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她似乎本來是想喝口茶,端到半空看見他,又放下去,將鄭玉衡上下看了一遍,視線停在他的額角上,倒是沒急著問緣由,只是輕聲道:「疼不疼?」
鄭玉衡眼眶滾熱,他極力地忍回去,皮膚卻很薄,眼角鼻尖都透出忍耐的跡象,聲音短促地停了一下,語速飛快:「不疼。」
董靈鷲點了點頭,叫了個女醫:「崔靈。」
名叫崔靈的女醫便從旁上前一步,她給鄭玉衡打了幾個月下手,跟小鄭太醫十分熟悉,而其人也醫術精湛,為人細心。
「你帶太醫去東暖閣處理一下傷口。」
崔靈垂首稱是。
鄭玉衡這時候才心慌起來。他意識到自己很衝動莽撞,或許給娘娘招惹了麻煩。
但若是再來一次,他還是要動手的。人有能忍之處,也有不能忍之處,要是他能忍得下去那句話,他也不會是鄭玉衡了。
董靈鷲的這口茶放在案上,沒了想喝的胃口。她等了小片刻,被五花大綁的何雲押送到了她面前,幾個內侍將他按倒在地上。
他實在被揍得鼻青臉腫、大大地破了相,以至於董靈鷲第一眼都沒認出來,她先是確認了一下這小太監的身份,而後又罕見地略微迷茫,瞥了一眼鄭玉衡離開的方向。
……這孩子有這麼大的力氣嗎?
他當年考得是文舉沒錯吧。
何雲在地上只顧哀嚎,旁邊聞訊趕來的宣靖雲踹了他一腳:「還不拜見娘娘。」
小太監骨頭散了架子似的倒在地上,磕頭不止,嚎道:「求皇太后陛下饒恕,求陛下開恩啊。」
董靈鷲道:「聲音耳熟,在皇帝身邊伺候過?」
何雲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連忙道:「是是,奴婢是商大伴身邊的,守過歸元宮的殿門啊!」
董靈鷲跟宣靖雲道:「把商愷叫來。」
宣靖雲應下,不多時,商大伴行色匆匆地趕來,他當值的宮服還沒換下去,滿頭汗水,到了慈寧宮便拜:「奴婢請太後娘娘坤安。」
董靈鷲掃了他一眼,說:「賜座。」
瑞雪便將一張椅子搬來,親手請商愷坐下。商愷連連推辭,還是終於推辭不過,臉上汗如雨下。
商愷還沒坐穩,便聽太后道:「一個歸元宮的內侍,跑到慈寧宮來跟陪侍的太醫爭執毆打,還打傷了朝廷命官。」
她的話停在這裡,隨口問:「依商大伴的見識,怎麼處置?」
商愷正要起身回話,然而肩膀被瑞雪姑姑按下去,竟然沒站起來,坐回了椅子上,屁股上像火燒得一樣,又不敢怠慢,只能趕緊回話道:「回太後娘娘,按照宮規,杖八十,逐出宮門,重可杖斃。」
他心中也在暗罵,這個不成事的東西,就算勸不成,也不該把事情鬧得如此大,這樣陛下該如何更信任他?怎麼不讓人活活打死,也算死無對證。
「好。」董靈鷲道,「拖出去,開始吧。」
她垂下眼,看都沒看被拖出去的內侍,而是伸出手,招著一旁的白貓上來。皚皚翹著頭,晃著尾巴,輕盈地一蹦,就佔據了董靈鷲懷中最舒服的位置。
殿外慘嚎聲時高時弱。
殿內,商愷嘴唇微白,面上還露出恭敬的笑,請罪道:「奴婢沒管束好他們,驚擾娘娘了,但這事兒……」
他巧妙地頓了頓,等董靈鷲發問,然而太後娘娘只是撫摸著那隻貓,置若罔聞,他只得尷尬地續下去:「陛下也是知道的。」
董靈鷲笑了一下,隨意地問:「皇帝讓宦官打太醫?」
商愷的心都提溜到嗓子眼了:「都是這兔崽子辜負了陛下,咱們陛下向著娘娘著想,怕這日夜侍奉的鄭太醫心思不正,老奴才讓人試探試探鄭太醫的心,仔細謹慎地為娘娘打算著,哪知道選的人這麼不是東西……哎喲,奴婢真是老眼昏花了。」
