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口蹈險
過了一刻,趙無鋒穩穩地跨上前面野草叢生的花台,沉聲宣布軍紀:「我們軍中子弟在此聚義,會場不得喧嘩吵鬧,要發言者,舉手點名,會後不得向外人泄密,如有違者,看看四周。」
眾子弟環視四周,秦起、段靈狐、史文遠,史文進手提黃樺手弩,分別站在院落四角的花台上,居高臨下,瞪著雙眼,滿面殺氣,擺出一付誰有異動,兄弟認得你,黃樺手弩卻認不得你的模樣。
黃樺手弩為史家兄弟從府中拿出,一時竟震懾住了整個院子。
會場一片靜默,眾子弟都緊閉雙唇,安靜得針落可聞。
李賢齊著一身整齊利落的青色絹布甲,盡顯勇剽英武之氣,在眾子弟的注視下,躍上前面的花台。
幽州軍中子弟騎射第一的李賢齊,他是武威郡王的弟子,不知幽州已變了天!這廝膽也忒大了,眾子弟認出他來,露出驚嘆佩服的表情。
「北虜年年南犯掠邊,毀我家園,擄我親族,想我父輩橫戈執槊,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李賢齊居高臨下,眼望眾子弟,語中漸有悲聲。
「劉小三,你姑母一家被契丹所擄,至今生死不知!趙無鋒,你父在邊塞長城與回鶻交戰英勇赴義!在場哪一位與胡虜沒有血海深仇?」
或親朋故交、或父輩的部屬,都有死於北虜之手的,眾子弟紛紛點頭。
趙無鋒想起母親,因父親被回鶻射殺悲痛欲絕的模樣,眼圈一紅,高舉右手,被允上台發言。
上台後,趙無鋒情不自禁舉臂喝道:「驅逐北虜,衛我家國!」眾子弟跟著低呼「驅逐北虜,衛我家國!」
李賢齊的心驀地緊張,雙手連連下壓,示意大家平靜下來,抬頭望了望對面小樓,見那盆花仍放在窗檯,方才接著沉聲演講:「自古幽並多遊俠兒,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曹植的《白馬篇》云: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眾子弟自發地跟著李賢齊低聲吟誦:「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李賢齊一聽眾子弟的吟誦聲,心兒忽緊忽松,沒一刻覺得安穩,還是及早結束聚義,免得惹來無妄之災。
場內氣氛漸漸熱烈,趙無鋒狄虎等宰殺了幾隻活雞,將雞血滴進酒罈,攪勻后倒進酒碗。李賢齊沉聲喝道:「我們以白馬篇為盟約,結盟立誓,成立紅巾兒,驅逐北虜,衛我大唐家國。」
李賢齊縱身跳下花台,拿了一根紅綢方巾,打了一個圍脖,樣式仿若前世的西部牛仔,端起一碗血酒道:「有願與我結盟的,上前來領根紅綢方巾,端碗血酒。」
眾子弟這一刻群情激昂,人人踴躍向前,領得紅巾血酒,學李賢齊繫上圍脖,端起血酒。
「以白馬篇為盟,驅逐北虜,衛我家國,幽燕紅巾兒成立,飲盡!」
眾子弟熱血上涌,齊呼:「飲盡!」
紅日西沉,天邊紅彤彤一片,那片晚霞似乎燃燒起來,耀眼奪目,赤色霞光映紅了眾子弟年輕的臉,仿似一腔熱血潑灑在荒涼的院落,少年胸中流淌的血,也如那濃烈紅艷的雲彩,變得紅艷滾燙赤熱……。
呼聲一起,李賢齊的心又高高懸起,雙手下壓,忙道:「今日到此為止,回家后將紅巾收好,日後有甚活動,自有人召集,記住活動時才繫上紅巾,兄弟們牢記,這是紅巾兒的秘密,萬不可輕泄外人,如有違者,輕者逐出會去,重者追殺。」
除了趙無鋒三人,李賢齊留下張直方、史文遠,周武、石鈺、狄虎頭五人。
「在座兄弟,連某在內共計九人,為幽燕紅巾兒首領,稱為紅巾巨子,相當於朝廷宰相,決議會中大事,這兒有一套會規,入會者半年交納一次會費,有錢的兄弟也可多多捐納,每月舉辦兩次活動,或習騎射武藝,或讀史明志——」李賢齊停頓住,陷入了歷史沉重的回憶之中。
「多讀讀漢驅匈奴封狼居胥的豪情,五胡亂華漢人為羊的悲歌,煌煌大唐遠服四夷的輝煌!」李賢齊緊捏拳頭,用力揮了一下,慷慨激昂道
「會中頭領,何人為尊?」張直方人小鬼大,不愧出自高門顯宦,對權利倒是熱衷。
秦起、段靈狐異口同聲:「李賢齊騎射武藝,為幽州軍中子弟第一,他勇探幽州,虎口蹈險,勇謀遠勝同輩,應以他為尊。」
史文遠隨聲附和:「紅巾兒為李賢齊所創,會中制度由其所擬,文遠心中佩服。」
趙無鋒緊閉雙唇,惜言如金,慎重地點點頭。
李賢齊環視在座幾位,張直方面色不豫,周武與石鈺交頭接耳,清了清嗓子,謙虛道:「兄弟們言過其實,依某看巨子不分尊卑,著重鍛煉能力,紅巾兒年滿弱冠,就自動退出。各州紅巾兒設十二名頭領,由紅巾兒每年推選一次,由巨子集體任命,每人輪流管事一月,遇有大事共同商議,投票決定,各州紅巾兒都需服從巨子,州頭領不稱職者,巨子可提前罷免增補。」
