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豐收(上)
大觀三年正月二十一,丙寅。【西元119年2月22日】
狹小的船艙中一燈如豆,趙瑜手執硃筆在賬簿上圈點著,此行收穫甚豐,要打的帳目卻也繁多。趙武有事要做,船上其他人又幫不上忙,他只能靠自己。自登船到現在,燈油添了幾次,帳目連一半還沒清。
這時,敲門聲突然響了兩下,趙武推門走進艙中。
趙瑜頭也不抬,問道:「他們都歇下了?」三十多條海盜船滿載收穫揚帆出海,而馬林溪也『自願地』帶著幾十戶船匠跟著上了船。船上一下多了小三百人,既要防著他們作亂,也得把他們照看得妥當,趙瑜覺得麻煩,便一股腦交給了趙武。
趙武點頭道:「都安頓好了,就是有人抱怨地方太小,那吊床也睡不習慣。」
「不過就一夜工夫,讓他們忍一下。」春至東風起,原本回昌國只需半日的路程,卻因為迎面而來的東風,不得不延長到兩天,眾人也就必須在船上睡上一夜。本來這艘船就不大,現在又裝滿了鐵釘、桐油等造船之物,能給人睡的地方,就只剩幾間水手艙。他放下筆,沉吟道:「早知就讓他們分散到其他船上便好了。現在就只能擠上一擠。」
趙武皺著眉,「俺看他們倒像是心中有怨氣,趁機借題發揮的樣子,都是窮苦人,哪那麼嬌貴。二郎,要不要抓幾個出來殺一儆百?總不能慣著他們。」
「現在不行,等日後再說,回到寨中有的是時間。」趙瑜搖頭否決,他逼迫船匠們入伙的手段,摳字眼的話並不算違誓,但畢竟不是正大光明,他們有怨氣也是正常的。「現下得把他們服侍好。」
「知道了。」
「對了!」趙瑜叫回正要退下的趙武,「那馬林溪有沒有抱怨?」
趙武回著,搖頭道:「沒有。還幫著安撫下面的人。」
趙瑜哼了一聲,「算他識作!」他了,又道:「你去把他請來,我要見他。」
要短時間把自家船場建立起來,馬林溪的配合必不可少。5NeT雖然現在看起來他服服帖帖,但這本身就不對勁。被人陰了,哪有沒怨氣的?趙瑜現在打算把話說開,省得他在日後陽奉陰違,暗中做手腳。以他身為大匠作的專業水準,要使壞,浪港寨中絕對沒人能看出來。
很快,趙武帶著馬林溪回來。
趙瑜含笑起身相迎。看那馬林溪,鬚髮蓬亂,眼眶深陷,是這些天為了把瘟神快快送走而辛苦的。不卻仍被弄上了賊船。儘管如此,他臉色卻依然謙卑,不見半分怨懟。趙瑜暗嘆:『越是這樣,越是麻煩。』
見到趙瑜,馬林溪彎腰便要行禮。趙瑜搶上前一把扶住,連身道:「已是自家人,不需如此。」他側過身,讓出自己的床榻,「快快請坐。」
馬林溪惶恐推辭著,趙瑜卻不由分說,硬是把他按著坐下。馬林溪看著趙瑜在角落放下塊木板權當座椅,他半抬起屁股,躬腰問道:「不知大王喚小人前來,是為何事?」
趙瑜忙搖手:「已是自家人,大王這兩字也不要再。馬工直接喚我本名便是。」
一旁站著的趙武也附和道:「是啊,馬工既然入了伙,便是俺的叔伯。俺也得喚您一聲馬叔才是。再稱『大王』『小人』的,豈不是生分了?」
「這如何使得?!」
「當然使得!畢竟是自己人嘛……」兩人左一句『自家人』,右一句『自家人』,一搭一唱,合著醒馬林溪,『你已經從了賊了,可別再撇清。』
馬林溪被這三個字刺得坐立不安,臉色變來變去,開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的神情被趙瑜看在眼裡,他笑了笑,單刀直入:「馬叔……你被我誆騙入伙,我自知你心中有恨。但事已至此,你再怨恨也無濟於事……」見馬林溪要辯解,他抬手阻止,接著道:「萬事得向前看。我知你不願做賊,不過現在是賊,以後未必也是賊。」
馬林溪抬起頭,專心聽著。
「世上沒人願意做一輩子強賊,這打家劫舍雖是能金銀不缺、酒肉不斷,但終歸擔個賊名,日常也擔驚受怕,唯恐官軍來剿。哪比得上做官,一樣金銀不缺、一樣酒肉不斷,而且還能光明正大的喝道而行。這不比做賊快活許多?我不繼續做賊,我當官!」他一字一頓:「我……要……受……招……安!」
