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商愷身份不同,所牽涉事不僅廣大,而且涉及到「天子近侍」這樣一個微妙的位置,所以三司雖不親審,但負有監察、旁聽,以保公正的職責。
正因流程繁複,沒能一舉定下正式審訊的日子,反而是皇太后懿旨之下,鄭家的事處理得很快。
褫衣廷杖,不僅示辱,而且四十之數已經不少,又不像鄭玉衡當日有人庇護留情,正經四十杖下來,筋骨柔弱之人非要卧床不起,甚至落下殘疾不可。
據言,行刑之時,鄭二公子的慘嚎驚起了大批枝頭鳥雀,過路者皆掩面不聞。饒是如此,朝中仍有人責其狂悖不馴,認為留他一命,日後更會惹下大禍。
次日,鄭玉衡歸家。
他的馬車剛停到鄭府,門口兩個蔫兒了吧唧的門房就登時緊張站起,盯著這架馬車上屬於宮中的刺繡和印記,皆以為是宮中貴人。
等鄭玉衡下車露面,兩人先是怔愣、不可置信,而後與往常的模樣截然相反,殷勤至極地湊上來,一左一右地包圍到近前,急聲哀勸道:「大公子、大公子您可回來了!快去看看老爺吧!咱們府里可不能沒有您啊!」
鄭玉衡眼角一抽,聽得懷疑人生——這個家裡的人最初是怎麼說的來著?
然而兩門房完全翻了臉,絲毫看不出昔日繼夫人得寵時趨炎附勢的嘴臉,果真是在俗世人情里滾過一遭,都磨練出了些變臉的學問。
鄭玉衡按了按鼻樑,已經有點兒受不了,說:「父親被參奏彈劾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他和二弟如今怎麼樣?」
跨入門檻,一旁人抹了抹虛假的淚,道:「老爺氣得夠嗆,昨日就說要打死二公子,繼夫人勸他不住,也被指著鼻子罵。二公子傷得很重,闖的禍又不小,帶累了夫人……」
看來繼母的罪證還沒有送來。
鄭玉衡挽了挽袖口,心知這些人如今的恭敬殷勤,都是因為二弟的禍事鬧得太大,從前的算計挑撥都沒有用了,眼看著就要失去對這份家業的覬覦資格——於是被下人們「逐出」未來主人的位置。
鄭家有不少家生子為奴僕,在這些人的一畝三分地里,未來的「老爺」,就相當於土皇帝一樣,自然見風使舵,為生計籌劃,這是人之常情。
鄭玉衡沒說什麼,進入庭院中,遠遠聽見父親疾咳喝罵的聲音。
「……都是你管教無方!他犯下這種滔天大禍……咳咳……我專門將他放在你膝下,你就把他教成這個樣子!」
繼母哀婉哭訴道:「妾一心好好教養,可玉行畢竟是賤妾所出,他那個妾室親娘從頭到尾挑撥離間,妾一貫心慈手軟,實在打她不得,這都是妾軟弱的過錯。」
二公子是庶出,但所有庶齣子女真正在法律意義上承認的母親,也只有這位繼夫人而已。
繼母和那幾房妾室鬥法多年,二弟雖不是她所出,但也是除了鄭玉衡以外最為年長的男丁。這次城門失火,火勢太大撲不滅,竟落得個兩敗俱傷的局面。
鄭老爺緩了緩氣,怒道:「把那個賤婦發賣了!我再也不想看見她,還有那個孽障!」
正當此刻,鄭玉衡叩了叩門。
鄭節瞬息住了口,眸中余怒未消。
他所受之刑尚輕,還有破口大罵的力氣,但還是不能下榻,需得卧床休息。一旁小廝通報,鄭節驟一聽聞是多日不見的長子前來,自然以為他是來落井下石的,擰眉道:「他來幹什麼!他不早就當沒我這個親爹了嗎?!」
話音剛落,小廝為鄭玉衡打開了門。
鄭玉衡一身淡青色常服,衣襟上綉圖清雅,雲紋鶴影,肩上攏著一件冬日裡常見的玄底素凈披風,披風末尾盪過門檻。
他接下披風系帶,交給了一旁的下人,向父親行禮道:「請父親大人安。」
「你還知道回來!」鄭節一句話出口,疾咳不止,又改口,「你來幹什麼?!我告訴你,就算那孽障畜生該死,也比你……咳咳……」
他雖是外傷,但怒火牽動肺腑,傷到臟器,這才疾咳欲嘔。
鄭玉衡一眼看出病症,心中默默道,他是畜生該死,那您又算是如何?
