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覆亡(下)
第三十六章覆亡(下)
「上當了!」
從隊伍身後和兩側暴起的喊殺和馬蹄聲。如同一記記重鼓敲在心口。幾乎在一瞬間,近千名騎兵從平地里冒出,一下衝進了隊列中。余道安死死咬緊了牙關,彷彿要將滿口銀牙咬碎。鮮血從嘴角溢出,他卻渾而不覺。
「敵襲!」
「快下車布陣!」
因長途追擊而被拉長到兩里多的隊列一下混亂起來,無數人的吶喊混在一起,模糊了軍官們的命令。得不到命令的士兵,亂作一團,反擊還是堅守,又或是撤退,在得不到營部命令的情況下,他們卻不知如何選擇。只能隨著自家隊正的指揮,拿起火槍,圍著自己乘坐的大車而防守。
無法組織起指揮一級的防線,長長的隊列,因此而被切割成數段。無數西軍騎兵向缺口處湧來,試圖將戰線斷裂處撕得更大。
余道安所率領的三千人眾本是從第二艦隊的陸戰營,是從舊時的陸戰指揮擴充而來。他們跟著呂師囊來到東京數月,歸屬於東京留守司統轄,但在編製上依然屬於海軍。海軍陸戰營不論水戰陸戰都有一定的水準,操帆使舵自然不會陌生。列陣對戰也是久經訓練,登陸搶灘更是行家裡手。但當他們與大規模騎兵作戰,應對起來卻是有些吃力。
尤其是被偷襲的情況下,野戰軍能一邊抗擊,一邊組成防線。無論白天和黑夜,在任何情況下,任何一個營頭都能在五分鐘內形成足夠嚴密的戰列。但陸戰營的士兵們卻做不到這一點,水陸皆能,也就代表他們水戰陸戰都不專精,他們的訓練科目也不會有專職的陸軍和海軍那般專業——這與後世的陸戰隊還是有著很大的差別——在今夜,當他們面對四千多騎兵的半道夜襲,短暫的混亂也是難以避免。
以大車為據點,火焰從槍口噴出,一顆顆鉛彈漫無目標飛向前方的黑暗。而敵方的回應卻是一個個點著引線的鐵筒。鐵筒落在地上,轉瞬就爆炸開來。車隊之中,爆炸聲不絕於耳,一朵朵橘紅色的煙花從黑暗中閃現,在視網膜上烙下了一塊塊亮斑。
騎兵用的手雷並沒有多少技術含量,圓筒狀的薄鐵罐中塞進了一斤多的黑火藥,裡面還混有大量的鐵片。純以爆炸威力來衡量,雖遠不及趙瑜這邊,但已經可以給陸戰營造成足夠多的麻煩。
爆炸聲好似無窮無盡,姚平仲的西軍,都隨身攜帶了四枚手雷。沒有在東京城下對近衛軍用上,但在今夜的伏擊戰中,卻是派上了大用場。
冬季夜戰無論對哪一方來說,都不是讓人喜歡的作戰類型。黑暗和寒冷。皆是阻礙戰鬥力順利發揮的問題。雪地上的反光還是很微弱,看著腳下沒有問題,但再遠便是一片模糊。
所以相對而言,全火器裝備的陸戰營,在黑夜中更容易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成為西軍騎兵手中甩出的手雷的目標。而且在深黑色的夜幕中,己方的傷亡也分辨不清,進攻的一方因而變得無所畏懼,而防守的一方卻因為被壓著攻擊,看不到自己的戰果,士氣卻更加低落。
為了順利追擊西軍騎兵,陸戰營是輕裝上陣,許多重型裝備並沒有攜帶。能長時間引燃照亮的瀝青燃燒彈,在守城時投擲到城外,能將城池外圍的地域照得通通透透,敵軍完全無法趁夜色偷襲。而新型的大口徑短炮身的子母霰彈快炮,能以一分鐘三發的高射速,投射出數以千計的鉛彈,將陣前百步的戰線化為地獄。
但余道安此時手邊卻什麼都沒有,為了追擊姚平仲,士兵只隨身攜帶了火槍。跟不上大軍前進的野戰炮,都被留在了城中。而指揮全軍的鼓車也沒有帶來,否則從營部傳來的幾下重鼓就能將全軍士氣恢復。
