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天子(上)
第二十五章天子(上)
會寧。
這座混同江邊的新城。與大金同時興起。舊年先帝阿骨打在此立氈帳,人稱皇帝寨,其餘大金勛臣的帳幕環繞周圍,直鋪出十里開去,這便是會寧之始。等到如今的皇帝吳乞買登基,仿宋人修宮室,建明德殿、乾元宮,將會寧州升為會寧府,又驅趕奴隸圍城築牆,會寧城也便初具規模。
這幾年,在大金國中,會寧已有上京的稱謂。雖尚未正式冊名,但位次已在東京遼陽、西京大同,還有年初被南朝強佔去的南京平州等京城之上。按常理,等宮室一旦整修完畢,也就到了冊名定都的時候。不過這些禮法上的事務,如今也沒人再有精力去打理。
此時此刻。會寧城中一片兵荒馬亂,雖不是敵軍來襲,但滿城亂竄的騎兵,不斷搖晃的旗幟,一聲接一聲的號角。卻也跟敵軍兵臨城下沒有多少差別。
只因皇帝要親征!
大金國的第二任皇帝從自己的宮室中走了出來,黝黑的面貌、矮胖的身材,乍看上去與南朝的洪武皇帝有幾分相像,或者說,與大宋太祖趙匡胤很是相似。在另一個世界,吳乞買的這幅外表,讓他是大宋太祖轉世的傳言深入人心。不過這個創意已給趙瑜先搶了去,吳乞買也就只能委屈的做個常見的黑胖子了。
完顏吳乞買自登基以後,還是第一次穿上盔甲。舊時所用的甲胄已經完全不合身,而新造的盔甲一時還來不及完工,只能將一套魚鱗重甲解開來披在身上,用皮帶勉強綁好。皮帶深深得勒進大金皇帝脂肪層中,吳乞買肥胖的身材彷彿被束成了一節節香腸。這一點就與趙瑜完全不同,趙瑜是壯,渾身都是辛苦鍛鍊出來的肌肉,而吳乞買卻是虛胖。
作為大金皇帝,都勃極烈,吳乞買的任務是合理分配搶掠來的財貨子女,征伐之事自有宗望、宗翰這一等宗室名將處置。而他不用親自出陣,光憑身份便能拿到最大的一份戰利品。就算是阿骨打在位的時候,吳乞買也多是留在後方署理國政,等著前方的捷報。以用兵能力,他只能算是中等偏下,但眼下的天下局勢,已容不得他再留在安全的後方。
在侍衛的幫助下,完顏吳乞買辛苦的爬到戰馬的背上,一番動作。讓他坐上馬鞍后,不由得喘息起來。而披掛了幾十斤重甲的沉甸甸的一坨肉給壓著,高大雄壯的天子坐騎,也不滿的從鼻子里噴著熱氣,希希的哀叫。
「陛下!」今次要隨行出征兩名宗室大將,完顏斡魯、完顏闍母各自馭馬靠了過來。
斡魯瘦了,闍母胖了,不過有一點相同的地方,就是臉上都有著酒色過度的青黑眼圈,眼眶中也是泛著渾黃。而不用照一照從旅順以千金購來的東海造玻璃鏡,吳乞買也知道自己的臉色,與他們是一般模樣。
南朝的美人,比起五大三粗的女真婆娘強出不啻百倍。會寧城中的女真勛貴們每日沉醉在溫柔鄉中,身邊醇酒美人,早忘記了完顏斜也的下場,全不在意時事變遷——洪武天子的根基日益穩固,大金已危在旦夕。直到前日,完顏蒲家奴的一封求救信,才將他們從醉生夢死中驚醒。
趙武揮軍強攻古北口,意圖切斷西北西南二路與本部的聯繫。
聽到這一句,完顏吳乞買幾乎要魂飛魄散。完顏宗翰手上的軍力差不多是大金國總兵力的四成。一旦中京道失陷,五萬多女真鐵騎,八萬餘異族僕從,就成了在暴風雨中搖搖欲墜的孤島,隨時都可能被南朝的大軍所淹沒。屆時,就算宗翰打算從更北面的上京道繞個圈子回來,也要看佔據了中京道的趙武答不答應。