跟我鬥心眼,你們道行還欠缺,紅巾兒在幽燕遍地開花,走到哪兒都有兄弟,前呼後擁的巨子是何等風光,不由你們不心動。
石鈺一聽,明白了巨子的風光,神情振奮,與周武對視一眼,「願奉李賢齊為首。」
李賢齊盯著張直方:「會費由一人掌錢,另一人管賬,管事頭領簽字,眾頭領審核,除了活動所用外,還可對紅巾兒扶危濟困,紅巾兒可設鏢局,一州接一州接力護鏢,掙些銀錢作為會費。」
周武有點不解,「賢齊,護鏢既可鍛煉紅巾兒押運、行軍能力,這管錢管賬卻是為何?」
「為將者,需計點軍士軍械、盤算糧草軍需。成立紅巾兒的目的,就是鍛煉兄弟們的統軍作戰的能力。」
到了此時,張直方方才心服口服:「某願奉李賢齊為巨子之首。」
八位紅巾兒巨子毫無異議,一致同意。
送走了張直方等五人,一直沉默不語的趙無鋒忽然問道:「賢齊,你根本未提聯絡策應之事?」
「無鋒可知,眼下這環境,楊志誠控制了幽州各軍大將的家人,誰會將身家性命押在我們這邊,創立紅巾兒,有個套取情報的渠道,如果大勢在我,可藉助紅巾兒聯絡策應其父輩,自然水到渠成。你們以後牢記,策反大事,險象環生,變數太大,一不可約期,二不可留下憑據,還須做好詐降與真降兩手準備……」
聯絡策應,幽州軍將人心難測,少年紅巾兒行事魯莽,萬一惹出滔天禍事,李賢齊怕小命撂在這幽州城。
紅巾兒之事即使泄露,有軍中子弟父輩遮掩保護,不過是一幫少年嬉鬧,引不起楊志誠的注意。
李賢齊伸了個懶腰,「大功告成,明日隨史府送菜的馬車出城,前往莫州,追隨武威郡王,討逆平叛。」
段靈狐有幾分扭捏,期期艾艾道:「賢齊,可否……讓我們追隨你。」
「不是說好,和平坊的事一完,你們留在幽州,聯絡紅巾兒,免得家人擔心?」李賢齊緊蹙眉頭,頗為難的樣子。
三人之中,趙無鋒沉穩,可堪大用,秦起純粹是個惹禍精,段靈狐嗎,除了一付害羞的女兒態,還看不出有啥優點。
張簡至腳步異常輕快,心中一塊大石落下,短短五日,成果不小,自己獨探幽州,未必做得有賢齊那麼好……隱約聽見誰在提和平坊。
和平坊!張簡至腦海中浮現出婉玉腮暈潮紅,羞娥凝綠的柔美模樣,不覺痴了。
原諒張簡至,耽擱了這麼幾日,幹完大事,某才想起你,從此我們比翼雙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張簡至跨入院子,言笑晏晏,輕鬆道:「賢齊,大事已畢,某該去和平坊接你六嫂。」
秦起揚起頭,一臉詫異,脫口而出:「六哥,這就是和平坊?已被亂兵燒殺,夷為廢墟。」
李賢齊掐死秦起的心都有了,自己幾日前就知道這是和平坊,六嫂滿門不幸,專門給幾人打過招呼,到時對張簡至支吾過去。
「六哥,某從……幾個紅巾兒那得知消息,六嫂一家……出現在涿州,可能……趕去莫州尋你完婚。」李賢齊嗓子發乾,額頭出汗,話說得結結巴巴,連他自己都不信。
張簡至聞言呆若木雞……暮色沉沉,早春的夜晚寒冷徹骨,院子里幾處斷垣殘壁,一片亂花野草益發顯得荒涼凄慘,一陣寒風吹過來,冷到人的心頭,張簡至一動不動,沉默得如尊石像……
李賢齊身子在寒風中發抖,心快要哭了,六哥,你要挺住,要不然這趟幽州之行,謀劃得如此周密,到頭來還是功虧一簣。
張簡至緩緩抬起頭,談笑自若:「看你六嫂,知道某整日忙碌功名富貴,竟趕去莫州與我完婚,好,趙無鋒、秦起、段靈狐,今晚收拾好行裝,明早我們一起離開幽州城。」
秦起、段靈狐一聽,高興得蹦了起來。
李賢齊暗暗觀察張簡至好一陣子,見他面色如常,方才將信將疑,心中自我安慰,六哥終究還是明白,大局為重!
回到趙無鋒家,用了晚食,他娘聞知趙無鋒要遠行,親自下廚,在昏黃的油燈下,忙了大半夜,烙了二十張干饢,當做路上的乾糧。
張簡至收拾好行裝,早早上床入睡。大家都知道,明日一出幽州城,史家莊園的馬夫牽著戰馬到城門外三里處等候。
睡到半夜,李賢齊翻身起夜,心中委實放不下,走到張簡至床前,一掀被子,床上空空無人,心頭一沉,點亮油燈,枕頭上留了一封書信,就著昏黃跳躍的燈光,李賢齊輕輕讀出聲來:「弟見信如晤:大局為重,速出幽州,趕往莫州傳遞軍情。某欠你六嫂太多,唯有不惜此身,以酬紅顏……刺殺楊賊,功成,對大局有益。若敗,某與你六嫂相聚於黃泉之下,也是一樁美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夜寒更深,一燈如豆,讀著讀著,李賢齊的淚眼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