「統制!」一個年輕的參謀叫著余道安,黑夜遮掩了灰敗如土的面色,但顫抖的聲音卻透出了他心中的驚慌失措:「現在該怎麼辦?!下面的士兵看不到將旗,聽不到鼓聲……」
「慌什麼!」余道安回頭厲聲大吼,「沒看到全軍還在堅持作戰嗎?!看不到某的將旗又怎麼樣,只要排正、隊正們還在,就算姚平仲帶著十萬大軍來,也別想輕易就將我陸戰營收拾掉。」
就像在為余道安的話做註腳,一陣排槍猛然響起,甚至瞬間壓倒了連綿不斷的爆炸聲。肉眼可以看見,在長達兩里、隨處都有燦爛煙花瞬間亮起的戰線上,有一段區域突然黑了下去。久久沒有新的爆炸閃光出現。
很快,在相隔很遠的另一端,同樣是一陣排槍響起,數十支長槍組成的單列戰線同時開火,槍口迸出的火焰串連在一起,彷彿一條降臨在戰場上的火龍。火龍一閃即逝,帶來的便是戰列前方的又一片死寂。
「射擊!」
隊正們吼叫,排正們口中的木笛,將陷入單打獨鬥中的士兵重新組織在一起。混亂中,秩序在不斷的建立。勇敢的士兵們甚至放棄了車馬的掩護,列隊向官道兩側的前進。幾隊連成一排,數排合為一都,在遭受敵軍突襲的一刻鐘后,陸戰營的戰列終於成形。
一陣又一陣的排槍將西軍騎兵們的連綿不斷的突擊打散,雖然西軍騎兵仍毫不畏懼的衝鋒,但已經將戰線穩定下來。
軍中的低層指揮官最受趙瑜的重視,士官學校的畢業生和從士兵中拔擢出來的優秀人才。在軍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是支撐起洪武朝百萬強軍的堅實骨架。正如余道安所言,只要士官系統還沒有崩潰,戰鬥就能夠堅持下去。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姚平仲的此次垂死反撲不過是兔子蹬鷹,死中求活而已。他既然不能在一開始的突襲中將我陸戰營打垮,如今又陷入鏖戰,那再打下去就是他的死期了。發射信號彈,讓全軍知道營部依然存在!」
一枚枚紅色的信號彈升空,代替了營屬重鼓的作用。歡呼聲自戰線中傳呼,看到營部獨有的聯絡信號,所有的陸戰營將士們終於知道,他們的頭腦依然存在,還在領導著他們繼續作戰。
提振起來的士氣讓槍聲更加密集,余道安終於有心情與身邊的參謀說些閑話:「你知道嗎?戰場上什麼最重要?」
「是什麼?」
「是運氣!」余道安如是說道。
……………………
抬頭眺望著一顆顆鮮紅色的流星騰起在遠處的空中,趙瑜同樣在問著:「朱卿,戰場上百戰百勝的關鍵是什麼?」
他與朱聰正共乘在一輛軟篷的雙層四輪馬車中。帆布制的頂篷被摺疊收起,牢牢束在車廂之後,上層的指揮台便暴露在無盡的星空下。趙瑜和朱聰一前一後站在指揮台上,從西而來的夜風將地平線下的戰鬥送了兩人的耳中。火槍射擊、炸彈爆炸,當然還少不了兩軍戰士們的喊殺聲,在風中回蕩。
「訓練。裝備,情報,還有意志。」朱聰的回答是標準的教科書版本。
「不……」趙瑜搖了搖頭:「雖然這些都很重要。」
「那是什麼?」朱聰很配合的問道。
趙瑜笑了起來,道:「是運氣!」
「運氣?!」朱聰先是一愣,但他順著趙瑜的視線向西望去,看著一枚枚紅色流星又陸續落下,嘆了一口氣:「的確!姚平仲的運氣實在太差了!」
以萬勝鎮東側官道二十里處為,從西到東長達四十里的道路上,洪武、建炎兩方,總計一萬餘人的隊伍,分成了互相間隔的五個部分。分別是苗錦的輜重指揮。西軍騎兵的分隊,余道安部,姚平仲的本隊和趙瑜的近衛軍。敵我互相交錯,好似一塊五花肉。
姚平仲的計劃本是分兵夾擊余道安的三千追兵,形成的戰局態勢,也不是五花肉而應是肉夾饃,近六千的西軍騎兵將余道安部夾在中心。以兩倍的兵力,以伏兵夜襲的優勢,將追兵盡數殲滅。在獲取一個大勝的同時,讓自家的隊伍能得到一段休整的空隙。