幸虧蒲家奴提前預計到現在的情況,才勉強保住古北口沒有被南蠻子一舉攻佔。但蒲家奴的求救信中,已經很明確的表示他根本無力保住古北口,僅僅能拖延一下時間。
戰情迫在眉睫,在白山黑水間,與酷烈的天地之威鬥爭了上千年的女真人,心中的那股子悍勇頓時爆發出來。金國朝堂沒有繁文縟節,沒有官僚拖沓,當吳乞買決定領軍親征,一個個將帥也都站了出來。
會寧城遠在極北,並不需要擔心敵軍,留下一千部眾守衛,其餘六萬。同時,以再次南下攻宋的名義,吳起買的招兵令也傳遍了左近千里內所有的生女真部落。這些還未完全融合進大金國中的部落,不像南方的shu女真,從上到下並沒有多少見識。在他們眼中,部落里會跳大神的薩滿就是天底下最有見識最為聰明的人。對他們來說,南朝就是個可以任意劫掠的肥羊,只要躲著東海軍走,來回一趟,就可讓舉族老小開開心心的過上數個豐年。
完顏部的勃極烈們也都看著他們這一點,才大著膽子來誆騙。衝殺在前。消耗敵軍的炮灰,什麼時候都是少不了的。等到了遼陽,命他們去中京道。不走古北口,從燕山山脈中找其他的路放著他們南下,與南蠻子的大軍死拼。成也罷,不成也罷,在各大勃極烈看來,能起到一點騷擾作用便是完成了他們最大的用處。若是在這過程中,南朝的兩個鎮守北方的大將軍只要露出一點破綻,勃極烈們是絕對不會放過。
大金國的生死存亡,國祚存續,就在此一舉。無論吳乞買,還是其他女真貴胄,心中都已有了這個認識。大金與大宋的仇怨,傾盡五湖四海之水,也難以洗清。如今的南朝已經不同於趙佶、趙桓兩個軟蛋皇帝在位時的大宋,立國以來從無一敗的洪武皇帝沒有可能在勝勢下反而退讓一步。
完顏部上下絕不會對趙瑜保有幻想。吳乞買想和談,勃極烈們也想保住如今的安逸富貴。但他們清楚,要想在和平安定中享受榮華富貴,就必須讓趙瑜明白,只靠著他手上軍力,絕不可能征服女真!
完顏闍母在馬上向著吳乞買行禮:「陛下!臣的部眾都已集結完畢,只等陛下一聲令下。便可直趨南下!」
完顏斡魯也跟上去說道:「陛下,臣也已準備完畢,還請陛下下令!」
闍母是吳乞買的親弟,斡魯也是阿舍勃極烈,兩人身份尊貴,直接喚吳乞買的名字,在女真人的習俗中卻也理所當然。不過吳乞買喜歡南朝的這等稱呼,而與他同為勃極烈的貴胄們也無所謂在口頭上多讓一點。
吳乞買點了點頭,雖然闍母、斡魯兩人都在女人肚皮上折騰了一年,但能力還未衰退,銳氣猶在。
再一低頭。看了看過來送行的長子宗罄。今日全師南下,留守會寧的就是宗罄。「蒲魯虎,會寧就交給你了!」
完顏宗罄恭聲道:「有兒臣在,會寧必不至有失。此去南方,兒臣祝父皇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宗罄善頌善禱,吳乞買聽得順耳。笑了笑,彎下腰貼著宗罄耳朵:「小心那班漢人!!」
無論契丹、渤海還是奚人,大金國中所有的異族軍隊,都會隨之南下。但屬於漢人的軍隊幾乎沒有,漢人臣子善於治國而不擅軍事,大都是留在會寧,如今南朝勢大,吳乞買擔心著他們會不會有人趁機謀叛。
宗罄眨了眨眼睛,他身後就是漢臣之首的楊朴,也難怪吳乞買會想起說這些,又刻意了壓低聲音。他又是一躬身:「兒臣明白!」
一切都交代了,吳乞買踩著馬鐙站直了身子,提著馬韁小小的轉了圈子。環視一通聚集在周圍、直至會寧城內外的數萬族中兒郎。黑壓壓的一片,看不見頭,看不見尾。浩如煙海的軍勢,就是大金持之立國的根本所在,有他們在身邊,又怕得誰來!?