馬林溪有些迷惑:「招安?」
「沒錯!就是招安!」趙瑜激動得站了起來,大聲道:「我生下來就是賊,要當官,還能去讀書考狀元嗎?!只能讓官家來招安!」
馬林溪沉思著,這幾年浪港寨的行動在心中流過,他起一句俗話,喃喃道:「要當官,殺人放火收招安?」
「正是!」趙瑜重新坐了下來,語調回復平和,「不過,要受招安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做了賊,捕盜追,官軍剿,只有追不到你,剿不了你,官家才招安你。官府這一追一剿,一百個賊人中倒有九十九個在劫難逃。這比例卻也不比讀書中進士高。……所以我要攻州掠縣,所以我要搶奪船場,所以我要把馬叔你誆逼過來……不為別的,只為能撐到官家來招安的那一刻!」
他盯著馬林溪,目光灼灼,「馬叔,現在你已經入了伙,我們已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若被剿了,你還能逃得過?難道你願意讓令孫、我那侄兒,被官府追到,被官府剿了,最後被官府閹了送進宮中嗎?」
馬林溪低著頭,雙手插進頭髮中,死死地扣住頭皮,手背青筋暴起。
看火候已到,趙瑜笑著寬慰:「馬叔,你也不必太過擔心。被招安的把握,我是有的。這仗……能贏!」
馬林溪抬頭:「真的能贏?」
趙武從旁插嘴:「不是已經贏了嘛。那明州水軍軍寨不就是馬叔你眼皮底下燒成白地嗎?」
趙瑜道:「馬叔,你跟那些赤佬做了那麼多年鄰居,他們的戰力,你應該再清楚不過。你說,他們能跟我寨中的三千兒郎相比嗎?」他信口開河,張嘴便把寨中兵力翻了幾倍。
馬林溪回,不由得點頭。那些兵,偷雞摸狗水平甚強,騷擾百姓本領也高,但說起海上搏殺,只聽得他們被打,就沒見他們贏過。不過……「他們只是些廂兵,州城中尚有禁軍。況且,別的州縣也有水軍,到時調來……」
趙瑜失笑:「這禁軍雖強,只強在陸上,到了海上,還是我浪港寨的天下。至於他州水軍,更不必擔心。這兩浙東路,船隻、兵力最多的便是明州水軍,其次是溫州,而越、台二州則都不必。現在明州水軍已然覆滅,去年溫州水軍也被我浪港寨大敗過。這兩浙外海上也就剩下西路的杭州水軍,還有百十條船,還算有點戰力。但光有船又有何用?就憑杭州水軍中那幾千隻沒見過海的河鴨,可比得上我寨中歷經風浪的海上男兒?」
馬林溪皺眉著,突然又問:「……但南邊福州、泉州水軍,聽說精銳無比,若是……」
趙瑜搖頭斷言:「不可能!要從福建路調兵北來,只有朝中才能下令。這報信傳令的人一來一回,至少要兩個月以上,緩不濟急。再加上這千里調防,又不能說走就走,至少得做上一個月準備,等到得這裡,還得休一個月。半年時間轉眼就沒了,這期間,糧草必然消耗無數,哪比得上一紙招安詔書來得方便?!」
「不過……」趙瑜拖長聲調,「萬一真的從福建調兵北來,不還是有馬叔你嘛?只要能及時造出能跟南邊三千料福船相抗衡的戰艦,要擊敗福、泉水軍,易如反掌!」
馬林溪沉吟著,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頭,正色道:「敢問二郎,要等到朝廷招安,不知需時多久?」
趙瑜大喜,伸出右手食指:「一年!只需一年!先敗溫、明殘兵,再敗杭州援軍,最多再跟福、泉二州水軍打上一仗,到時朝廷就不得不下旨招安!」
馬林溪聽得,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抱拳拱手:「小的馬林溪,我這上下三百零七條性命,便交予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