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千秋宴時,鄭玉衡告假歸家,終於離開禁中。
他沒有第一時間回到鄭府,而是前往劉通劉老太醫的府邸相送。他的恩師早在數月前便已被太后批複了歸鄉榮養的請奏,只是因為京中事務繁多,太醫院裡也有很多事需要交接,才耽誤下來這幾個月。
如今,慈寧宮的各類事務、藥方、冊子,都已經交給鄭玉衡負責,老太醫除了最初幾次帶著鄭玉衡同往之外,其餘的時候都在府上整理物件,回淮南老家。
鄭玉衡在馬車前,幫老師查點醫書的數目,將數目對了兩三遍,毫無錯漏,才允許小廝們搬上馬車。
劉通坐在車裡,車簾歸攏在側,遠遠地望著這個為他鞍前馬後的學生。他招了招手,鄭玉衡便放下冊子過來。
老太醫道:「先別忙了,玉衡,你上來跟我說說話。」
鄭玉衡便將賬冊交給身邊的侍從,登車撩簾,坐到劉通的身邊。
他素來神情溫順,望起來純澈乖巧,彷彿很容易被掌控,但劉通教導了他幾年,對這個學生的脾性最了解不過,鄭玉衡其實倔強專斷,很有一番自己的主見,而不是對父權無條件臣服的孝子賢孫,所以才跟鄭大人的關係惡化至此。
劉老太醫道:「我一生兢兢業業,如履薄冰,見識過京官們為了討好權貴的嘴臉,也受到過許多次威脅和拉攏,深知權力中心是一口擇人而噬的漩渦。為師能活到如今這個年歲,其實已在許多事中喪失了原本的底線……正因如此,你進入慈寧宮中侍奉娘娘,才讓我如此放不下心。」
鄭玉衡怕老師會說太後娘娘的不是,便率先道:「慈寧宮娘娘待人極好,很照顧晚生後輩。」
劉通凝視著他,沉默了須臾,又開口:「我不是擔心娘娘不好,而是擔心你。想要活得長久,要麼能屈能伸、身段柔軟,可以折得下腰來,奉迎討好,攀援權貴,這是你天性做不出的,沒法兒討好主子。要麼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壓制住你這顆赤子之心,這也是你做不出的,即便能做得到,也辱沒了你多年修成的品性。」
鄭玉衡聽聞此語,只是說:「學生不曾將自己看得很高,也用不上折腰這樣的詞,只盡自己醫官的本分便是。」
老太醫卻搖了搖頭,伸手搭在鄭玉衡稍顯單薄的肩頭,感嘆道:「若不是三年前那場春闈犯錯,以你年少中舉,連中兩元的才學,未必沒有十五歲登科及第的佳話。玉衡,你的文人心腸還沒有泯滅在醫書葯爐里,為師知道。」
這件事過去了一千個日夜,早已被許多人埋忘在熙寧十四年的風霜里,當年那個天才的錦繡少年郎,到今日再提起,也不過是一句「可惜仕途無望」的嘆惋。
談及此事,鄭玉衡只能回以沉默,並安慰道:「老師,是學生的資質還不足。」
劉通擺了擺手,臉上除了龍鍾老態外,還顯出一種對學生前途的痛惜,他疲憊地攥住鄭玉衡的手,道:「不必這麼說,全天下人都知道,能被先皇帝親筆黜落,說明早就過了主考官的慧眼,如無意外,定是進士及第,只是待點評名次而已。可嘆當年的命題議在風口浪尖上,其他人都知道順從天意,偏你……」
他似乎也不能說什麼話來苛責鄭玉衡,因為他確是為民著想,一片冰心。
