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商戰(下)
第十八章商戰(下)
酒樓人多口雜,趙開兩人並不敢多加盤問。而那名差人也僅是被派出來找人。對內情並不深悉。無心再等酒菜,會了鈔后,趙開和馮康國急急的趕回提舉司衙門。
到了衙門裡,親眼看到宣撫司轉過來的軍情急遞,兩人卻稍稍放心下來。白帝城六天前的炮擊,不過毀傷了港中的幾艘巡江船,死了幾個小卒,僅僅是幾艘戰船的騷擾,並非是大舉進攻。
可是,兩人心中隱隱的擔憂卻始終沒有消退。畢竟現下已是秋收時節。趙瑜免除天下丁稅,在他治下,夏稅是一文也無,唯有秋糧可收。如今糧入倉,稅入庫,也便到了厲兵秣馬、磨刀霍霍的時候。
在此之前,沒人願意去認真考慮一下趙瑜什麼時候會來進攻,因為一旦深思,那便會是滿心的絕望。從來都是往好處幻想,只希望洪武偽朝會因為財稅不足,而無法展開全面戰爭。
但如今火炮聲既然已在白帝城外的江面上響起,趙開。還有建炎朝廷的文武百官們,就不能再逃避現實了。誰也不能肯定,這次炮擊究竟是純粹的騷擾和對趙開處斬奸商的報復,還是大戰開始前的序幕。
「並沒有聽說逆賊在夷陵集結重兵的消息,洞庭湖那兒不是還在清剿明教餘孽嗎?」
馮康國望著趙開,希望從趙開那裡得到肯定的回答。而趙開卻默然不語。
清剿賊寇,說易不易,要是賊人四處流竄,或如躲入洞庭湖這樣的深山大澤,想連根剿滅,難如登天。但若說難其實也不難,只要肯下狠手,再配上幾個有能力的文官任職地方,施行仁政,一年不要就能讓地方安靖下來。就像童貫在江南做的那樣——當然他只開了個頭,就又被道君皇帝給毀掉了。
趙瑜發行的《皇宋新聞》,趙開花了大價錢,每一期都盡量收集到。上面刊載的諭旨、條令以及商情、要聞,對於耳目大半被封鎖在蜀中、關西的建炎小朝廷來說,是個甚為重要的情報來源。而報紙上刊載的消息的正確性,卻也能在一兩個月後被派出去的探子所證明。
在皇宋新聞上,荊湖兩路的剿匪戰況是捷報頻傳。盤踞鼎澧二州的明教妖人部眾、信徒數十萬,水寨遍布洞庭西岸,但趙瑜派出的什麼暫編靖安軍團,區區八千人眾,竟然突進千里,一戰之下便將妖人首領鐘相給擊殺。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不外如是。眼下他們正沿湖清剿殘匪,平定荊湖指日可待。
趙瑜手上兵強馬壯,趙開不會意外這個結果。他本只盼著趙瑜治國能力不足,打下的土地無法順利治理。但從眼下看來,趙瑜做得至少不會比道君皇帝差——當然,只要不是商紂王、隋煬帝一流的人物,想做得比道君皇帝更差,也是樁難事——同時還能保證治下的子民不受戰亂之苦,這對苦於趙佶二十年來的苛政,以及被貪婪殘暴的金虜所屠戮的的百姓們來說,已經足夠了!
只要看一看從《皇宋新聞》上所刊載的、各地越來越穩定的鹽價和米價,任誰都知道,趙瑜的帝位,是一天比一天坐得更穩。
也難怪有傳聞說,建炎天子在京兆府的宮裡,用巫蠱之術來扎洪武偽帝的小人——這其實也來自皇宋新聞——能不能咒死趙瑜姑且不論,這名聲既然已經被傳揚到天下人耳中,建炎天子的名望怕是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
只希望建炎天子用的草人,真的能把建鄴府里的那個皇帝給咒死,不然他的皇位也坐不了幾天了!