長長的青牛號角嗚嗚的吹響,混入極北雪原刮來的寒風中,將金白色的龍旗高高鼓起。大金皇帝的軍旗在凌冽的寒風獵獵飛揚。
無數蹄聲踏破了白山黑水間的平靜,一道洪流滾滾南下,開赴即將爆發的戰場!
…………
中京應天府。
道邊的榆柳,如值守森嚴的守衛,一個個從窗口中閃過。高高的汴河河堤,就在左近不遠處,但冬日凍結的河道,也不見春夏時林立的桅杆。趙瑜領軍北行,也是過了洪澤湖,到了宿州便下船,改為陸行。
舒舒服服的半躺在疾馳的四輪馬車中,四周檀香繚繞。溫暖如春,趙瑜的雙眼半睜半閉,也是昏昏欲睡。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出戰了。如果此戰順利將大同、太原收復,無論關西的趙構還是遼東的吳乞買,無法再互相聯繫,為對方牽制兵力。到了明年,就是一個個逐個擊破,一統天下了。
趙瑜身處的馬車,由國中最出色大車工匠精心打造。長一丈半,寬也有八尺,高大堅固。輪轂和車軸皆是精鋼鑄成,由軟鋼製成減震系統將劇烈的顛簸化為輕輕搖晃。堅實的檀木和鋼鐵製成車廂骨架和底盤,而車廂廂壁內外都是軟木,內外裝飾奢華,不過中間卻還夾有一層鐵板,用來防箭防彈。
這輛專用於長途旅行的車輦,不同於四面透風、只用明黃帷幕籠罩的玉輅。車窗一尺見方,鑲在上面大塊的雙側透明玻璃,將深冬的寒流擋在了車外。這車窗玻璃雖尚帶著一點綠色,但晶瑩透亮的模樣,已經是國中的玻璃作坊最高的成就。不僅是玻璃,無論是精鋼輪轂還是車軸,又或是減震系統內的彈簧,都是代表了大宋最高水準的工業產品。如今,也只有趙瑜才能享受得到。
在這輛大車周圍,身穿玄色軍袍,頭戴簪纓鋼盔的近衛軍騎兵,前後左右牢牢護衛著。不僅趙瑜的座駕,跟隨他一起北上的臣子們的車輛,也同樣被近衛軍所保護。
與趙瑜同行的,不僅是計劃中的四支野戰營的兩萬大軍,還包括了近衛一營。留在南京城中的主力,也只剩近衛二營的三千人。不過還有江南東路的州郡兵護持,倒也不需要擔心——無人敢在此時作亂。
自前日趙瑜決定親征,趙文和陳正匯為首的文武兩班重臣,沒有少給他苦諫。尤其是陳正匯,跺腳諫言的時候,連口水噴到趙瑜臉上。但趙瑜卻是堅持到底,將南京城招舊例交給太子監國,由陳正匯輔政,自己卻帶著大半個樞密院和參謀部一起北行。
趙瑜是不得不親自領軍。
眼下的大宋軍事部署,將整個野戰軍系統全盤散在外圍。宣翼軍分散在淮南、荊湖,虎翼軍被趙武帶走,北方軍則在陳伍手中,剩下的野戰四營再被人統領出去,趙瑜身邊可以信重的戰力就只剩兩個近衛營了。
雖然趙瑜可以確信,他麾下數十萬大軍沒人敢對他刀槍相向。就算有人煽動了帳下部眾,但只要他這個皇帝往陣前一站,被鼓動的官兵全都得跪下來山呼萬歲。趙瑜有這個自信,漢初劉邦巡幸雲夢,韓信雖手中仍握有大軍,卻也不得不老老實實的來孤身參拜。開國之君的積威絕不是那些長在深宮婦人之手的皇帝能比得上的。
可是趙瑜是天性謹慎,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將手中的最後一支機動力量交給臣子來掌握。但此時此刻,若要統領大軍,從功績和資歷上能鎮得住野戰四營的,卻只有朱聰一個人選。
