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所謂的「門路」,不止是身為秉筆太監的許祥有。就是京中的世家大族、公侯門第,也不乏將子孫後代送入朝中為官的「門路」,只不過那都是一份清貴閑職,大多只有名聲體面,而且他們拿到的俸祿,實際上還不如走門路時付出得多。
這裡面的門道不好詳說,大殷並非新立之朝,往前數有一百五十餘年的歷史,明德帝之前還有十幾代皇帝,其中雖不乏昏庸、殘暴、無能之輩,但大多中正平和。只是明德帝繼位之前,正好達到了一個積貧積弱的衰弱期……皇權式微,官場也說不上有多乾淨。
本朝能夠延續至今,還有越來越強盛的景象和徵兆,都仰賴孟臻與董靈鷲這對夫妻合作夥伴的深思熟慮,要是兩人都無病無災、長命百歲,往後看,又能保下幾十年的國運。
惠寧二年冬月,耿將軍清繳地方「匪禍」,持著皇太後手諭殺除污吏時,鄭玉衡領到了一份末等官僚的綠衣公服。
文官跟醫官的服飾樣式大抵相同,身上的綉圖配飾差別不大,但太醫院所屬的官員,公服大多是一種顏色的範圍之內,但到了六科中正經文官的身上,衣袍的顏色大有規定,這樣的綠衣小吏是沒有上朝資格的。
不過這樣也好,他還怕跟孟誠見了面彼此尷尬。
許祥既然給他安排「門路」,自然也將他的身份一併處理妥當。
戶部官吏捧著文書官印,上下看了又看,隨意指了指房中低頭整理賬本的書令史,道:「你帶他去倉部司玄號房幹活兒。」
書令史殷勤地應了一聲,轉頭引著鄭玉衡出去,才一跨出門就變了一番臉色,面上一點兒笑意也無,彷彿很厭煩這類瑣碎差事,他領著路,冷飄飄地開腔:「我就說,沒聽過哪家公子願意來六科的,誰不討個翰林院的閑差?你長成這樣,我還以為是官爵人家,真是晦氣。」
方才他初見鄭玉衡,驚為天人,此人一向苦思討好世家公爵無果,也不聽解釋,就將他帶到了戶部長官面前——后經過詳細分說,才知道原委。
此人大大丟了面子,對鄭玉衡的態度變了又變,堪稱一身的變臉絕技。
鄭玉衡絲毫不惱,神情溫文平靜,一看便知道是性子很好的讀書人:「實在有勞你了。」
書令史見他脾氣這麼好,也不好再埋怨責怪,將他帶到辦公場地之後,砰砰敲了門,扭身就走了。
這敲門方式雖然粗暴,但門聲一響,裡頭就炸起噼里啪啦地奇怪聲響。鄭玉衡頗為意外,推開房門,登時愣在當場。
倉部司地方雖然不大,但也有數位主事、許多書令史、計史、掌固,加上掾屬,林林總總,也有幾十號人,分了好幾個辦公房間。
他一開門,面前不是堆積如山的賬目公文,各自忙碌的官員背影,而是一面巨大的桌子,大約是由四張拼在一起的,周圍有十幾號人,桌上沒有一支筆、一片紙,只有賭博用的木牌和簽子,還有一壺一壺的酒。
這些人聽到敲門聲后,似乎手忙腳亂地藏酒藏牌,在地上捉起不知道哪一片兒紙和書,就要遮擋上來,結果門一開,門前站著一個綠衣小冠的清俊男子,看年齡,還不過弱冠。
彼此相對,俱是懵然對視,瞠目結舌。
「嗨——」坐在中間的那人拍向大腿,「我還以為是我哥來罵我了,嚇我們一跳,你他娘的誰啊?!」
鄭玉衡抱著公文官印,對眼前的一切產生一種深深的疑惑和迷思,但他畢竟在慈寧宮旁觀、耳濡目染地修鍊了一年,沒有像什麼愣頭青似的上去大罵他失職,而是斯斯文文地行禮,聲音清朗:「我是新來的倉部司主事,姓鄭,名鈞之。」
「喲,這名字。」坐在中間的男子從椅子上往前坐了坐,他官服不整,爛泥似的倒在上面,此刻才收拾出一點正形兒來。「秉鈞執政,國家大事稱『鈞』。你家大人志氣不小啊。」
鄭玉衡心想,我家大人?我命中注定的好妻子、世上獨一無二的太後娘娘,她的志氣本來就很大,這還用你說么。
