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野狗
高考結束之後,畢業生紛紛收拾行囊,被父母接離學校,借宿家庭的老師問苗靖什麼時候搬走,苗靖不知道如何作答,老師轉而聯繫陳異。
他早上六點過來接她,氣質跋扈自恣,看她的眼神疏離淡漠,身上煙味香水味汗味混雜,眼下一抹淡青,估摸是徹夜未睡,把苗靖的行李箱扔進車裡。
方向盤打轉往家裡去,陳異半路接了個電話,對方跟他聊起了某件棘手事,找陳異出謀劃策托關係,陳異光顧著跟人說話,掛完電話看見苗靖拗著臉望著窗外,側顏文靜清麗,眉睫如墨深藏孤意,描繪不出的靈動精緻。
兩人拎東西上樓,家裡亂糟糟一片,他這兩個月在家的時候也少,懶得收拾打掃,把站著無從下腳的苗靖往前一推,她趔趄往前,踢倒地上一隻啤酒瓶。
「自己安分點,少出門,少給老子惹事,有什麼事等拿到錄取通知書後再說。」
陳異看苗靖徑直走向自己房間,站在她身後輕喝:「聽見沒有。」
「知道了。」
家裡一應吃喝物品都不缺,天氣炎熱,苗靖在家收拾家務、看書睡覺、網上找點兼職,悶在家裡足不出戶,耐心等自己高考出分,她估分的分數不低,應該能上一個不錯的大學。
陳異不是每天都回來,有時候兩三天回來一趟,順手捎點吃的塞進冰箱,看看苗靖在家幹嗎。
她頭髮養得太長,自己在家絞了個齊肩長發,因為不出門,成天穿著空蕩蕩的睡裙在家呆著,一下子突然放鬆下來,看書看電影,作息也跟著顛倒起來,有時候陳異凌晨兩三點回來,看見她窩在沙發里聚精會神看電視,家裡的燈都關著,只有電視熒幕的光線倒影在她波光瀲灧的臉頰,纖細白皙的兩條腿蜷在沙發上,偶爾也就這麼躺著睡著了,風扇的涼風吹拂她的碎發落在臉頰,像安靜的瓷娃娃,也像睡美人。
他黑魆魆的視線牢牢盯著她,默不作聲,沉冷眼神不知在思索什麼,把她推醒,粗聲讓她去給他弄點吃的,苗靖頂著睡出紅痕的臉頰,懶洋洋打個哈欠,去廚房給他煮清湯掛麵,思緒獃滯撒一把鹽,再從冰箱里找點剩菜應付他,又安安靜靜窩回沙發看電視,陳異吃那碗齁咸齁鹹的麵條也能吃出點異樣來——她心裡對他冷了。
這臭丫頭太沒良心。
「整天在家,衣服也不洗洗?」吃完麵條,陳異狂喝水,捏著水瓶站在沙發旁,「我的衣服呢?」
「洗了。」她托腮盯著電視機,慢吞吞回他,「全在陽台上掛著,你自己找。」
陳異舔舔后槽牙,叉著腰大步邁開。
有時候大中午回來一趟,家裡靜悄悄的,她還安靜在床上睡著,陳異直接開她房門跟她說話,苗靖嫌他吵,胳膊擋著眼睛,皺著臉睡覺,他上前攥她手臂,喊她起來吃午飯,苗靖按捺著不耐煩,起身陪著他動兩筷子,他也不讓她做飯,自己從酒店打包午飯回來,苗靖吃完后,端著碗剝好的蝦仁出門,他問她去哪兒,內心不樂意她穿睡裙出門,苗靖披了個外套,說就在樓下,去給樓下的流浪貓餵食。
他從陽台看她蹲在樓下垃圾桶旁邊,親昵撫摸幾隻膘肥體壯的野貓,後背胳膊瘦瘦弱弱,敢情他這些天帶回來的食物多半進了野貓肚子。
高考成績出分那天,陳異看到新聞,他這兩天沒空回去,打電話問苗靖分數,電話一直沒接通,他急匆匆扔下事情趕回家,苗靖不在家,倒是把手機扔在家裡,陳異再火急火燎出去找她,看見苗靖捏著個小得可憐的蛋糕回來,冷清眸光落在他身上,再扭回去,繼續走自己的路。
陳異鬆口氣,問她怎麼不帶手機出門,苗靖淡聲說忘記了,再說高考分數,她成績已經查到,653分,可以念一個很不錯的學校。
「買個這麼小的蛋糕慶祝?」他俊顏含笑,「我讓人買個大蛋糕送過來,吃個盡興。」
「不用,太膩了,我不喜歡。」她聲音平平,「這個是蛋糕店搞活動,憑高考成績免費送的試吃。」
陳異有主意,尋思著帶她出去吃個飯搞點慶祝活動,苗靖反應冷淡,把蛋糕包裝拆開,用勺子吃了兩口,再躺在自己床上,捏著本志願徵集參考書看著。
「苗靖,我說話你聽到沒有?」
她充耳不聞,蓋著被子睡起了午覺。
