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生死相隨
最初的三年,董靈鷲想,四十多歲正好,不至於容顏太過衰老,不至於行動不便,只是鄭玉衡太年輕,她十分不忍。
後來孟瑛長大,過了十年,十五年,她已成了大殷活著的「半壁江山」,是天下安寧的一種象徵,親眼目送諸多舊臣故去,聽到鑼鼓吹打時哀動四方的響聲。她有時會突兀地想,以誠兒的性格,恐怕會不管不顧地大興喪葬,應該下一道節儉的遺旨,才能止得住這種浪費。
再後來,孟瑛成年,她的青絲一縷縷化為白髮。
以董靈鷲孱弱的身體和過往的經歷,就算看得開、心胸豁達,能夠到這個歲數,也不知道鄭玉衡成日里操了多少心。
盛世鐘鳴,春日傍晚昏定時,太子常服簡冠地向她行了禮,叩首出去,在門口碰到老師,又行禮問候道:「亞父。」
此為對師長的尊稱,鄭玉衡已經習慣,悄聲問:「你皇祖母睡了嗎?」
「還沒有呢。亞父進去吧。」說著,孟瑛讓開身位。
鄭玉衡點了頭,踏進慈寧宮。
這宮裡的小丫頭已經換了幾輪,但相熟的幾個還未變。宮裡靜悄悄的,趙清彎腰打開香爐的蓋子,往裡頭放香料薄片,見到他來了,就說:「大人這個科舉主考官做完,今兒該是參加鹿鳴宴的時候了,怎麼不去參宴,還跑過來?」
鄭玉衡先是沒說話,然後靠近幾步,跟她道:「我今日有些心慌……她是不是受了風,還是不太舒服?」
趙清道:「你是菩薩真人不成?你一心慌,娘娘就不舒服?別亂說話了,她好著呢,在裡頭跟一個小丫頭簸錢。」
「簸錢……」鄭玉衡道,「十三四歲的孩子才玩這遊戲。」
「所以才說好著呢,難得有興緻,你快別胡說了。」
鄭玉衡點了頭,心裡卻更加慌得厲害,一層一層火燒似的。他放緩腳步,撩起珠簾邁進去,隔著一層松鶴延年屏風,見到一個小丫頭在數贏了幾籌,他一進來,董靈鷲便讓這孩子出去了。
鄭玉衡一邊順手收起桌案上零散的銅錢放回去,一邊道:「奇了,你還能讓別人贏去?」
「別人贏不得,小孩子卻可以。」董靈鷲微笑著說。
他脫了靴子,坐上擺著小几的窄榻,看著她手畔新寫得兩篇手稿——自從風月主人這個筆名出現,將寫得《簪釵記》、《京華錄》等書籍,託了京中刊印書籍之處發行印出,立即風靡京都,上至王侯將相家裡的公子、小姐,下至窮苦人家略識得幾個字的說書先生,常有愛得手不釋卷者。董靈鷲又格外有責任心,不好挖坑不填,所以斷斷續續地又寫了點東西,不過大多都是有上冊沒下冊,難見結局,為此,還有不少人作詩哀嘆。
「宰輔大人今日怎麼這樣閑,」董靈鷲笑眯眯地問他,「不是去參宴嗎?」
鄭玉衡道:「我想你了,不去。」
「真任性,」董靈鷲道,「誠兒知道又罵你。」
「隨他去吧。」鄭玉衡道,「我想你想得難受,實在受不了,才過來的。」
董靈鷲沒回答,只是很溫柔地看著他。
鄭玉衡的心慢慢安定下去,他想,檀娘總是鎮定、從容,哪怕面對時間這種無情之物,她也毫不狼狽……狼狽得反而是他,他如熱鍋上的螞蟻,對方多長出一根白髮,他就擔心得食不下咽,恨不得埋進書海里找方子,她多咳嗽幾聲,他就想燒香拜佛,求仙問葯,他一年裡有九成的傷心事,都是怕董靈鷲傷懷而感傷的。
可董靈鷲並不傷心,她對光陰匆促接受良好,感傷的只有他一人。最開始,鄭玉衡怕她因為朱顏辭鏡而傷懷,但她沒有,她說「生老病死,天理自然,何必粉飾」,優雅平和,從不可惜。
