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桂生
夜半殿外落雨,涔涔瀝瀝順著檐角墜在欄下的芭蕉葉上,風過迴廊,瀟瀟作響。冷白的長指穿過槅窗間隙搭在榻邊雲台上,謝殊指腹輕壓著袖口如意雲紋,細密的銀線針腳在他手下反覆摩挲了數遍,連伸出去大手的完全濕透,卻也絲毫未察。孟清禾一早便被福順公公急宣去了御殿,頤和軒內靜謐一片,那些侍候的宦人大抵得了她的吩咐,亦不再多設限他的行動範圍。「太傅,您的袖口濕了,可要取些溫水來凈手?」那小宦聲音青澀怯懦,想來年歲不大,宮裡那些掌內務的大監多喜歡磋磨新人,撥派他們去伺候那些心氣兒高又不得寵的主子。「不必,你自去門口守著罷。」謝殊收回手垂在曲起的膝上,自顧飲了一盞清茶,昨日尚且灼日耀眼,今日卻驟然變了天,一場秋雨一場涼,這陣兒冷霖過後,怕是不過兩月光景便要入冬。案台上的竹簡擺的貼近邊沿,為了照顧到他的眼疾,手邊還刻意放置了一列雕紋小銀彎箋,以作記錄之用。這些山川遊記、雜文多是近日新刻下的,竹面字跡邊緣尚有屑料,硌著指尖微癢,令他總不自覺地回想起昨夜將她的素手攏入掌心,丹蔻躍然指腹的玲瓏觸感。「主子,謝貴妃送來拜帖,邀您去宮中一敘。」槅門外再度傳來小宦侍的通稟,他身後跟著一位掌事姑姑,看上去頗有威儀感,只愈發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半晌,槅門楣間辟開一道縫隙,清逸的面龐漸出現在他們視野下,謝殊半披了件直襟長袍,墨發未束半繫於身後,今日他已能見些模糊疊影,索性去了覆眼白綢,熟悉周遭。「有勞姑姑。」他淡聲告謝,心下思慮浮現二三,任那年輕的小宦搭引著往內廷走去。掌事姑姑折身片刻,眸光偶停駐在男人緊抿的薄唇上,上頭蜜脂瑩潤,嬌艷欲滴,像是裹挾了一層丹蔻,其色靡人,透出三分邪惑銀硃。貴妃入宮不久,思念家人亦在情理之中,可謝太傅是外男,入內帷免不得遭人話柄,現下宮中獨一位妃嬪,尚有回寰餘地,來日廣納後宮百花齊綻,任是再兄妹情深亦不足惜,沒有陛下恩典,只能宮宴上遠遠地瞧上一眼,聊以慰藉。穿過廊道,前方雨幕遮天,頤和軒離元和殿尚有一長段距離,小宦著人拿來蓑衣,自顧套上又拿了傘來替自家貴主打著,怎奈謝殊身量高大挺拔,他縱使墊了腳,亦才能勉強企及。小宦人原地踮腳崩了兩下,恰一個不穩手上傘柄一歪,傘骨下垂落的雨水濺了謝殊一身。「不妨事,繼續走吧。」謝殊面不改色的自那小宦手中接過傘自己打著,昂首闊步,身姿如松。「你喚做何名?」「奴才桂生,是內務府的打雜宦侍,待貴主兒離宮,還是要回去重新聽候調遣的。」掌事姑姑通稟完后早早離開了,雨勢磅礴,謝殊噙傘亦被打濕了半邊肩背,桂生穿著蓑衣走在前頭用身子替他擋著雨,怎奈身量矮小,不是很頂用。兩人行至一處偏殿,裡頭傳來一陣宮女的哭泣聲,其中還隱約夾雜著瑣碎的抱怨聲。「國師大人不吃飯,陛下再責罰咱們也沒用呀,若是我能替她張那個清冷的口,八碗都能吃下去。」「得了吧,陛下近乎夜夜宿在這裡,殿里築起的金籠還真是奢侈,連鑰匙都是陛下隨身攜帶,這獨一無二的恩寵,連謝貴妃都挨不著邊呢~」謝殊在一隅轉角處隱下身形,頓下步子,聽著那兩位小宮女竊竊私語,心中那一抹猜忌愈發沉重。「桂生,宮內求生彌艱,你可有意去謝貴妃處當差?」桂生斗笠下的那張臉閃過一絲欣喜,隨之又黯淡下來,這樣頂了天的好福氣,他從前是萬萬不敢奢望的,福兮禍之所倚,像他這樣的小宦侍犯了錯頂多一頓板子,若是做了主子跟前的大監,動輒則是掉腦袋的大事。他猛地搖了搖頭醒神,咬著唇遲疑了片刻,一抬眸就撞上了謝殊那雙空洞無澤的瞳孔,氣氛驟然凝固。「自…自然是願意的。」泠泠涼雨落在桂生身上,他心頭透下一陣威壓來,這位謝公子拿捏人的手段果真是了不得,若是此番自己拒絕,怕是沒命繼續回去當差了。桂生又跟著這位貴主兒站在那側陰影下旁聽了片刻,越聽眉頭蹙的愈深,國師竟然被聖上單獨囚禁在了後宮,兩人還……這種事情一旦外傳,丟的是天家的臉面,他這樣的小宦縱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難怪謝大人之前要問他要不要去謝貴妃那裡當差,儼然是在敲打自己了。「今日所見之事,切忌不可外傳。」待那兩個宮人重新入內,謝殊在桂生頭頂低聲道。桂生搗蒜似的連連點頭,與此同時,十分擔憂的看了一眼謝殊近乎完全濕透的衣衫,那把礙事的傘早已被他丟到一邊,雨水順著墨發沿著下頜一直流入他的領口。一會兒要是讓謝夫人瞧見,桂生背後驟然一涼。近幾日,謝夫人的種種關懷備至,事事躬親細為,他們這些下人看著都愈發覺得不可思議。旁的官夫人至多打理著夫君衣物,膳食,哪有這般體己到事無巨細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