這位父親對子女的掌控欲、常常以侮辱和喝罵的手段來控制、操縱。這一點,他早就深明在心,洞悉無比了。
「禁中繁忙,不及抽身。」鄭玉衡走過來,將藥箱放下,取出平怒靜氣的方子交給小廝,淡淡道,「如今,孩兒這不是回來盡孝了?」
在另一位的襯托下,就算長子種種行徑都不合他的意,但鄭節還是因為這句話怒火稍平,扭頭看著他。
鄭玉衡一邊從旁坐下,一邊跟榻側哭訴的繼夫人道:「也請您安。」
夫人見他回來,臉色難看,但還是勉強笑了笑,維持住一張慈愛的面容:「我就說,咱們衡兒是最孝順念家的,老爺,他就只是忙著伺候……」
話語未盡,鄭玉衡忽然打斷道:「這個家著實沒什麼好念的。」
鄭節眉毛一豎,繼夫人也愣住了,說:「你說的什麼胡話?你父親聽了要生氣的。」
「他聽我說話,只是會生氣,但聽了你的事情,卻會氣憤欲死。」鄭玉衡語調平常,「夫人在外面聯合戚里,玩弄利錢放貸,逼人抵押妻女后賣與煙花柳巷,這樣的事情要是被參一本,光是你一個人人頭落地,恐怕是不夠的吧?」
繼母面色一滯,瞳孔緊縮,神情泄露出一絲慌亂恐懼,但她很快平息,裝著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正要開口——
「我勸告一句,」鄭玉衡道,「這件事非我查探,而是從宮中流傳出的,已經是窮途末路、立於萬丈懸崖前,很快便要摔得粉身碎骨了。夫人賢惠聰明,不要做困獸將死之斗。」
賢惠,聰明。
這幾個字如諷刺一般。
繼夫人瞠目結舌,脊背寒意躥升,汗如雨下。鄭老爺瞪大眼眸,轉頭看向自己「賢惠」的繼室,簡直有五雷轟頂之感。
噩耗像是鼓點一樣密集響起,此起彼伏。這時,一個小廝從外撲進來,狼狽地摔進門內,面色急得通紅:「老爺,宮裡來人了!」
這一剎那,鄭節看了看面前面無表情、眉宇無波的長子,看了看一旁絞著手絹、面色蒼白含淚的繼室,又想到那個剛惹出大禍的孽障,氣血猛然襲上,一時承受不住,竟然仰頭昏厥了過去!
