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媽,你來了......
初秋的夜晚,忽然下了一陣大雨,肅肅瀟瀟的雨絲混著風,瘋狂拍打著路邊的樹枝,在逐漸亮起的燈光下如同鬼影般橫生枝節,張牙舞爪,泛著淺灰色,鬼魅飄蕩如幽靈。
冰涼的水液順著祁輕筠的髮絲、眼睫滑下,慢慢地打濕脖頸、鎖骨,似玉般泛著釉色,又被祁輕筠抬手,慢慢抹去。
他動作間,懷裡趴著的人依舊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地窩在他懷裡,蜷縮成一團,看上去小小的一隻,好像不管祁輕筠對他說什麼,都不會開口。
但是,鍾雪盡也沒有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貼著祁輕筠,像是某種寄生生物,只能靠在祁輕筠的身上,不斷汲取對方身上的血肉才能活下去。
祁輕筠抬眼看了陰沉的天幕,忍了忍,到底還是忍下了心底的情緒,沉默著將一隻掌心蓋在鍾雪盡的頭頂,單手將對方抱了起來。
他長的並不壯,身量還是少年剛抽條長高時的模樣,但鍾雪盡實在太輕了,以至於他攢夠了十分的力氣,到真正將鍾雪盡抱起來時,也不過只用了八分。
脖子上傳來一陣暖意,祁輕筠看了看慢慢將額頭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鐘雪盡一眼,提醒對方雙腿夾緊自己的腰,隨後也不管對方應沒應聲,托起他的臀部,腳步一轉,將他抱進了一旁最近的酒店內。
因為要帶著祁有歲來醫院,怕進出門不方便,祁輕筠便隨身在包裡帶了身份證。
等到真的要出示身份證訂房時,鍾雪盡好像有點兒破罐子破摔,不肯從祁輕筠身上下來,祁輕筠沒辦法伸手去掏身份證和手機,手足無措地抱著他,略有些尷尬地對酒店前台笑了笑。
前台倒表示理解,主動走上前,體貼地拿走了祁輕筠包里的身份證和手機,付完款后便將房卡交給了祁輕筠。
祁輕筠說了聲謝謝,伸出指尖將房卡夾在指縫裡,抱著鍾雪盡走進了電梯,用淡然的視線注視著眾人,舉止落落大方,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兩個人現在身上穿著校服,動作舉止卻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現在這個年紀應該有的表現。
鴛鴦交頸,如相愛多年的夫妻般親密。
祁輕筠來到預訂的酒店門前,將房卡插進牆上的卡槽,滴的一聲,酒店的燈光就亮了起來,他正想將鍾雪盡放到床上后先去洗個澡,誰料剛剛將鍾雪盡放到床上,鍾雪盡兩隻大長腿便如同游蛇般纏上了他的腰,湊過來想要吻他的唇。
祁輕筠略微一怔,隨後沉著臉將鍾雪盡推開,語氣有些淡漠,只冷聲讓當坐著不要動,隨即一句話也沒說,一言不發地徑直進了浴室。
他轉過身,完全不想去看鐘雪盡臉上如今不知所措的表情。
咔噠——
在浴室門的一瞬間,祁輕筠緊繃的身軀才陡然一松,精神陡然放鬆的瞬間,身形不由得搖搖欲墜,差點踉蹌著摔倒在地。
他捂著額頭穩了穩許久的心神,才艱難地靠著門板微微往下滑,慢慢地坐在了冰涼的地板上,發了許久的呆后,伸出十指插入額發中往上捋,露出光潔白皙的額頭,揪著頭髮,借著輕微的刺痛,緩緩理著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其實,對於在醫院碰到鍾雪盡這件事情,祁輕筠並不覺得這是巧合。
因為德仁本來就是鍾氏的私人醫院,如果鍾雪盡要看病,首當其衝的選擇當然會是自家的醫院。
但問題的重點不在,而是在直到今天親眼看到鍾雪盡去醫院、吃藥發病,祁輕筠才真正確定以往的在鍾雪盡身上看到的不對勁的事情,根本在於鍾雪盡精神或者心理狀態出了問題,並不來自於他的敏感。
其實,能佐證鍾雪盡生病的事情有很多,比如為什麼對方會在第一眼看到他時就發了瘋神經質般想脫他的衣服,為什麼會在吃飯的時候總是強迫症般去擦桌子,為什麼會莫名其妙說自己臉上有好多血,為什麼身上總是會有那麼多的傷口,為什麼會主動去撞大卡車。
只是之前這些事情,都被祁輕筠有意無意地無視了,其實現在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假如那些傷口不是祁有歲乾的,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鍾雪盡在發病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亂跑出去,在外面把自己撞傷了。
一想到這裡,祁輕筠心中頓時一痛,像是被數百根刀片瞬間扎穿心臟,滋味難以言表。