苗靖高考志願都填了很遠的學校,發給陳異看,如他所願,陳異那時候正在應酬,看見手機進來消息,無意一瞥,神色略有不自然,眼底藏著淡淡陰翳,卻也沒說什麼,只回了苗靖一個字,好。
填完高考志願后,苗靖計劃著要出去工作,大學學費可以申請助學貸款,但生活費和路費必不可少,她給自己找了個暑假工作,在城郊的電子廠上班,一個月工資兩千五包吃住,干兩個月也差不多夠了,收拾了幾件衣服,沒跟陳異打招呼就走了。
電子廠一天上班十個小時,活兒還算簡單,只是倒班有些疲倦,沒過幾天,苗靖接到陳異的電話,問她在哪兒,苗靖說在上班,他在電話那邊語氣不善,說她要是再不打招呼就跑出去,他就再抽她一頓。
苗靖冷臉直接掛了電話。
陳異自己找到電子廠來,皺眉看了看廠里的環境,讓她收拾東西回去,苗靖不肯,他把她硬拽上車,說她沒良心不知好歹,不缺她賺的這幾個錢,讓她回家呆著。
兩人又開始吵架。
苗靖已經徹底厭煩這種生活模式,她不想回去,不想跟陳異生活在一起,不想再花他的錢受他的恩惠,她想自己安靜生活,離他遠遠的,如果再給她一次選擇,她寧願當年追著魏明珍而去,或者回老家,也比現在的生活好,留在藤城,是她最後悔的事情。
「你急什麼,反正馬上就要解脫了,等錄取通知書拿到手,你愛去哪就去哪,誰也管不著你。」
「對,我跟你都解脫了。」她語氣冰冷,「你放心,我肯定滾得遠遠的,從此之後再也礙不著你的事。」
「那敢情好,我忍你這麼多年,就當積善行德給自己燒香,你他媽可別再來妨礙我了,我們一拍兩散,兩清,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以後也別說認識我陳異,我當然也權當不認識你。」
她拗著下巴:「好。」
兩人一言一語,他說她冷心冷肺,她說他狼子野心,就這麼爭鋒相對吵到老死不相往來,真的一了百了從此形同陌路,兩人都氣得身上發抖,苗靖僵坐在沙發上,陳異站在屋裡皺眉猛抽煙,他又接了電話,不知道是哪個女人打過來的,明明陰冷著面孔,也能語氣自然撩撥兩句,笑問昨晚陪了些什麼重要客人,哪個局的大人物,閑閑賤賤地問什麼時候有空陪陪他。
電話打完,陳異神色更加陰鷙沉鬱,手中煙灰沉沉一彈,吐出口濁氣,再扭頭看苗靖,她還拗著倔強冷清的小臉,咬著下唇,眼睛里蓄滿了淚花,睫毛一眨,悄然滑落一顆在臉頰。
陳異心裡痛得跟什麼似的,默默走近她身邊,沉悶著把最後幾口煙抽完,把煙頭一扔,俯身攬臂摟住了她,力道很大,把她緊緊摁在自己胸口,整個人摟抱在自己懷裡。
醇烈的氣息圍繞著她,肩膀被他箍得生疼,苗靖掙扎著拗開身體,被他掰過來,音調沉沉喊她的名字,一聲聲如煙霧縈繞,吸入肺腑般刺痛,她的眼淚抑制不住潸然下滑,被他看見,愛憐伸手撫摸,輕薄冰涼淚意沾濕指尖,他的眼眸沉淪在這些微的淚光里,低頭吻她臉頰的淚痕,從腮沿吻到眼角,滾燙的唇貼著她闔起的眼睛,輕輕含吮她脆弱的眼淚。
「聽話點啊,苗靖……」
她顫抖著肩膀,哭得無聲無息,能想起來的都是他的壞,從小他就對她不好,從八歲到十八歲,他都沒有好好對待過她,他還要把她一次又一次扔下,說讓她傷心的話,忽略她很重要的日子,完全不知道她的心意。
眼淚完全收不住,他的吻猶豫輾轉至她的唇,四瓣唇都在顫抖著,他焦灼噙吻她的櫻唇,將她的唇瓣包裹進淡淡煙草味的唇腔,小心翼翼試探著加深這個嬌軟甜膩的吻,他夜裡輾轉難眠的夢境,偶爾凝視會心跳加速的臆想,濕滑的唇舌不經意勾進去,觸碰她濕濡滑膩的舌尖。
苗靖在酥麻暈眩的戰慄中清明一瞬,發狠拍打他的手臂,掐他撓他擰他,陳異緊緊纏住她兩隻胳膊,在微不足道的疼痛中停下這個濕濕柔柔的吻,把她濕漉漉的臉頰藏進自己頸畔,手指一遍遍撫弄她的黑髮,眼神無意識落在身前,悶悶地摟著她不說話。
應該說什麼?說他已經發覺自己喜歡她,想愛她,她很重要,想把她留在身邊組成一個家?他現在自身都難保,每天過得戰戰兢兢怕事發東窗槍子崩在腦袋上,說他不是故意要這樣對待她,怕有人發現他有個妹妹有個軟肋,他沒有盔甲也能刀槍不入,什麼時候會有柔情和軟肋?他後悔到那時候不應該在學校攔下她,讓她跟著魏明珍拿著那筆錢走,就此一了百了。