趙開長吁一口氣,轉頭對馮康國。給出一個很牽強的笑容:「且顧著眼前罷!」
馮康國神色黯然,連趙開這樣的重臣都不願對未來多做考慮,那辟居一隅的建炎朝廷的前途可想而知。維持著朝廷繼續運轉的,也僅僅是靠著朝臣們心中的一點忠義,和一絲近乎愚不可及的幻想。
也跟著長嘆一聲,馮康國也不再去想那灰暗的未來,如趙開所言,將心神放回到眼前的事情上來:「轉運,須得移文夔州【今巫山縣、奉節縣】、萬州【今萬縣市】。封鎖白帝城被炮擊的消息!嚴禁此事流傳入成都,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馮康國是參與處理過月前那場因蘭州失陷,引發交引幣值大跌的災難。很清楚一句流言,一場恐慌,能給趙開定下的大計造成多大的危害。未雨綢繆、趨吉避凶,將不利的消息徹底封鎖,那是理所當然。
可趙開卻慢慢搖頭,「瞞得了一時,瞞不過一世。封鎖得越緊,越代表你心虛。」
「可此事就發生白帝城上,這可比遠在幾千裡外的蘭州,要近上十倍。蘭州陷落,蜀人不會擔心党項人殺來,但他們能不擔心逆賊戰船能炮擊白帝城,就不能在上溯千里,來炮擊成都府嗎?」馮康國爭辯著。趙開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但趙開方才不是也在說嗎——且顧著眼前!
趙開一張富態的圓臉上,露出了一副憨厚樸實的笑容,「白帝守軍,勇毅敢戰。於六日前,擊退了夷陵逆賊的偷襲。擊沉了戰船三艘,射殺賊軍數百。如此大功,自當加以褒獎,以勵後人。」
馮康國一驚之後,臉上也隨之顯出笑意,兵不厭詐的道理他當然懂。雖同是無奈之舉,但比起封鎖言路,還是對情報進行扭曲更有效一點,只要逆賊的戰船沒有突破恭州【今重慶】一線,這謊言就不虞被拆穿——如今情況下,能看到《皇宋新聞》的,蜀中、關中也沒幾人。
「那下官就立刻移文夔州,讓白帝城上報今次有功之臣的名單。」
「別忘了向成都府報備。」趙開提醒了一句。
他掌管的僅僅是川陝商稅,而蜀中軍情報遞,屬於成都府路宣撫使司管轄,趙開這裡僅僅是收到抄送。不過朱勝非和張浚在京兆府發文,命成都府行事前必須徵求趙開的意見,以保證他能穩定的提供足夠的財稅。而趙開也並因此而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而是照常與宣撫使司互相通報。他的一系列方略,離不開宣撫使司的助力。
「下官明白!」馮康國拱了拱手,其實也不需趙開提醒,他與宣撫使司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怎會忘記這等大事。
馮康國告辭轉身要走。趙開卻突然出言將他留住。
「元通!不要太過憂心!」趙開沒頭沒腦的說著,「河北今年兩番遭災,田地無人打理,絕收是肯定。京畿諸路,也都是誤了春播,就算後來補種,能有往年半數的收成。光靠江南一地,也只能勉強將北方和中原的百姓救濟下來,而備戰的糧草定然不足,想那偽帝,不一定有能力在秋冬之時發兵西來!」
馮康國一躬身:「轉運放心!下官心中有數!」
………………
對於趙開所言。趙瑜比他更有切身體會。
稅簿十月造冊,各地軍州此時正大批的收購著新糧。而百姓們,也因為需要繳納銀錢作為田賦,而想官府和商人們出售今年的收成。如今的田賦不再徵收實物。所以秋糧是先由百姓糶出,賣出錢后,再來繳稅。如此一來,秋稅造冊時間,至少要比往年遲上半月。經過一個月的緊張計算,建鄴行宮中的御書房中,司農寺少卿李迨,正向他和諸位宰輔通報如今的秋糧徵購情況。