他很難形容現在心理的感受,一方面,他有些不解於鍾雪盡瞞著他不肯和他相認的事情,一方面又心疼於對方的遭遇,腦子很亂,亂的快炸了,但他同時也知道,他現在是比以往,更需要清醒、更需要理智的時候。
因為至少現在,鍾雪盡還需要他。
水龍頭被打開,嘩啦啦的冷水被一雙手掬起,潑濕了有些慘白的臉色。
祁輕筠看著鏡子里被雨淋得狼狽的自己,苦笑著搖了搖頭,走到浴缸前放好水,調試好溫度,卻並沒有洗,而是深呼吸,等準備好后,方打開了房門。
他一開門,坐在床上抱著膝蓋安靜地等他的鐘雪盡立刻抬起了頭,像一隻一直等待主人發號施令的小奶狗,眼睛黑潤,一眨不眨地看著祁輕筠,像是只要祁輕筠一鬆口,就能飛撲進懷裡。
祁輕筠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將鍾雪盡身上的濕衣服脫下來,用毯子捂住他的身體防止著涼,隨後用晾衣架晾好他的濕衣服後放到衣架旁自然晾乾,隨後打開房間內的空調調高溫度,拿起吹風機開始吹鍾雪盡被雨淋濕的頭髮。
在這個過程中,鍾雪盡乖覺的很,祁輕筠讓他脫衣服脫就衣服,讓坐好坐好,小心翼翼覷著祁輕筠的臉色,閉上嘴一句話也不敢說。
直到嗚嗚的吹風機聲停了,祁輕筠才將光\\裸的鐘雪盡抱起來,放到早就備好水的浴缸里,坐在邊上,眸子里清凌凌的,無半點雜念,淡聲道:
「先洗澡吧,別著涼了。」
說完,他站起身,丟下這句話就想離開。
鍾雪盡立刻游過去,伸出濕漉漉的指尖揪住了祁輕筠的指尖,有些不知所措道:
「對不起.......」
「.........」
祁輕筠反手揪住他的手腕不讓他碰,力氣加大,指骨甚至有些泛白,在鍾雪盡的皮膚上掐出了五個指印,冷淡地反問道:
「現在知錯了?早幹嘛去了?」
鍾雪盡嘴唇動了動,不敢反駁,也不敢喊疼,只能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
畢竟以前,鍾雪盡作為鍾氏的幺兒,雖然性子溫柔,但被一家子寵久了,難免也會任性也會作,偶爾處理事情也會失誤、欠考慮。
但無論怎麼樣,他心裡卻知道不敢惹祁輕筠生氣,畢竟對方一旦生氣,後果要比想象中嚴重許多。
祁輕筠雖然不打人,也不搞冷戰,他只會想方設法先替鍾雪盡處理沒處理好的殘局,隨即好心平氣和地把這件事的利弊及處理的最佳方式一一和鍾雪盡說清楚,隨後再離開讓對方自己想,有時候鍾雪盡沒能及時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祁輕筠也不會多說什麼,該關心的還是會關心,但鍾雪盡就是受不了祁輕筠無形中流露出的對自己失望的眼神,乖乖地把能改的盡都改了。
祁輕筠的話,一直比家裡那個經常對兒子吹鬍子瞪眼的父親鍾知春說的要容易被人接受的多,可以說,鍾雪盡真正的性格和為人處世方式風格的形成,很大一方面有祁輕筠耳濡目染影響的因素在,所以鍾雪盡會比任何人都要更離不開祁輕筠,敬他為丈夫,也畏他似心中的神明。
但儘管鍾雪盡知道自己惹祁輕筠生氣了,但仍舊揪著祁輕筠不放手,大有一種有本事你就把我手砍了的破罐子破摔感,像個發霉的小蘑菇似的,焉了吧唧地窩在浴缸里,小聲試探道:
「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祁輕筠嗤笑一聲,倒還真是坐了回去,單手掐住鍾雪盡柔軟的臉蛋,用力掐了掐,凝視著對方黑潤的眼睛,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淡聲反問道:
「換你你不生氣?」
鍾雪盡臉上的喪氣意味更加濃重,抿唇有些不知所措,指尖用力摳了摳掌心,看樣子有些局促不安。
「不過.......既然你不想走,我就不走。」祁輕筠知道生氣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始終保持絕對的理智和清醒,不要因為失控做出傷人傷己的事:
「但是,你要我回答我幾個問題。」
像是生怕祁輕筠會因為生氣丟下自己走掉,鍾雪盡趕緊點了點頭,討好地用下巴再祁輕筠的掌心蹭了蹭。
「別撒嬌。」祁輕筠隨意拍了拍他的臉,語氣卻無比認真道:
「待會我問你的問題,你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保持沉默。不管怎樣,我都不會逼你。」
「但你不許撒謊,也不準真假摻半模稜兩可地說,能做到嗎?」
鍾雪盡想了想,像小學生似的用力點了點頭:「能。」
祁輕筠這才笑了一下,沾濕雙手,擠了一點沐浴露幫鍾雪盡打身上的泡沫,一邊斟酌一邊問:
「你什麼時候重生的?」
「比你早一年。」