董靈鷲靜靜地看著他。
在這平靜的視線中,商愷卻極敏感地從她的眼神中感覺到一股凝聚的輕微寒意。
董靈鷲道:「看來哀家也沒有理由罰你,你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商愷低頭,奉承了幾句。
董靈鷲的手拂過皚皚的脊背,貓舒適地軟在膝上,抖了抖耳朵。
「你是皇帝的大伴,跟別人不同。」她道,「先帝登基之後,處理了一批亂政的閹宦,其中就有哄著先帝長大的周老太監,你還記得根除閹宦時,他的下場嗎?」
商愷臉上的笑容僵硬住了,如芒在背,不得不回話道:「那賊宦被凌遲處死。」
「對。」董靈鷲對著他笑了,「可惜誠兒跟他父親不同,心軟,專一。你要是死了,他得痛苦許久,一屆天子啊,竟然給你這麼大的體面。」
這語句輕鬆至極,外頭的日光灑進殿內,滿眼炫目的金輝。但在這炎熱夏日裡,商愷卻如處數九寒冬:「奴婢一心為了——」
「再拿皇帝當借口,」董靈鷲盯了他一眼,「哀家剝了你的皮。」
商愷的話驟然咽回去,撲通一聲跪下來,一頭磕到地上,不敢言語。
董靈鷲這才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這時,外頭的慘叫聲停了,宣靖雲一身涼颼颼的血氣,沒邁進慈寧宮的殿門,就在門檻外躬身道:「啟稟娘娘,杖責已畢。」
董靈鷲道:「知道了,跪安吧。」
她這話是對宣靖雲說,也是對商愷說。
商愷一開始沒敢抬頭,直到有一個女使搬去座椅,他才稍微抬起臉,見到上位的太後娘娘已經起身離開,他大鬆了一口氣,保持著脊背彎曲,退出慈寧宮。
步出殿內時,商愷見到了外頭刑凳下的血跡。他心底一寒,只期望何雲受不住刑快快去死,免得帶累他,更惱怒這人如此不堪用,這點小事都辦不成。
商愷走過去時,撞見在前頭的宣靖雲。宣靖雲刻意放慢了腳步,等他上前時,才拱手行禮:「掌印。」
商愷卻沒像往日般受這一禮,而是側身避開了,言辭中也很收斂:「宣都知。」
宣靖雲道:「掌印客氣了,看來還是奴婢辦事不牢靠,在後省打得太輕,這個年歲的小內侍居然還這麼不記打,竟敢去碰鄭太醫的事。」
他一壁說,一壁用眼神上下審視著對方。
商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脊背上的汗已經風乾了:「喲,那到底是位什麼主子?金玉一樣的,碰了就要償命?」
宣靖雲知道他是試探鄭玉衡在慈寧宮的地位,語意含糊地道:「娘娘是金玉一樣的人,不恭敬,就要償命。鄭太醫侍奉娘娘,自然也同受太后的福澤庇佑。」
商愷笑了一聲,轉過一個角去,正要回歸元宮,一旁的宣靖雲卻突然道:「養了他五六年,一口乾爹乾兒子地叫著,就是狗也養熟了。」
商愷背對著他,呵笑一聲:「既然有陛下、娘娘那麼金玉一樣的人,就也有爛進泥地里的賤命,宣都知,你還是數著自己的好日子慢慢過吧!」
他不待宣靖雲回復,便徑直遠去了。
……
慈寧宮東暖閣。
室內收拾停當,裡頭繚繞著一股藥物味道。崔靈剛給他止住血,立在旁邊調製藥膏,手裡攪拌藥膏的銀棍已經轉了一會兒,肩膀就被輕輕推了下。
她抬起頭,見是瑞雪姑姑隨著太後娘娘進來,剛要見禮,就看到瑞雪將手指抵在唇間,便連忙噤聲。