「……今年江南雖算不上風調雨順,但陛下免除了一應苛捐雜稅後,百姓們的生活便寬裕了許多。且無戰亂、無酷吏,農人能安心種植,絕不會比舊年要少。
江南東西二路的稻穀已經達到預定徵購的兩百八十萬石,兩浙則比預期的要多出十萬石,有一百七十萬石。而台灣為四十萬石,福建是五十五萬石,廣南東路則是三十萬石,都達到或超過了預計的數額,但淮南兩路的糧草徵購卻比預計中都要少,淮南東路少了三成,西路則少了六成,據說是有好幾個軍州中的庫金缺乏,無法完成預定的徵購量。」
「怎麼會這樣?」參知政事、行吏部尚書盧克忠很奇怪的問道,「明明這些年來,江南比淮南受到的盤剝多上數倍,若論府庫是否充盈,淮南的情況應該比江南要好罷?!」
李迨拱了拱手:「相公有所不知!若論府庫存帳,江南和淮南其實是一般模樣。道君上皇驕奢yin逸,好為豐亨豫大,又頻起征伐,二十年以來,江南和淮南的地方州縣,不但府庫中空空如也,連常平倉中的積存也早已消耗殆盡。陛下又免了丁稅,沒了夏稅入庫。各地都是拿出不錢來收購秋糧。
不過江南各路,每座軍州中都有三大錢莊的分號存在。就算府庫中錢鈔不足,也能向分號暫時借款支轉,等秋稅上來后再行沖抵!可是,淮南兩路除了揚州、海州、通州這等靠海沿江的富庶軍州,其餘州縣都少有錢莊分號存在,卻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趙瑜臉色微微有些難看。他如今不僅免了天下丁稅,還已經下詔免去河北今明兩年田賦,同時還包括荊湖兩路今年的全數,京畿路、京東、京西四路的半數。也就是說今年他的稅賦收入,僅僅只有舊朝時的三分之一。
比舊年少了近七成的收入,放在哪個朝代或是國家,都是會朝中無錢可用,最後導致經濟崩潰的局面。但趙瑜的金融手段眾多,這麼些虧空,錢鈔方面他可以依靠皇宋楮幣局和三大錢莊來透支。
可糧食方面他就沒辦法了,他手上錢鈔雖不缺,但若是不能買到糧食,卻也是一堆破銅爛鐵。沒有糧食,打不了仗,而各地的常平倉中卻是叮噹作響,能餓死耗子的空曠,全都要靠著沒有遭受兵火的江南諸路和淮南來支撐。
「海外種植園今年的收成情況如何?」陳正匯突然問道。作為國相,他對於朝中內外大小事務看得比誰都清楚。
趙瑜聞言,差點要一拍腦門,他怎麼把這個給忘了。去年他還下令要鏟去一部分甘蔗園,改種水稻。
李迨果然說道:「幸虧有海外領地,陛下又未雨綢繆,讓種植園的三分之二田地轉產穀物。增產的糧食,足有百萬石之多。已經及得上舊時江南諸路每年綱運發遣的六分之一了。如今正陸續運抵江北各處糧囤,等待取用。」
「加了這一百萬石還不夠?」盧克忠隨即問道。加了一百萬石海外糧食,今年秋季的糧食徵購,已經達到七百萬石之多。就算有一百萬大軍,要想吃空這麼多糧食,也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
「不夠。」李迨的頭搖得十分的爽快,「各地常平倉都是空的,而河北的數百萬饑民,光是免去田賦也不能填飽肚子。總得給他們留下度過來年春荒的糧食。」
趙瑜眉頭緊皺,「朕記得金虜南下,走的是黃河之西、河北西路的主道。並沒有經過河北東路。用河北東路的收成來救濟西路的百姓,難道還不行嗎?」
黃河在大名府由東西走向,折轉向北,直到靠海的滄州才又折回來向東流去。在黃河由南向北流蕩的這一段,東面便是河北東路,西面則是河北西路。
李迨恭聲回應趙瑜的問題:「金人往來中原,兩次經過的都是河北西路,河北東路其實情況並不差。但東路多荒灘,真正富庶的州縣都聚集在西路。東路出產的那點糧食,也就勉強支撐到年終。」
趙瑜完全沒料到河北的情況會這麼糟,「最少需要給河北饑民們留下多少糧食?!」