趙瑜麾下雖然從不缺乏優秀的指揮官,但方面之臣的數量卻屈指可數,有過獨立指揮大軍經驗的將領並不多。趙武算一個、陳伍算一個,郭立、陸賈也都能算上一個。而率領靖安軍團在荊湖剿寇的岳飛,能力雖是毋庸置疑,但資歷和戰績遠遠不足,最多只能算四分之一個。至於其他將領,都是跟在主帥身後作戰,根本沒有統帥大軍的經驗。
說實話,若以戰事次數論,自古以來,歷朝歷代開國,以趙瑜的洪武朝為最少——這也是趙瑜擁有歷史經驗的結果。靠著對時局走向的完美把握,趙瑜的戰略規劃讓人嘆為觀止,每次都瞅準時機出兵,以殲滅敵軍為最高目標,幾次下來,天下大勢便集於一身——不過因這個緣故,歷練出來的大將,數量卻也不會太多。
當然,趙武在南洋的幾年征戰要排除在外。不然若是將那等武裝遊行都計算在內,單單他一人,就能佔去了洪武朝總戰事數量的九成還多。
對於朱聰,他自投效以來,為人兢兢業業,辦事也是妥當,從無半絲錯漏。若趙瑜有什麼失政之處,他也會直言不諱的加以諫言。在在都是一個賢臣忠良的樣子。但不知為何,趙瑜總是對他提防一手。
細細想來,也許是因為都是海寇出身的緣故。殘忍、狡詐是海寇們的特點,在海上,與天斗,與海斗,還要與人斗,從無半點仁義可講。若是一起搏殺出來的自家兄弟,當然可以信重,但朱聰當年陷了趙武一手,給趙瑜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總是不自覺的加以警惕,兵權也便從未交給他一次。也因此在沒有其他可以信重的大將的情況下,趙瑜寧可親自領軍,也不會將兵權交給朱聰來調派。
或許這麼做會很傷朱聰的心,但趙瑜卻絕不會冒這個風險。就像他今次的親征一樣。所謂的親征,也僅僅是個名義上的說法。到了趙瑜這個地位,當然不可能直接上戰場,更不可能插手戰術指揮。有完備的參謀體系在,卻也沒那個必要。其實趙瑜也只是坐鎮於後方,給前線將士鼓鼓勁罷了——畢竟,如今已不是當年那個篳路藍縷、開創基業的時候。以帝王之尊,領軍上陣,只會顯得國家制度不全,而無益於君王的名聲。
趙武將從居庸關而攻,陸賈會從女真人竄出來的井陘反擊回去。而趙瑜給野戰四營定下的進攻路線,卻是走得南方的白陘、太行陘一線。如此一來,就要經過東京。
趙瑜便是打算在東京城坐鎮,自他登基以來,將東京的治理交給了弟弟趙琦,卻只派了呂師囊一部來鎮守。他這個洪武皇帝卻尚未來過東京一次,太廟在此,招禮法也該來拜祭一下。更重要的,也是震懾也許還未歸心的中原士民。
車輪粼粼。
兩萬多精銳在汴河畔的官道上全速疾行。帶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將一層黃雲鍍上天空。
不論是趙瑜的近衛軍,還是野戰軍,在沒有擴充副營和補充營的情況下,所有的士兵都能坐上馬車,靠著配屬營中的大車來機動。
一日行軍接近四個時辰,前進六十到七十里,維持十天不變。這個速度,就算是北方蠻族的騎兵也只能在短時間內勝過。
趙瑜半睡半醒之間,一行大軍已經繞過了應天府。就在天色將晚,西面漫天紅光的時候,一個侍衛輕輕敲響了趙瑜的車窗,
「陛下!已經到了開封府地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