「我姓溫,叫溫皓成。」他懶洋洋地說著,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我長兄是戶部侍郎溫皓蘭,就是尚書大人都敬讓兩分的人物。既然來了戶部,別說你沒聽過他……我呢,是這裡的主事。」
周圍的書令史、掾屬等人連連點頭,跟著仰首挺胸,與有榮焉,好像溫皓蘭溫侍郎是他們的親哥哥一樣。
溫皓成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鄭玉衡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也以為這是誰家的世族子弟,可又沒聽說有姓鄭的豪門,繞著他轉了個圈,說:「你是因為誰進來的?」
鄭玉衡道:「是內緝事廠許廠督引薦。」
溫皓成臉色驟變:「宦官的人?」
鄭玉衡沉默不語。
這位衙內的脾氣肉眼可見地變壞了,一旁有書令史喊道:「溫衙內,還玩不玩啊?」溫皓成扭頭罵道:「玩你個頭,起來給他找張桌子。」
鄭玉衡回禮:「多謝溫主事。」
「你跟著他們叫我衙內就得了。」溫皓成不耐煩地道,將最冷僻的一個角落指給他,「滾那邊呆著去,沒事不要煩我。」
鄭玉衡默不作聲,一不反駁抗爭,二也沒有要合群。他在桌子邊拉開椅子坐下,放好文書、將官印放進魚袋裡,穿起線佩戴在身上,想著昨夜來戶部之前,跟太後娘娘親口訴說,大展宏圖的偉業——好了,偉什麼業,連書頁都沒有一個。
另外一頭很快就開始喝酒划拳,吵嚷得沸反盈天,一會兒哄著那位衙內掏錢,一會兒又阿諛奉承、張著嘴顛倒黑白。
鄭玉衡沒有辦法,只能按照房內各大書架上的年份,尋找今年的倉廩賬目。但這個玄號房裡面雜亂無章,有關的記載文書、書籍冊子、出入往來,翻亂地堆積如山。
那頭的溫皓成冷眼旁觀,眯著眼看他的背影。周圍掾屬立即看懂了眼色,聲量不大不小地議論著:
「怎麼就來個走閹人路子的玩意兒,那種不成人的東西也去攀附,當了人家的乾兒子了……」
「你懂什麼,這種學不出來的苦書生,真逼急了什麼事兒干不出來。」
「要是真有才,春闈高中,學出個名堂來,還能到這兒?不早就去翰林院高就去了?」
「翰林學士都是未來的宰執重臣,這人年紀挺小,想要進士及第,還得再學個幾十年吧!」
眾人鬨笑起來,一旁立刻有個書令史拍馬諂媚道:「就不如咱們衙內,十六歲就考中了舉人。前途那叫一個光明,就是咱衙內不屑於世俗俗務,大隱隱於朝啊。」
拜高踩低、又混久了的小吏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將溫皓成誇得恨不得三頭六臂,長出十八個腦袋來。這位衙內享受在誇獎奉承當中,飄飄欲仙,立時就想讓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敢以鈞為名的年輕郎君吃點苦。
溫衙內朝旁邊的人使了下眼色:「把那個看都看不懂的玩意兒拿來。」
「哎。」那人道。
片刻之後,鄭玉衡剛在眾人身後的幾列大書櫃里找到秋後長平倉、百善倉的兩本賬目,就被拍了拍肩膀。
他回身一看,見是一位平平無奇、面帶笑容的書令史,手裡捧著重重的一匣子公文和賬本,嘭得一聲放在了鄭玉衡的桌子上。
連倉部司年久脆弱的桌子都跟著冒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鄭玉衡愣了一下。剛才這群人的議論,他也聽見了隻言片語,只是沒聽到溫衙內吩咐的那句話,所以對眼前人態度的大轉彎感覺到有些驚訝。
