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守城(上)
申時三刻。|enueMiM
看到山上升起的煙柱,趙瑜只覺得手足冰冷,一陣頭暈目眩。
上當了!
巡檢司人馬來攻南門,哪是因為西門的油鍋,分明是為了把城內的注意力吸引到南門,好讓偷襲部隊趁勢打下西北面的山口,徑自入城。
為什麼放棄西門?因為山口離西門太近,容易支援。
為什麼不幹脆去離山口最遠的東門?那就太過著意,反惹人起疑。
為什麼在分兵之後城下官軍還有近兩百人?因為從三姑寨到縣城,附近有五座烽火台,四十名守兵。
趙瑜心中苦笑自嘲:『你也只配做個事後諸葛啊!開始還防著,一亂起來就全忘到了腦後,簡直蠢到家了。』
趙瑜看看周圍,入眼的都是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連平常最冷靜的陳五,都是滿面的惶急。只有最前排的弓手還在對下面持著竹竿衝上來的官軍攢射著,他們根本沒時間注意後面發生的事。
『糟了!』將為兵之膽,他一亂,所有人都亂了。
趙瑜深吸一口氣,仰天一陣大笑。他反手指著山頂,大聲道:「你們看到了嗎?那是承業兄弟給我們發的信號!」雖然趙瑜不知道,為什麼應該在烽火台上點燃的煙火在山林中升起,但他把還是功勞算到了張承業的頭上。
「承業兄弟是在告訴我們有敵人要從山後偷襲!那些官軍蠢材卻不知道,我們就是從那兒進城的,如何不防備?在山頂的承業兄弟是一道防備,那兄弟帶的人馬又是一道防備!」
眾人順著趙瑜手指看去,鐘鼓樓下,趙所率的預備隊已經疾速地奔赴山口而去。
「看到沒有,有這些防備,偷襲的蠢貨們只在山口柵欄上碰得頭破血流,他們攻不進來!五哥!」趙瑜大喝著。
「陳五在!」
「你從這裡帶一隊走。不去山口,而從觀音廟后的暗門出去。只要你從后突襲,前後夾擊,那些蠢材必死無疑!……」趙瑜近前一步,在陳五耳邊低聲道:「記住,要等到官軍打開柵欄后再動手!明白?」
陳五隻愣得一下,就立刻恍然道:「陳五明白!」點起一隊,他匆匆而去。
「武兄弟!」
趙武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道:「請二郎吩咐!」
「你速去山口,協助兄弟守著。以你的神射,以一當十不在話下!」
「諾!」得趙瑜當眾誇讚,趙武自是振奮。不多話,斧攜弩,也轉身下城。
「其他人,你們的敵人在南不在北,轉過頭去,看著前面!」
南門外,王啟年、肖白朗也在望著鎮鰲山頭上那縷冉冉而起的濃煙。這煙對他們來說也非好事。
「巡檢,」王啟年指著山頭問道:「那火是誰人所點?」
肖白朗的臉色甚為難看:「當是浪港賊在山上的哨探所為。」
「那城中賊寇……」
肖白朗苦笑點頭道:「恐怕已經知曉!」他看著城頭,那上面的賊人已然少了許多。
王啟年恨恨道:「那費立國辦事如此大意,如何當得都頭!此戰若因此而敗,斷不能饒他!」
肖白朗暗自皺眉,『這些官,有錯就是武人的,有功卻要佔一份,本以為這王縣尉是個好人,不成還是一樣』;心中腹誹,但明面上還得陪笑解釋道:「少府莫怒,那賊子既然是從鎮鰲山口偷襲入城,自是對那裡多加防備,派一兩人暗中守望當是正,這卻也不關費都頭的事。W」
聽了肖白朗勸解,王啟年怒氣稍可,輕咳了幾聲,問道:「既然城中已經有了防備,那該如何是好?是否要將費立國調回?」
「少府勿憂。當初定計,某也沒指望費都頭那路能順利斬關進城,只不過希望能讓城中賊寇首尾不得相顧罷了。南門城頭上的賊寇本就人少,現在又調走了許多,就憑那四五十個蟊賊……」
肖白朗慨然而立,手中長槍一指城上,三十多歲的小使臣【注1】卻有將軍的豪氣:
「真當某上不得城嗎!?」
申時四刻。
昌國縣城西北側的鎮鰲山口前,巡檢司官軍和浪港寨海盜已經展開了激烈的攻防戰。
隔著橫亘在山口的木柵,趙指揮著手下的嘍羅把一撥撥箭雨投射向對方。
方才趙他一見山上火起,便知有敵軍來襲——趙瑜下令給張承業時,他正好隨侍在旁——不及請示趙瑜,他就帶著手下的預備隊趕去山口處。駐守在那裡的一隊人只有四五張弓,肯定擋不住官軍的攻擊。
