賣出一杯酒,也就夠你吃喝不愁,買漂亮衣服。」
苗靖甩開他的手,咬著唇,扭頭就往外跑。
「苗靖,苗靖。」
她兩條小細腿跑得飛快,就要離他遠遠的,離這個混蛋遠遠的。
身後有動靜,陳異快步追上來,三步跨兩步,攬臂一撈,健壯手臂攔著她的腰往後拖,苗靖渾身激靈,尖叫了聲,掐他的手嚎啕大哭:「我不去,我不去,我死都不去!」
「哭什麼?還不到你哭的時候呢?」他一臉壞笑,拖著她走,「走,帶你去個好地方,我的秘密基地。」
陳異把她架在摩托車上,摁在身前,載她去了一個很荒涼的地方——一個倒閉的工廠。
荒涼破敗的工廠,高高的煙囪下是雜草叢生,陳異扣著苗靖脆弱的手腕,把她頂上一個高台,自己也攀上去,帶著她穿行在空曠廢棄、灰塵厚重的廠房,最後鑽進一個隱蔽破洞,高高垂直的鐵梯子通向未知的黑暗。
「爬上去。」陳異催她。
苗靖發抖,臉上毫無血色,直直扭頭。
「放心,我害不了你。」他頑皮嬉笑,「你不上去,我就摟著你上去了啊。」
「我害怕……」
「怕什麼,慢點爬。」陳異哐哐哐敲梯子,清脆的金屬聲響回蕩在空曠灰暗的空間,「我在你後面,你摔下來也是砸我臉上。」
苗靖被他逼著往上拱,手腳並用往上爬,最後頭暈目眩到達頂點——還是一個空曠的廠房,地上堆著凌亂的、看不出原色的機械。
陳異跟著上來,面對著空蕩蕩的廠區,嚎叫了一聲——迴音晃蕩在至遠處,又慢慢回傳到耳邊。
「高不高興?」他一臉興奮,「好幾年沒來了。」
苗靖神色木然,完全不知道眼前是什麼意思。
「撿礦泉水瓶有什麼意思?」他拖動地上的線纜,「這裡的東西才值錢,都是報廢的機器,廠子倒閉,這些也沒人管了,已經被人拿了一批,這地方還剩一點……這些大鐵球,還有拆下來的銅絲,鋁合金,你要是能拿得動,也能賣個一百塊錢……」
她心臟砰砰的跳,額頭都是冷汗和黑灰,木著臉問他:「你帶我來偷這個?」
「這是撿,撿破爛。」陳異義正嚴詞糾正她,「不比你那礦泉水瓶強?」
苗靖鬆了一口氣,捂著腦袋,一屁股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