後來鄭玉衡怕她因為白髮增多而傷懷,但她依舊沒說什麼,剪了一縷給他,還開玩笑說「一樹梨花壓海棠,我實在不忍心禍害你呀。」
鄭玉衡沒聽懂玩笑,將她的髮絲和自己剪下來的一縷用紅線纏在一起——這是他不知道從哪兒聽到的土方子,有個什麼雲遊道士說,只要把兩人的頭髮用紅線纏在一起,埋在一棵梧桐樹下,就能生生世世也不分開。
鄭大人從不迷信鬼神,偏偏信了他的鬼話,誠心誠意地去做了這件事,還將那棵樹當做寶貝,輕易不許別人碰。
他是個古今少有的痴情人,董靈鷲一直都知道的。
「看來你跟我心有靈犀,」董靈鷲道,「我也正想你呢。」
隱約有宮人關窗的聲音,春闈已過,這幾日卻又寒下去,外面飄起了小雪。
董靈鷲轉頭望了一眼窗外的雪,道:「鈞之。」
「嗯。」鄭玉衡應聲,聽著她的話。
「我有些困了。」
「那你睡一會兒吧,正好外面下雪,下雪下雨,就該好好睡覺。」鄭玉衡如是說。
於是他起身去鋪床,沒叫任何一個女使宮人過來,親手卸了她的簪釵佩環,將衣飾掛在屏風上——昔日第一次脫解這身繁複華服時的笨拙、緊張、熱切與羞慚,還歷歷在目。
董靈鷲蓋著被子躺在內側,綉帳邊上有個做了一半的香囊。鄭玉衡給她掖了掖被角坐在一旁,順手拿起香囊,拿針線接著綉了兩下。
董靈鷲道:「你別給我綉壞了。」
可惜董太后在哪方面都比人強,唯獨這些針織紡線上的工夫不精通,鄭玉衡上次給她縫了縫華服上的衣帶,學了點皮毛,別的人綉品不敢碰,唯獨碰一碰她的,說不定不會綉壞,還能顯得更好看些。
鄭玉衡道:「不是給我做的嗎?壞不壞不要緊,這東西比看書寫字還熬眼睛,另外半個鴛鴦我自己綉也可以。」
董靈鷲道:「你怎麼什麼都會一點。」
「檀娘教得好,」他湊過來,低頭把臉靠過去,「要是誠心誇我,就親我一下。」
董靈鷲嘆了口氣,道:「誇錯了,數你沒有長進。」
外頭雪落紛紛,鄭玉衡點了一盞小燭,兩人隨口閑聊著說話,過了一會兒,董靈鷲突然道:「衡兒,你把燈熄了吧。」
鄭玉衡將寢殿四角的燈台蠟燭吹滅,再打開燈罩,剪滅燭火,寢殿內逐漸暗下來。他轉身時,忽地想到,董靈鷲已經有很久沒有叫他衡兒了。
自從他二十歲之後,她就只叫鈞之,不叫他原本的名字。
鄭玉衡心裡又突地跳動了一下,一股命運的預兆降臨在他身上——在意識到這一點時,他竟然沒有感覺到傷心或者難過,他只是茫然……茫然中又有一絲疼痛感……這種預料到生死的痛感,像是直接從胸口生出。
他熄了燈,回到榻上,抬手抱住她。
黃昏剛過,外面還沒全然暗下去。董靈鷲依偎在他懷裡,似乎在她並不算短的人生當中,這種依偎和依靠,只存在非常少數的幾個人和幾種境遇當中。
她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在很多時候,都是為別人遮風擋雨、以供攀援的,她平和而耐心地任由那些藤蔓爬上來,依靠著自己開花結果,她遮蔽掉風雨,讓落葉歸根,豐沃土壤……在遇見鄭玉衡以前,她就已經做了很多年這樣的事。
但此刻,她很安靜在靠在對方的懷裡,閉著眼,不再強撐著舒展枝蔓,不再面對狂風驟雨,也不再當什麼大殷的「半壁江山」。
她只是像尋常女兒家,這樣沉靜溫文地依偎著自己的愛侶。