當年明德帝孟臻因為一項政務,跟六科、中書門下的要員們意見相左,幾次駁議。春闈之時,負責出題的主考官是六科內的吏部尚書,不知道該說這位尚書冒險、還是說他大膽,他出題時將此次爭議不下的政務融入考題當中,並且親手點選了其中跟皇帝意見不同的幾篇文章。
其中,鄭玉衡所寫的文章,就在一甲之列當中。明德帝看到他如此尖銳的觀點、鞭辟入裡卻又不留情面的剖析時,大動肝火,用硃批將他的名字劃去,從進士當中黜落。
除了鄭玉衡外,同樣有一批考生因為「言辭不恭」獲罪,進了刑部大牢,但不過三五日,便由彼時的皇后董靈鷲出面,在明德帝的默許下饒恕了這一批人,免去因文字而生的牢獄之災。
在此一事之後,京中德高望重的大儒盡皆緘默,幾乎沒有人再將他的文章公開誇讚,以免觸怒天顏。到了這個地步,自然也不會有人願意以主考官的身份成為鄭玉衡的座師,所以科舉前途,確實已經無望。
老太醫道:「三年過去,如今天下又換了新主,說不定……」
鄭玉衡輕輕嘆氣,語調溫和地寬慰他:「讓老師費心了,當年我捨去學名從醫,不僅是因為這件事,更是因為這是外祖父、外祖母的殷切期望,自從母親離世之後,他們一直盼望我能繼承家傳醫術。」
老太醫撫著膝頭,有些不贊同地道:「這就是我那老友的不對了,你母親的醫術雖好,但也要你自己情願才是,動不動就拿什麼託付、期望之詞來綁住人,實在做得不明智。」
鄭玉衡道:「學生情願的。」
他這句話脫口而出,說出來時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等話語落定,才發覺自己剛剛竟然在想:拿這份醫術為董太後效命,她能福壽綿延,大殷亦能政治清明,那麼,他是情願的。
幸好老太醫並沒注意到對方一時的怔愣,轉而問道:「你說慈寧宮娘娘待你好,這也是我怕的一個點,三人成虎,我尚畏之,何況你哉?」
經歷剛才那樣一個小片段,鄭玉衡原本想說自己跟太后保持距離、敬畏尊重,這時候都有些問心有愧,說不出口,靜默了好半晌,才勉強答道:「這是學生自己的路,請老師不要掛懷,您還要好好地珍重自身……」
劉通的年齡著實不小了,他近年來精力不濟,又患上咳疾,比不了前些年的光景。能夠功成身退,也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臨別在即,老太醫將囑託提點的話說了一籮筐,又問詢了幾句慈寧宮的事,正在愁緒漸濃時,外頭的小廝突然敲了敲馬車,揚聲道:「老爺,鄭大人府上來人了。」
劉通皺眉道:「可說是什麼事了嗎?」
小廝道:「沒說,只讓大公子快些回去。」
「去,跟鄭節說,今兒先是我徒弟,再是他兒子,讓他等著!」
小廝愣了一下,不曾預料到向來和藹的老太醫能發起脾氣來。鄭玉衡剛要勸說,就聽見鄭府的一個管事的熟悉音調:「老大人,您可別難為我們啊。家中真有要事,大公子非得回去一趟不可的。」
劉通冷笑一聲,掀起帘子:「好,你說是什麼要事?」
管事連忙湊過來,先是行禮,仰首道:「跟大公子指腹為婚的祝家夫人來到府上了!」
這話一出,別說是老太醫了,連鄭玉衡都愣了好久沒回過神來,他渾身一緊,抬手按住馬車的木框,連忙追問道:「指腹為婚?我怎麼不知道?」
管事道:「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公子這不是知道了嘛?您快下來,老爺跟夫人在府中等候呢。那祝家也是今年才上京的,安頓下來沒幾日,就來見老爺了。」