「什麼時候生的病?」
「你死後第二年。」
「什麼病?」
「........精神分裂。」鍾雪盡猶豫了好久,小心翼翼地覷了祁輕筠一眼,糾結了好久,才鼓起勇氣小聲坦白。
但出乎鍾雪盡意料的是,祁輕筠面上沒有任何嫌棄的表情,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神色,隨即用花灑沖乾淨他身上的泡沫,又慢慢問道:
「嚴重嗎?看過醫生嗎?」
「.......看過。」鍾雪盡見祁輕筠面色平淡,這才慢慢放下心,隨即眸光逐漸變的暗淡,似乎是想起了過去某些不好的回憶,緩緩低下頭,只露出一個漆黑的發旋,氣息看上去有些低落:
「上輩子......看了好久,一直在看。」
「效果怎麼樣?」
祁輕筠知道這種病不好治,尤其是重度的精神分裂,不是幾句安慰和鼓勵就能痊癒的,但仍然抱著一絲希冀,低聲問道:
「最後治好了嗎?」
「........沒有。」鍾雪盡果不其然搖了搖頭,「治療效果時好時壞,但死之前還是沒有治好。」
「........」祁輕筠聞言默了片刻,心中像是被一隻大手攥緊,以至於令他有些窒息,緩了好半晌,才勉強開口繼續問道:
「那.......重生之後,看過醫生嗎?」
「........沒有。」鍾雪盡誠實道:「沒有時間。」
祁輕筠彈了一下他的眉心,嘆了一口氣,將洗乾淨的鐘雪盡拉起來,用浴巾擦乾淨他身上的水珠,將其抱到床上,頓了頓,才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怎麼會沒有時間?」
「要找你。」鍾雪盡摳了摳被單,很快回答道:
「要找你。」
他一連重複了兩遍,語氣裡帶著些許固執。
「我都死了,你找我幹什麼?」祁輕筠無法理解鍾雪盡怎麼會兩輩子都糾結於同一個人的死活,下意識道:
「幹嘛一直糾結於一個死人?」
「你沒死!」祁輕筠話音剛落,鍾雪盡的情緒忽然變的激動起來,蹙起眉頭音量拔高,瞳仁一瞬間變的黑沉,暗潮翻湧,表情微微猙獰,不停地強調道:
「你沒死!你不會死的!」
「我會找到你,我會找到你.........」
不知為什麼,鍾雪盡忽然又陷入了某種夢魘之中,捂著頭表情有些痛苦,一直開始碎碎念,似乎想要說服別人,但更說服自己。
「.......」
要不是自己現在真的沒死,祁輕筠多少會覺得鍾雪盡有些毛病,轉念一想,對方好像確實是有病。
他嘆了一口氣,並沒有害怕,上前將鍾雪盡攬進懷裡,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溫聲道:
「好好好,我沒死,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舒緩溫柔的嗓音如優美的鋼琴般在安靜的房間里漾開,聲線似山間潺潺的溪流般清朗,好像有什麼神奇魔力般,在祁輕筠的安慰下,鍾雪盡的情緒竟然逐漸平靜下來,瞳仁也恢復了清明,用力抽了抽鼻子,伸手抱住祁輕筠的腰,埋在他脖頸處悶聲道:
「嗯,我知道你不會死的。」
「........」鍾雪盡趴在祁輕筠懷裡,看不清祁輕筠驟然暗沉下來的眼眸,只聽見對方語氣頓了頓,才低聲哄道:
「聽我的話,去看醫生,讓他給你做心理治療,好嗎?」
「.......不想看。」不知道為什麼,一說到做心理治療,鍾雪盡就皺起了眉,像是有些抗拒,含糊道:
「看不好。」
「給我一個為什麼說這句話的理由,可以嗎?」祁輕筠盯著鍾雪盡,並沒有立刻責罵他,而是慢慢地引導鍾雪盡開口,語氣依舊很溫柔。
鍾雪盡抱著膝蓋坐在床上,被問到這個問題時,腳趾摳了摳床單,莫名感覺身上有些冷,抱住了頭。
不知想到什麼,他嗓子一時間有些發疼發緊,一直保持沉默,似乎是不想回答。
祁輕筠也不逼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許久后,鍾雪盡實在受不住這樣的眼神,才慢慢動了動唇,一邊覷著祁輕筠的神色,一邊試探性地囁喏開了口:
「.........兒子長到四歲零三十天的時候,在幼兒園的畫畫比賽里拿了第一名。」
「嗯,然後呢。」祁輕筠語氣不急不緩,完全沒有問鍾雪盡為什麼要突然把話題扯到祁有歲身上來。
也許是受到祁輕筠無聲的鼓勵,鍾雪盡猶豫了一下后,之後的話便順了起來,雖然仍舊小心翼翼,但起碼比上一句流利了不少:
「那時醫生剛好和我說,說我的精神狀態已經穩定好轉,可以嘗試著再和兒子接觸。」
「我立刻去找兒子,兒子見到我特別高興,說想讓我陪他去遊樂場玩旋轉木馬。」
「這是我第一次帶他去遊樂園。他玩的很高興,玩累之後,說渴了,想喝可樂,但又不肯從旋轉木馬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