他也後悔啊。
苗靖懶懶枕在他肩膀,睜著清澈的眼睛,心裡空蕩得荒蕪一片,聽見他用喑啞低沉的聲音問她要不要錢?給她買最時髦的裙子首飾,買最新款的手機和筆記本電腦,馬上就要走了,不吵了,大家都少說點話,和和氣氣的把最後的日子過完。
好日子沒多少了,最近有點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從周康安那邊的動靜揣摩,警方打算一鍋端了翟豐茂集團,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把握連根拔盡,警方的想法是先讓人員內鬥,和藤城其他幫派黑吃黑挑起爭端,兩敗俱傷后警方出面,藉此事端把人一網打盡,陳異卷在其中,還不知有個什麼結果。
苗靖再懶得跟陳異吵吵鬧鬧,安分在家呆著,洗衣做飯整理家務,陳異一般半夜一兩點回家,偶爾醉醺醺回來,偶爾身上帶著槍,她偶爾聽他打電話也是葷素不忌,但已經是不想管,只是給他煮點醒酒湯,他醉醺醺看見她穿著小弔帶站在廚房,身上白得發光,盯得久了,眼睛都泛著紅,最後抽完煙,會忍不住走上前,從後面摟住她,悄然把含著酒氣的吻落在她的脖頸和耳朵。
很年輕,她十八歲,他二十歲,身體都處於生機蓬勃的年齡,對異性充滿著強烈的探究欲,他房間里有碟片,偶爾在家也看,在外接觸到的也不少,每天靠下、流臆想打發自己,兩人相處久了,還在一張床上睡過,在家穿衣服沒那麼謹慎,偶爾穿得清涼單薄些,有些東西朦朦朧朧看著,其實已經能滿足幻象。
陳異沒過多解釋這些舉措,面對年輕漂亮的女生,年輕男生有欲/望很正常,家裡只有他們兩個人,生氣或者醉酒之餘的越界動作……再說他只是想抱抱她,抱住這個纖細冷清的影子,沒敢把自己那些骯髒想法實踐在她身上。
他摟住她的時候,苗靖隱隱約約能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她收拾陳異房間,也看到過那些碟片,她也看,很勉強皺著眉頭,神情冷冷清清,絲毫看不出羞澀或者歡欣來,影片結束后甚至有那麼點唾棄陳異,他以前交女朋友,跟女人打曖昧電話,就是個大混蛋。
高考錄取結果出來,苗靖順利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學校寄來了很厚的一封EMS,包括大學生活和所在城市的詳細介紹,足以讓人憧憬未來,每一張紙和冊子陳異都很仔細看過,交通方式、入學流程、軍訓和專業課介紹、學校生活和社會活動,電話卡和銀行卡……
他眼神熠亮,神情微帶笑意,身體語言藏著欣慰和驕傲,他怎麼不厲害,其實苗靖是跟著他長大的,他再混,也能混出大學生妹妹來,再過幾年,她可以穿著職業裝進出高檔寫字樓,用滿口流利的英語滿世界穿梭,躋入精英階級過不一樣的生活。
陳異特意騰空在家,喊了一桌子菜,從夜總會拎了兩瓶酒回來,祝賀他和苗靖的大好前途,人生的分道揚鑣也意味著各自的功成名就,他們兩個都吃過各自的苦,他恍若看見一隻跌跌撞撞的笨蛋小鳥,最後變成白天鵝飛了,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苗靖再也沒有留在藤城的理由了。
那天晚上陳異抽了很多煙,喝了很多酒,他喝醉了酒更不愛說話,只用一雙冷熠的眸子震懾人,偏偏那麼嘮嘮叨叨對著苗靖書了很多,她冷淡敷衍他,最後扶著踉蹌的陳異回房間休息,沾了涼水的毛巾抹過他的臉頰肢體,替他清潔大喇喇攤在床上的身體,再喂一點牛奶,他睜開眸子迷濛看了她一眼,她枕在他身邊,臉頰枕著自己的手臂,面對面朝他躺著,一雙漂亮柔軟的眼睛安靜盯著他。
陳異唇角上勾,順手把人一攬,拖到自己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