鄭玉衡只覺得一口火氣頂上來,惱怒道:「我還未弱冠,沒行冠禮,從哪冒出來這種親事!」
管事見他不願,也愣了愣,沒成想一貫溫和的大公子反應如此激烈,邊勸邊道:「這不就在議親么?公子快跟小的回去吧。就算那是個您不喜歡的女子,以公子的身份,納些美妾還不是……」
他後面這話被堵回到嘴裡,鄭玉衡撂下帘子,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
他的氣還是不順,指骨攥得發白,這種被當成物件擺布的失控感,正是他跟父親這麼多年隔閡的原因之一。
他緩了半天,才一回頭,便看到老師端詳的眼神。鄭玉衡以為自己反應過激,怕他疑心,剛要解釋,便聽劉通忽然和善地問出了口。
「很少見衡兒這麼生氣。」
鄭玉衡心中壓著一口氣,道:「學生只是不願意……」
「我明白的。」老太醫笑道,「我就知道你這孩子自有打算,婚姻大事,肯定要自己做主。」
「老師,」鄭玉衡道,「我不願回去,請您再收留我一日吧,明天我便返回宮禁,回去侍奉娘娘。」
劉通道:「我豈有趕你回去的道理,只不過我這裡也不全然清凈,要真想隔絕你家族的催促逼迫,還是在慈寧宮娘娘身邊,才能得到庇護。」
……
千秋節,宮中。
在這節日當中,入內內侍省、尚宮局各司、各宮殿的掌事、領班宮人,盡皆得到了一筆賞賜。宮中宴請了朝廷內有名姓的伯爵、侯爵娘子,各階誥命夫人。
有皇帝、皇后、以及太後娘娘在場,各位女眷們也覺得這種場合代表著無限榮寵,祝酒之後各自攀談交流,談論京中盛事,衣香鬢影,一派富貴風流。
其中身份最高的,是臨安王妃。
臨安王不是皇帝的兄弟,而是他的叔叔,也就是先皇帝孟臻的弟弟。而臨安王妃也就是董靈鷲的娣婦,兩人是妯娌。
王妃去年上京,攏共才見了董靈鷲三面,今日才又見到嫂嫂,閑話家常,感懷萬千,等到宮宴結束后,還陪同太后一起往月池散步。
董靈鷲在宴上喝了幾杯酒,有些頭暈。她早年不曾輕易飲醉,酒量在女眷當中十分不錯,但孟臻死後,她極少飲酒。
瑞雪扶她出來,吹了一下夜風,腦子反而清醒很多。
臨安王妃挽著董靈鷲的手,感慨道:「昔年往東府里探望嫂嫂時,皇嫂在廊下看侍女簸錢為戲,臨風而立,那模樣如天仙一般,妾身記了十幾載不曾忘懷。後來妾又知曉,下棋雙陸、蹴鞠投壺,一應博戲,沒有人能蓋得過皇嫂您的,只可惜後來嫂嫂不再出手,讓妾惋惜了許多年。」
董靈鷲道:「這都是過去的事了,臨安王身體還康健么?」
王妃道:「唉,還是那老樣子,十天里有八天都在榻上,我這世子又魯莽不成器。」
兩人走到月池邊,清風朗月,絲絲地涼意吹拂,拂開宴上的那股濃重脂粉酒水氣。
董靈鷲望著池水上漂泊的月光,「你那世子怎麼不成器,不是已送去神武軍中歷練了么?耿哲將軍剿滅水匪的軍報中稱,臨安世子很有一番英才,王妃太自謙了。」
臨安王妃從這話中敏銳地嗅到一絲危險,她挽著太后臂膀的手稍稍一緊,搖頭道:「將軍看在我們老一輩的面子上,太抬舉他了。」
「你也不用怕。」董靈鷲一點兒也不在面子上留情,淡而平靜地道,「我指望著耿哲帶出來一個能用的將,你家老王爺……要是病起來真的不好,哀家定然仔細地照拂著你,也把神武軍的世子叫回來,讓你好好看看。」