不成剛看到山口的柵欄,山上的官軍就泄水般沖了下來。趙他當機立斷,命手下弓箭手立刻列陣激射,給官軍們一陣迎頭痛擊。轉眼間,就射倒四五個土兵,對於對面不到五十人的小隊伍來說,已是一成的傷亡率。
不過那隊官軍的軍頭反應甚快,在他的指揮下,官軍在下一波箭雨到來前,就退出了海盜們的視線,躲進了樹木掩映的山道中。等他們再下來時,就已經擺開陣勢。二十多個弓箭手分作三列,在山道上齊劃一的射擊。而箭陣之前,槍、斧、刀盾,亦是排列得齊齊。區區幾十人,竟讓人有堅如磐石的感覺。
不過趁著官軍後撤隊的時機,趙也做好了準備。
十幾個嘍羅強行卸了附近人家的門板,當作盾牌頂在前面。二十多名海盜弓箭手結成箭陣,排列在後,聽著趙呼喝的號子,調著射擊目標和節奏。每個弓箭手只有二十支箭,如果不挑選時機,集中使用,那就算箭矢消耗得一乾二淨,也傷不到幾名官軍。
不過趙知道,官軍的窘境跟他差不多。官軍弓箭手們離他只有不到五十步,趙看得很清楚,他們也都只攜帶了一壺箭。以現在這個速度消耗下去,官軍的箭矢很快也用完。
『好吧,看誰耗得過誰!』他著。
『不能再耗下去了。』費立國心中斟酌著。
剛才他見山上火勢已不可收拾,便率眾疾速下山,沒到依然遲了一步。在損失了沖在最前面的幾個部下后,費立國不得不後撤隊。等他結陣再次下來,城內的海盜卻也紮好了陣腳。
無可奈何,費立國手下的弓箭手便開始和海盜隔著木柵對射。十幾回合下來,官軍和海盜都各自倒下了幾個。但官軍們剩下的箭矢,卻不足以再射上十幾回合了。
費立國舉起左手向前一壓,一直注視著他手勢的兩個押官,就指揮著個官軍陣列緩緩前移。山道狹窄,每行十步,便要停步隊,以防落進兩旁的竹籤地里。兩次下來,就被海盜抓住機傷了幾人。但此時,官軍的前列刀盾手已經抵到封住山口的鹿角前。
雙方箭陣的距離縮短到三十步,弓箭的命中率和殺傷力都迅速升高,兩邊中箭受傷的人數也開始增多。費立國一聲令下,幾個斧手在盾牌的掩護下開始砍著堵路的鹿角。
鎮鰲山下的木柵綿延兩里,唯獨在這入山小道前留下了丈多寬的豁口,以進出。這豁口,一里一外有兩重鹿角封住。兩道封路的鹿角一人高,兩丈長,上面荊棘纏繞,又被鐵鏈隔著木柵牢牢鎖定。手腕粗細的鐵鏈,面盆大小的銅鎖,非鋼鋸鐵斧花上半日不能開。
費立國卻不費那個力氣,鐵鏈砍不動,下面的鹿角還砍不了嗎?花上一刻鐘,把鹿角劈碎,鐵鏈自然掉下來。
看見官軍開始破壞路障,海盜弓箭手的目標立刻轉到了幾個斧手的頭上。一撥羽箭落下,卻大半被鹿角所阻,剩下的也被盾牌擋住,竟無一支落到斧手身上。見此一幕,斧手們如受鼓舞,手起斧落,劈砍得更加迅疾,木屑橫飛,帶得鹿角上的鐵鏈嘩嘩作響。
對面的海盜又射來一撥箭雨,這次終有一斧手應聲倒地。他捂著脖子,張大嘴卻喊不出聲,只掙得幾下,就一命歸西。不過此時無人有暇為他哀悼,一土兵受命上前把屍首從陣中拖走,另一人彎腰撿起利斧,又繼續掄起。
屍首被拋在官道旁,仰天躺著。費立國斜眼望去,竟沒在斧手屍身上看見傷口。他心中一奇,再定睛細看,卻發現斧手捂住頸部的右手指縫中,露出了一截一指長的木質翎尾。
是木羽箭!
費立國很吃驚。木羽弩箭只有五六寸長,不可能搭在弓上。但他並沒有在對面陣列中看到弩手:『哪兒來的?』
他雙眼在木柵對面掃視一下,仍沒發現那個弩弓手的蹤影。收回視線,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指揮上,這才是正事。
這時,鹿角前又是一陣騷動,那個剛拿起斧頭的土兵癱倒在地,一動不動,卻是死了。費立國看過去,死去的土兵全身無傷,只有右眼正流出一道血痕。顯是弩箭直貫入腦,毫不外露。以這力道,必是四石以上的軍用弩無疑。
還是那個弩手!他連續兩箭,都透過鹿角和盾牌的空隙,射中斧手的要害,射術確實了得。
吩咐兩個押官繼續督促作戰,費立國持弓搭箭,視線在木柵對面各個能夠藏身的地方轉著。神射術,持勁弩,這個弩手……
……留不得!