書令史道:「主事是新來的,不好叫您一來就經手那麼難的東西,正好,倉部司有一箱子舊年的賬還沒校對過,是去歲陛下登基時新翻出來的,因為太過簡單枯燥,沒人放在心上,就留到了現在。」
他打開箱子,活像是給鄭玉衡介紹什麼寶貝,志得意滿:「請您先學著看看這個吧。」
鄭玉衡直覺有詐,可他來戶部,就是來干這件事的,正怕接觸不到切實的賬目出入,於是應下道:「我會儘力的,放在這裡吧。」
另一邊喝酒賭博的圈子裡,溫皓成在腰包里掏了一把錢扔上去,隨便給他們搶,聽見兩人的對話,冷笑哼了聲:就你?這筆爛賬,就是員外郎來了也對不明白,乳臭未乾,夜郎自大!遲早要你乖乖滾出去。
……
慈寧宮。
皇帝陪坐身側,董靈鷲居上位,下則設立數個座椅,中書門下的重臣,諸位老尚書、以及大理寺卿、御史台長官,大約五六個人,幾乎每一個都分擔了宰輔之責。
這種議事的場面,就算是慈寧宮中也甚少有之。
董靈鷲不曾垂簾,但也沒有開口主持大局,只是坐在上面喝茶,旁聽皇帝的決議跟眾臣的陳詞。
本來是沒有這一遭的,皆是因為昨日小皇帝被尚書們一陣搶白教育,氣得一宿沒睡著覺,看到耿哲的密報之後,又是跟朝臣們討論了一個白天,爭議不下,跟熬鷹似的。
這些老臣也是身強體健,一個個都挺精神,對孟誠的權威忌憚得有限,各自意見又不合,除了和皇帝吵,也跟彼此的政敵吵,總之就是對別人的方針都不滿。
董靈鷲聽到這事後,輕輕地說:「他們都有什麼高見,說來給我這個深宮婦人聽一聽。」
於是就有了這一場。
這世上,要是董太后還算是「無知的深宮婦人」,那滿朝文武也可以自己罷免了自己,掛冠而去了。
眾臣齊聚一堂,都沒前幾日的猖獗爭執,幾個身體不好的終於有些戰戰兢兢,汗如雨下,一群人好好地談論起了對謀害欽差案的整治方略。
董靈鷲就坐在上面翻看一本經書,手裡轉著珊瑚珠子,神情閑適安寧,好像根本沒聽他們在講什麼。
「你這可是偏頗啊。」殿內,坐在原處的甘尚書站起身,對著憲台長官、御史大夫衛澤方道,「我們今日說這件事,不是為了讓你先糾察規章逾越、章程上有錯的,耿將軍在外還沒回來,就要先議定他的罪了?」
衛澤方抖著一把雪白鬍須,半闔著眼瞼,不動如山地道:「老尚書,這是哪門子偏頗,掌刑法,糾百官之罪惡,這可是御史台當今之責,難道他在外頭,就不算是百官了?」
「那也不該……」
「他連斬兩位州縣長官!」衛澤方固執道,「沒有皇帝的旨意,沒蓋中書門下的官印!」
甘文議轉頭看向其他人,其中一位參知政事開了口,卻是和稀泥似的:「兩位、兩位,不要急,皇帝陛下昨夜已經提到這兒了,將軍的功,還不能抵將軍的過嗎?」
「錢長吉。」衛澤方冷眼瞟過去,「功是功,過是過,從來只有將功補過,沒有將功抵過。」
徐尚書慢悠悠地開口:「衛老,陛下昨日可是說了,將軍只有功,不論過,你這不是忤逆嗎?」
「我這是……」
「咳。」
董靈鷲掩著唇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她雖然身體好了很多,但冬日寒冷乾燥,還是偶爾會喉嚨發癢。
殿內瞬間寂靜下來,爭議之言瞬間停歇了,所有人都轉過頭,等著皇太后的示下。
太后又喝了一口茶,把佛經翻過去一頁,偏頭看了孟誠一眼,輕柔溫和地道:「幾位大人不說了,是不是該皇帝的了?」
孟誠如夢方醒,連忙捋清話題,將打好的腹稿一一講述出來。
作者有話說:
溫衙內:我十六歲中舉!(等待對方的捧場和羨慕)
小鄭:……(OvO那不是有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