李迨聲音一滯,他手上的資料還沒有算到這一步。
「八十萬石!」出聲的是陳正匯,宰相的眼界還是要比司農少卿高上許多,「河北饑民。不僅他們需要糧食度過明年青黃不接的幾個月。威遠大將軍剛剛帶去北上的八萬大軍,也同樣需要四十萬石的存糧。」
「一百二十萬石!」趙瑜心中一驚,但很快便搖頭失笑,「帳不是這麼算的。趙武的四十萬石早有安排,不需要擔心。但給河北饑民的八十萬石,單是為了彌補途中的損耗,怕是還要加上兩成余量。」
接替馬林溪,擔任工部尚書一職的李壽鵬這時突然插話,「若能以工代賑,憑藉八十萬石的糧食,北京順天府新城的第一期工程應該不用擔心勞力不足了。」
「若能組織得力,那是最好!」
趙武領軍北上,鎮守燕山府路。其駐地正是被陳伍早前焚毀的故遼南京。也即是趙瑜預定的首都。如此要地,當然要跟著將城防修起來。
「就這麼辦!」趙瑜沒多做猶豫,河北饑民盡數聚集燕京附近,給他們運送糧食就可以藉助黃河和桑乾河水道。途中的損耗,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去了八十萬石,還剩六百萬石。而往年支援東京的綱運,也是這個數字。不過如今東京城中少了十幾萬皇室、官紳,通過汴河運過去的糧食,也可以減少到兩百萬石。」
說話的是新任戶部尚書趙鼎。他從趙桓時的開封士曹,到趙琦手下做了權知開封府,再升任到趙瑜這裡的戶部尚書。陞官之速,是世間少有。但他的能力卻讓趙瑜提拔他時,毫不猶豫。
「那就四百萬石了。」李迨這時扳起了手指頭,「這四百萬石也不能全數作為軍糧。還要補充各地常平倉的缺額。所謂『無三年之蓄,謂之窮乏』,如今陛下雖抵定乾坤,但各地常平倉,卻因道君的荒誕奢侈,而消耗殆盡。若要補充足數,仍要六年方能完成。
趙瑜神色不渝,「難道要朕停了一統天下的戰事,等上六年不成?!」
「軍事非臣所知。但常平一務,乃是國之重事,不可輕忽視之。常平『以谷賤時增其賈而糴,以利農,谷貴時減賈而糶,』使糧價不因豐年而大跌,不因歉收而大漲,恆為平而已。常平倉儲不足,世間就沒有抵禦災害的能力,如同黃河沒了堤防,洪水一來,必然是澤國千里。」這李迨性格直接,說起話來也是直言犯上,毫無顧忌。
趙瑜臉色更加難看,陳正匯見了忙打起圓場,李迨是他所舉薦,也深受信重,不能不幫一把:「常平倉不是短期內能儲滿,也不需如此著急,有半年之存,便已可充用。真要關注常平一事,還需等天下太平后,再行解決。一統天下,勢在必行,卻是須臾等不得。」
「那開戰後,軍糧如何解決?」
「天下豈會無糧。」陳正匯搖頭笑道,「不但各地富豪世家皆有數年儲備,連東京城內外,也還有幾十萬石的積余。而百姓手中,其實還有許多存糧沒有拿出來——因為陛下的稅賦太輕,他們不需要賣糧繳稅。當等到年終或是明年開春時,糧食價漲,他們才會出售。
當然,一旦開戰,軍糧卻不能寄希望於此。不過一統天下也不是一蹴而就之事。西有偽帝,北有女真,皆是大敵。若不再兩面出擊,先集中兵力解決其中一部,所耗糧草也完全支應得上!」
趙瑜沉吟著,陳正匯的意見,是要改既定的戰略計劃了。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沒想到今年徵購的糧草比預計要少,而需要支出的地方又比預計中的要多。如今各地駐軍合計已有五十萬之眾,一年吃掉的糧食數以百萬。若是開戰,更是加倍的消耗——運輸損耗比駐紮時要多得多。
以如今的存糧情況,肯定支撐不了兩面作戰,但若是只選擇一面之敵,那該先拿哪家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