繼室嚇得花容失色,哭喊道:「老爺!老爺你不能有事!你要救救妾啊老爺!」
聲音尖銳,幾乎穿透耳畔。
屋內一陣亂糟糟的,小廝婢女們紛亂無章,如亂撞的無頭蒼蠅,前面是哭喊、鬧騰,後面是為接令旨而奔走之聲。
太熱鬧了。
這個家從沒這麼熱鬧過。
鄭玉衡靜立其中,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滑稽、荒唐。他在喧鬧中陷入冷靜孤寂的思考,近乎要與這個世界分割開來。
過了幾息,他極為冷淡地命令道:「閉嘴。把她捆起來,拖到堂前聽旨。」
「是。」
鄭府的下人們像是這一刻才發現他的身份,才領悟到這位不受寵愛的大公子,其實是府中名正言順的第一繼承人,是原配嫡妻唯一的孩子。
他們的慌亂被一句話收束了,籠在無形的網中。鄭節倒下后,大公子的話語被披上了某種封建制度下應有的效力。
「你不能帶走我!」她尖叫道,「我是你母親!我是長輩!鄭玉衡,你敢不等老爺醒來——你忤逆不孝!」
「我親自趕回家,為父親醫治盡孝,如何算是忤逆?」他淡漠地道,「我離這兩個字,還差得遠呢。」
「鄭玉衡!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我是你的長輩啊……你跟娘娘求求情,這種小事她老人家一句話就帶過了,我求求你……」
他什麼都沒有說。
很快,室內恢復了安靜。
……
鄭節再度清醒時,他的長子坐在一旁,燈火融融。
鄭玉衡眉眼低垂,看著膝上的一本《金匱要略》,他翻了翻頁,沒發覺對方已經醒了。
鄭父看了他半晌,喉間像梗著一口血,他嗓音沙沙地問:「何氏呢?」
他的繼室姓何。
鄭玉衡沒抬頭,說:「她有罪,按律,有官府處置。」
對方沉默良久,嗓子眼裡彌著藥味兒和血腥氣:「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是。」鄭玉衡答,「證據確鑿。」
鄭父的額角青筋凸起,皮膚泛起隱隱的紅:「我待她不薄!她竟然如此辜負,惹下這種事端,敗壞鄭家的門第清名……」
鄭玉衡抬起眼,目光掃過他的面龐,嘆了口氣。
他什麼都沒說,但鄭節敏銳地在長子身上感覺一股濃郁的失望。繼妻、二子,都犯下大錯,眼見著要家不成家的時候,他突兀地對這種失望產生了一股揪心感,下意識地攥住他的手。
鄭玉衡不曾掙脫,語調也沒什麼起伏,看來已經習慣了:「何氏雖有罪、有錯,但父親與她夫妻多年,外人看來伉儷情深。如今她大禍臨頭,你想得卻還是名聲和門第,連一絲惋惜悲傷都沒有……父親大人對待妻兒,還真是視如物件一般。」
要放在往常,鄭節一定已經怒斥他,但這個時候,他不僅沒有怒斥的力氣,還在心中對這些話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寒氣。
他察覺到,不是他厭棄鄭玉衡,致使兩人關係緊張、走到恩斷義絕的邊緣。而是鄭玉衡厭棄他、對他一遍一遍地失望。
可天下豈有這個道理?天底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鄭節按著慌亂,繃緊神情:「上樑不正下樑歪,她主持不好中饋,教養不好子女,玉行變成這樣都是她的過錯。衡兒,爹原諒你,只要你回家做事,不惹出亂子,爹的產業還都是你……」
「不用了。」鄭玉衡道。
鄭節的表情凝固了。
「父親大人。」
他的用詞還是很謙和溫順,但鄭節卻不止一次從他溫順的表皮下,窺穿內里的叛逆和執拗。
「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原諒』我。曾經的那些錯,只要我沒有犯過,就不必需要誰的原諒來作證。」他清清楚楚地說,「這世上只有一件事,我承認有罪。我願意用一生的福報和善業來彌補,願意為之犧牲一切、奉獻一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沒有說這件事具體是什麼,而是給鄭節掖了掖被角,舉止看起來恭順,卻連手指都抽了出去,沒有讓他碰到。
鄭玉衡身上溢滿疏離,好似兩人只是相逢時僅一點頭的過路客。