這是一個和她沒有成親、沒有舉行過約定俗成的儀式,沒跟她有血親子嗣,也不在相仿年齡的愛侶。
鄭玉衡輕輕地環著她的腰,她纖瘦孱弱,就像是一片片棉絮堆疊而成的,依附在她受過歲月煎熬的骨骼中,她這麼輕盈,但又如此堅定、如此有力量。
鄭玉衡也跟著閉上眼,因為他有點想哭了。單單是想到他這麼這麼地喜歡她,能夠跟她相伴這些歲月,他就覺得這世上的眼淚都是他應該流的,否則怎麼會有檀娘這麼好的人跟他在一起呢?如果沒有一點付出和「報應」,他會為承受這種溫柔的愛意而不安的。
過了一會兒,董靈鷲低低地跟他道:「我要睡了……」
鄭玉衡沉默了一剎,控制著自己的聲音,說:「好。」
董靈鷲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擦乾淨他眼角的淚,回抱住他,輕輕的道:「看你……總不讓我放心。」
「對不起,我……」
「沒事的,」她說,「不用忍著……沒事的。」
但他沒有出聲,只是手指微抖地握住了她的手。
兩人的手交叩在一起。
董靈鷲道:「……夜安。明天……明天見。」
鄭玉衡頓了一下,露出一個笑,可他忘了熄過燈火,她看不見這個並不太好看的微笑,他說:「睡吧,明天見。」
風雪霏霏。
大雪壓彎了樹枝,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也是臨近春日,才降臨下的一場瑞雪。為今年無雪而憂心焦慮的百官們笑逐顏開,宮道上的內侍、宮人奔走相告,引為喜訊。
也是在這場夜雪的第二日,太后薨逝。
皇帝因為太過哀痛,聞訊當時便吐出一口血,幾乎無法起身。為保龍體,治喪之事由昭陽長公主孟摘月、與太子孟瑛著手去辦。
這其中自然也有鄭玉衡襄助,沒有那道守陵遺旨之後,孟誠以為母后回心轉意,並沒有多問。
所有人都以為鄭玉衡會像皇帝一樣,不說一病不起,也會元氣大傷。但他居然沒有,只是默默地陪同孟瑛治喪,在大雪后的一個夜晚中,他將畢生經驗所集成的心血書籍、以及董靈鷲多年的心得和故事手稿,全都交給了瑛兒。
孟瑛是這世上除了董靈鷲以外,唯一一個知道他心事的人。
下葬之前,鄭玉衡拿出了一道董靈鷲所寫的旨意,那是一道命他以醫官身份殉葬的遺旨。孟誠不在,孟摘月驚得瞠目結舌,幾乎要將他手中的旨意奪走燒掉——她不相信這是母后的旨意,董靈鷲極為愛惜他。
然而在她動作之前,鄭玉衡就已經將遺旨交給了孟瑛。
太子沉默地捧著捲軸,他問:「亞父,一定要遵旨嗎?」
鄭玉衡溫文爾雅地笑了笑,道:「瑛兒,皇祖母不會怪你的。」
過了半晌,孟瑛答:「好。」
孟摘月沒有攔得住他。因為鄭玉衡說:「殿下,我自己在世上,會活不下去的。」長公主聞言,也只能轉過身,長長地嘆一口氣。
惠寧二十四年,春。
這個歷經百年的國朝,在這個春天失去了太多,無論是國家柱石,還是精神象徵,全都被這場春雪掩埋。
雪停之時,太子孟瑛望著眼前的刻著「章獻明肅」謚號的牌位,恭敬地跪了下來。他向皇祖母行禮,並在心中對她說:「請皇祖母原諒瑛兒不孝,亞父生前死後,唯此一願而已,我並未讓您和先祖父合葬,而是分為兩冢,讓亞父與您在一處……皇祖母,您是不會怪我的吧?」
他低頭叩首,只在心中默念一遍,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