看著目標倒地,趙武滿意的退離窗邊。
這是看守山口的土兵日常起居的小屋。不大,只有前後兩間。不過後間卧室有扇窗戶正對山口,從窗中可以清楚的看見山口處的一切動靜。這本是守門土兵為了偷懶而設,現在卻成了趙武狙擊官軍的平台。
趙武坐在地上,腳蹬踏環,給神臂弓上弦。如不在意形象,坐著上弦的確要比站著輕鬆得多。由於接下來要連續使用這把四石六斗的強弩,為了省力,趙武自然要選擇輕鬆點的方式。
趙在外帶兵奮戰,但趙武並不打算湊過去。他發射弩箭的速度無法跟上長弓節奏,而且箭陣要求弓箭手排列緊密,若他強留在陣中,上弦時反攪亂陣型。
小心翼翼地把木羽弩箭放入箭槽,趙武站起身,站回窗口。神臂弓搭在窗棱上,瞄準鹿角前的揮斧土兵又是一箭。
『第三個。』
趙武舔舔嘴唇,連殺三人直如飯前的開胃小菜,讓他更加饑渴。正欣賞著鹿角前官軍的混亂場面,趙武卻突的一下心悸,只見一點精光直奔面門而來。他下意識的把頭一低,一支翎尾箭就穿過剛才趙武頭部所在,深深地扎進不遠處的地面。
趙武看得倒抽一口涼氣,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忙離開窗邊,一支利箭又接踵而至,擦著他後頸飛進屋內。
躲在屋中死角,趙武冷汗涔涔。一陣濕暖的感覺從臉頰上滑下,他一摸,滿手的鮮紅,卻是被第一支箭劃開了頭皮,他竟一點也沒發覺。
趙武伸出舌頭舔了舔,一股又咸又腥的感覺在舌尖化開。沾了血的嘴唇露出獰笑,有來有往,這一箭他絕對要還回去。
用衣袖擦掉臉上的血跡,趙武從懷裡的暗袋中掏出一卷白色細麻布和一小包金瘡葯。鹼水煎煮過的細麻布,配上和劑局【注2】官造的金瘡葯,用來包紮傷口,再適用不過。上島前由趙瑜親自發了下來,奇襲隊中人手一份。
熟練地包紮好頭上的傷口,趙武順手脫下皂色外袍,用神臂弓架著,裝出個人形,慢慢探到窗口。只一息,又一支利箭呼嘯而至,洞穿外袍,深深地嵌入牆角中。趙武乘機閃到窗邊,向山口處望去,他要先看清到底是誰射了他三箭。
山口處廝殺依舊,兩邊的箭陣依然在對射著。只有官軍陣列之後,一個軍官打扮的傢伙手持長弓,正看著他這裡。趙武看過去,兩人的視線正好對上。不知為何,那軍頭突然殺氣畢露,發出一聲震懾全場的大吼:
「趙武!!」
他拉弓搭箭,狠狠的第四箭又疾射而來。
這次有了準備,趙武輕易的閃過。避開窗口,他頭靠在牆上,皺眉搜索著記憶。卻怎麼也不起那個看起來有些面熟的軍官,到底什麼時候在哪裡見過。
「算了,」趙武晃晃腦袋,不清楚的事就不去,「殺了他便是。」
趙武坐回地上,右腳蹬住踏環,雙手勒住弩弦,便要給神臂弓上弦。剛一用力,只聽得『噌』的一聲響,弦突然斷了。彎曲的弩臂一下綳直,帶著弩弦從他掌中極速抽出。趙武一聲痛叫,忙把弩弓丟開。他攤開雙手一看,右手還好,可左手指腹已被粗糙的弩弦擦得皮破肉爛,暗紅色的血正順著傷口不住往外流著。
趙武看著手上的傷口,心中凶厲之性大起。絲麻絞成弩弦足有小指粗細,堅韌無比,否則也吃不住上弦后弩臂幾百斤的張力,可這個弩弦竟然就這麼斷了。
無緣無故怎生斷?
他扯出麻布傷葯,幾下包紮好,試著彎了兩下。有些痛,但很靈活,尚幸沒傷到筋。伸手把落在地上的神臂弓扯過,拈起斷掉的弩弦仔細看去。果然,弩弦的斷口一半平一半毛糙。當是方才用神臂弓撐住衣服時,被那個官軍軍頭射出的第三支箭劃開了一半。等趙武上弦時再一使力,便個就斷了。不過幸好是剛上弦時就斷的,要是把弦拉滿后再斷,那弩臂反彈回去的力道能把張神臂弓都扯碎掉。
輕輕地放下損壞的弩弓,趙武起進屋后就靠在門邊的戰斧。既然無法再用弩箭,那就用斧頭砍罷。
右手抓著斧柄,左手把掌心的血塗到斧刃上。趙武面色如常。神臂弓斷弦雖然因於他思慮不周,但他沒有把怒火對著自己燃燒的習慣。現在的他,只把那個軍頭切成魚膾。
不過,首級倒是要留下的,趙武還知道他到底是誰!
注1:小使臣:即三班小使臣。奉官(從八品)以下的低階武官。
注2:宋官署名,神宗時稱惠民局,徽宗崇寧年間改為和劑局,南宋后又改為太平惠民局。屬太府寺,掌配製藥品並出售,同時編修民間驗方,即《和劑局方》。可以說是宋代的國有壟斷型製藥企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