「孩兒的身體髮膚,皆受之父母,盡贍養之責,絕不會推辭。但父親的產業和您的『諒解』,還是留給您自己吧。我不需要。」
鄭節好半天都沒調整出一個體面的神情。
他不止錯愕,簡直震動。短短兩日內,他接連失去的太多,就連眼前的這根救命稻草,他都無法抓住。
鄭父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我是你的親生父親,爹有什麼不對,你不能好好說話?」
「我說話很不敬嗎?」鄭玉衡問。
他又被噎住了,而後又很快攢起眉,扯著發啞的嗓子:「我是你爹,你是我兒子,玉衡,僅僅因為我打了你,你就對自己的親爹這麼漠不關心?!你怎麼這麼沒有人情味兒!」
鄭玉衡又嘆了口氣,說:「無理取鬧。」
「你——」
「切勿動怒。」他的嫡長子拍了拍被子,語調平和,「還有些事,本來想緩緩地告訴父親,但屢屢生氣不好,您還是一併都生了吧。」
他示意了一下身旁的莫書。
莫書就是當初幫他逃出鄭府的小廝,之後因為怕受到為難,所以被留在太醫院看守房間、整理物品。
莫書將方才在內貴人手中取得的證據、書信、供詞等,一概展示出來。
「當年在我房中搜出的寒食散,是繼夫人何氏命人所購,藏匿於孩兒房中,自小到大,我都不曾服散,並深惡此物。我絕無此癖,是父親大人錯怪了。」
他語調清幽,字句從容。
「至於打罵女婢,教唆偷盜,這份供詞也已寫明,實為栽贓陷害。」
「昔年……」
他說著這些事,聲音里沒有一絲不甘和怨懟之意。只不過是把曾經百口莫辯、無處申訴的事情,再次重新說明。
這些話說過不止一次,區別只在於,鄭節聽聞時的心態與處境不同。他望著自己的長子,腦海紛繁錯亂,如墜夢中。
這一樁樁一件件,因為是陳年過往。很多連鄭玉衡本人都難覓端倪,但這種看似隱秘的陰私之事,只要董靈鷲願意,她的眼線就無孔不入,她永遠平靜而嚴厲地注視著這座位於權力中心的城池。
鄭玉衡說完時,一旁的蠟燭已經淌滿了淚,蠟油凝結成一塊一塊的白霜。
他靜默地注視著父親。
鄭節的表情非常精彩,他一度撐起身體,想要去抓取那些證據。這隻寬厚的大手裡全是汗,動作急促,讓人分不清他是想拿來看,還是撕掉、摧毀。
但當他的手碰到紙張時,卻又被燙到一樣僵硬住。鄭父一輩子自傲、固執,簡直到了盲目的地步,卻因這區區幾張紙,展現出對「錯誤」恐懼。
鄭玉衡跟他的視線交匯了一剎。
這時,他猛地撤回去抓證據的手,而是如夢方醒一般拉住鄭玉衡,口中喚道:「玉衡,你怎麼不早點說?不早點拿出來……」
「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鄭玉衡道,「我就是將訴苦聲說得震耳欲聾,又能如何。」
他稍稍停下,很輕微地笑了一下:「我很早就不再為被您誤解而哭了。」
他的話聽起來很像不曾埋怨過的意思。
但落到耳朵里,卻有另一種含義不停擴張,越來越大,到了摧人精神的地步。
鄭節喉嚨發梗,眼睛里血絲隱現,倉皇費力地說出來一句:「玉衡,你怪父親吧,你怨我吧,爹……爹做的……不好……」
鄭玉衡看了看時辰,將他的手從袖邊拂落,輕聲:「父親,我要回慈寧宮侍奉了。」
「你……你和太後娘娘……」
「是兒子痴心妄想。」他承認,「國朝內外如有罵聲,皆是我之過,萬死難辭其咎。」
鄭玉衡站起身,燭光籠罩上來,披在他挺直如竹的側肩,在他的眉眼上罩著一道朦朧不定的光。
「但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會為報她的憐愛和恩情想盡辦法,只要我有用。請父親大人不要干涉。」
他抬手行了個禮,囑咐家中的管事等人照顧好鄭節,而後轉身離去。
在鄭玉衡的腳步跨出去的同時,他隱隱聽見身後響起一聲扼在口中的喊聲,彷彿被這冬日寒冷的空氣截斷在喉管內。
這似乎是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最終還是沒有喊出來。
鄭玉衡立在檻外,往手心裡呵了口氣,白霧在冬夜中離散而盡。
作者有話說:
摸摸小鄭。我也很早就不會為被誤解而哭了,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