臨安王妃心中觸動,掩在袖中的手攥得一緊,好半晌才道:「嫂嫂,王爺雖不是個像先帝那般的聖賢,但我們也十幾年夫妻情分……」
「孟光接了梁鴻案。」董靈鷲從瑞雪的手裡接過魚食,坐在池邊扔下去,看著冒泡的鯉魚群,「什麼時候你們還用起舉案齊眉的典來了?」
臨安王年輕時,是出了名的花心浪蕩,暴戾恣睢,犯下的很多錯,都頻頻要王妃來東府求見太子妃,在董靈鷲面前垂淚痛哭,才能幾次三番將命給撈回來,兩人這十幾年的情分,根本就是一部所遇非人的血淚史。
臨安王妃慢慢低聲道:「可這樣,是不是太無情了些。」
董靈鷲沒看她,而是自顧自地為池中鯉魚衡量食物,態度溫和地道:「自先帝病,世子從軍三四年了,孟誠登位之後,你特意從封地趕來,不是為了這件事嗎,真的只是跟哀家吃這頓飯的么?」
臨安王妃久久沉默不語,隨後道:「那妾再求嫂嫂一個恩典吧。」
董靈鷲道:「你說。」
「我兒在軍中,年紀到了,不曾有個世子妃的人選。我上京一年,物色了各家貴女,都覺得公侯府雖好,我兒粗糙魯莽,恐配不上,所以挑來選去,經過別人引薦,選中一家清流門第,那人家姓祝,跟殿中侍御史鄭節鄭大人是同年進士,有同窗之情,聽聞女兒品行又好,妾有意擇為世子妃。」
董靈鷲聞言便笑,偏頭晲了她一眼,「你家可是王爵啊。」
臨安王妃上前,伸手輕輕挽住董靈鷲的手,低柔道:「只要世子能回來襲爵,這樣的妻室才配他,太高的門第,即便嫂嫂不擔心,我怕嫂嫂的孩子會不高興。」
臨安王府正是因為有這樣一位王妃,才能在孟臻執政的這十幾年中風雨不倒,孟臻雖是一位賢帝,但也因帝王多疑,在病症初現時冒出一些疑心而起的禍事,幸而有董靈鷲從中斡旋,不然他恐怕晚節不保。
董靈鷲很欣賞這位妯娌的慧敏,不然也不會從當太子妃的時候就常常相助,兩人除了權力傾軋的抉擇外,還真有那麼幾分親眷之間的情誼。
「既然只是小門戶家的女兒,何必求哀家這個恩典。」董靈鷲道,「一步登天近在眼前,誰能拒得了臨安王府?」
王妃道:「本是這樣。但妾與他家談到一半,將祝家女公子的品行才學考較得七七八八,才聽聞他家曾跟他人指腹為婚,他家夫人為了向妾表示誠意,剛剛上京,便登門取消婚約,免去當初的戲言。但妾總疑心這樣對我兒聲譽不好,有王府以勢壓人的嫌疑,想請皇嫂的懿旨,給我那不成器的世子一個天家賜婚的體面。」
董靈鷲點了點頭,問了一句:「原本指的是哪位公子?」
臨安王妃不假思索地道:「是鄭節鄭大人的長子,似乎是叫……鄭玉衡。」
董靈鷲撒魚食的手頓了頓。
一旁侍奉的瑞雪飛快地抬頭,看了臨安王妃一眼,又將太後手中殘餘的魚食接過來,遞給其他女使,抽出絲帕為娘娘擦拭手指。
眼前池水波紋粼粼,碎光滿目。
在瑞雪的提醒、和這詭譎的沉默當中,臨安王妃意識到情形有些不對。
她百密一疏,只知道鄭玉衡是太醫院的一位醫官,不曾到太醫院去深入打探,更怕這樣的舉動會招致皇帝、太后的注意。
董靈鷲將手帕拿過來,自行擦了擦指腹,低聲道:「……是他呀,倒沒聽他說過。」
作者有話說:
一點養貓的小情/趣而已hhhh
孟光接了梁鴻案:出自《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