董靈鷲的視線穿過她,見鄭玉衡正側對著門口坐在椅子上,他不怎麼精神,渾身散發著低迷的氣息,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攪拌的聲音停了,鄭玉衡的思緒被拉回來一點兒:「崔內人,我自己上藥吧。」
他抬起眼,並不是崔內人,反而看到密密的金線織成祥雲的紋路,樣式繁複的圖樣依附在絲綢上。一隻戴著護甲的手抬起他的臉頰,指腹抵在頷骨上。
董靈鷲抬起他的臉頰,仔細地看了看:「還好。」
鄭玉衡怔了好一會兒,墨黑的瞳孔都輕微震了震,他忍不住問:「娘娘……」
「我說你的臉還好。」董靈鷲輕描淡寫地道,「也沒有傷到眼睛。」
他的臉這麼重要嗎?鄭玉衡有些沮喪地想。
這點微妙的表情變化,根本逃不過董靈鷲的眼睛。她的心情明明不算晴朗,可是看他如此懊惱、如此愧疚,臉色糾結又沮喪,她奇異地感到放鬆,覺得很有意思、很可愛。
董靈鷲道:「你們先出去吧。」
兩位女官便低頭告退。
東暖閣的門被瑞雪關上了,護甲上的珠玉冰涼涼地抵著肌膚。
鄭玉衡突然感到一股急迫的危機感。
他一邊心中跳動不已,為這份危機感大腦急速運轉,鑽研對策,一邊尷尬地想,身為一個男子,居然也有這種害怕被強迫的危機感,對方還是太後娘娘,這也……這也太不要臉了。
鄭玉衡臉皮薄,但他總是從耳朵開始臉紅,再是脖頸,最後才上臉,所以即便耳根滾燙,表面上的小鄭太醫還是端著清清靜靜的架子,很矜持地斂著目光,沒有跟董靈鷲對視。
太后鬆開手,把護甲給摘了。
鄭玉衡更緊張了。
她不會要對我做點什麼吧。小太醫緊鑼密鼓地思索著,年輕沒有見識的缺點暴露出來,表情變來變去,完全沉不住氣。
鑲嵌著玉石的護甲擱在桌案上,發出輕輕的「叮」地一聲。她溫暖的手落在臉頰左側,捧起他的臉。
鄭玉衡的心跳響得快要蹦出來。
她會低頭嗎?太後娘娘會為了……為了跟一個人親密而低頭嗎?……是不是應該反抗?貞潔烈、烈男?
鄭玉衡腦海中亂紛紛地浮現出很多歷史上的男寵、面首,全都是亂臣賊子,無一例外。
雖然小太醫的腦子裡想了這麼多,但實際上只是短短的幾個呼吸之間。就在他渾身僵硬,打算守住底線抵死不從的時候,清涼火辣的藥膏抹到了額頭的傷口上。
鄭玉衡疼得差點出聲,這才抬起眼睫看了一眼。
董靈鷲在親自給他上藥。
這張臉成熟美艷到幾乎晃人的眼,就像是開放到最後花期的牡丹,只要接近,就能聞到那股達到頂端、快要腐敗的濃香。但這朵牡丹即便只有枝頭上的最後一天,彷彿也會永遠端正地待在枝頭上。
想要擷取她,是一種不容饒恕的罪。
歲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潰爛的傷痕,而是將這股香催生到極致。
就算所有人都能一眼在董太后的身上看出不再年少的痕迹,但卻不能將青春正盛當成自己的資本,恰恰相反,越是不經世事的人,越會在她面前感到幼稚、笨拙、自慚形穢。
鄭玉衡幾乎為自己的青澀感到羞愧。
就在此刻,給他上藥的手突然重了一下。小太醫猛然清醒過來,吸了一口涼氣。
董靈鷲收回手指,含義不明地遞了道目光:「走神了?」
作者有話說:
太后:有件事……
小鄭:我願意。
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