但姚平仲的第一個失算是沒有將板橋鎮的輜重指揮的戰力計入在內,雖然他已經知道秦祿帶去的五百人馬全軍覆沒在板橋鎮的倉囤大營,但他還是沒有想到余道安已經事先讓輜重指揮的八百人馬去堵在萬勝鎮前。而統領著八百人的指揮使竟然能事先洞察的姚平仲計劃的眼力——苗錦、胡成在確認了姚平仲的計劃后,便派出了兩名騎兵去通知余道安,他們沒有找到余道安的陸戰營,反而誤打誤撞到了趙瑜這裡。
第二個失算,是姚平仲沒有想到趙瑜的近衛軍會遙遙跟在余道安的三千追兵之後。以趙瑜的本意,他的近衛軍本應該在天黑前與余道安會師,同時追擊姚平仲。但因為車輛沒有及時送來,趙瑜不得不在東京城下耽擱了近一個時辰。正是這一個耽擱,卻讓近衛軍出現在姚平仲的身後。
這隻能說,小姚太尉的運氣實在太差了。
「陛下!」朱聰問著趙瑜,「要不要讓全軍加速前進!」
趙瑜抬頭看了看天色:「還是算了。再有一個多時辰就要天亮了。以現在的速度,在天亮前半個時辰正好能趕到戰場。等那時衝殺進去,追殺潰軍也方便!」
……………………
「王德怎麼還沒到!?」姚平仲大吼著,但身邊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戰鬥打響已經一個多時辰了,但戰局卻始終沒有打開。姚平仲的反擊計劃,一開始是十分的順利,他先用數百精兵潛伏在離官道半里的位置上,而全軍則埋伏在兩里開外。追來的敵軍是毫無所覺的走入伏擊圈,遊盪在外圍的騎兵根本沒有發現伏兵,向著誘餌追去。在戰鬥的號角響起之後,抵近的精兵先衝過去打亂敵方行軍隊列,而姚平仲的主力也及時跟進,一口氣將追兵切割成數段。
但出乎意料的是,就算全軍被切斷,但追兵們先用車馬做防護,繼而又重新組織起戰陣。轉眼間他們不僅將戰線再次連起。同時還開始進行反擊。若不是方才姚平仲及時遣了自己的一千親軍上前維持,差點就要讓他們突出來。不過戰事卻也陷入膠著之中。
這個時候,任何一支生力軍都有可能打破僵持。姚平仲不可能不明白,他現在處在敵人的勢力圈中。沒人能確定,地方上的援軍不會在下一刻出現在戰場上。不過在他這邊,只要他派出去的一千五百軍能及時回返,姚平仲相信,勝利一定還會倒向他這一邊。只是領著偏師出去的王德,卻不知在磨蹭什麼!
姚平仲望著天空,今天是正月初一,朔日。月亮不會出現在天空中,但天狼星已經西斜,時間已是四更末,就算冬天天亮的晚,但再有半個時辰,太陽就要出來了。到了天亮,如果戰局還不能打開,他也就只有逃跑一途了。
從昨日上午起,在長達近一天的行進、列陣、逃往和戰鬥中,姚平仲麾下的士兵們根本沒有得到任何休息。現在還能支撐著西軍將士繼續戰鬥的,是勝利就在眼前的希望。但希望如果不能轉化為現實,而是化作了噩夢,只要有一千……不!只要敵軍有三百人加入戰線,他的隊伍便會立刻崩潰。
前線又是一陣如炒豆的密集槍響,姚平仲近乎是咬牙切齒的聽著。每一次這樣的槍聲響起,代表他的騎兵又被擊垮了一隊。
「怎麼還不來……」姚平仲咕噥在喉間的聲音,如同在呻吟,「怎麼還不來?!」
「太尉,王校尉派人回來了!」
親兵的稟報聲響起,姚平仲精神一振,眼睛也亮了起來。王德派回來的信使被帶了上來,姚平仲急著追問:「王德到哪裡了?」
信使低下頭道:「太尉,王校尉遭到數千賊軍伏擊,來路已被封鎖,已經支持不住。校尉遣小人回來,就是請太尉趕快退兵!」
姚平仲臉色丕變,身子一晃,竟是搖搖欲墜。
就在此時,就在東面數裡外,一顆顆紅色的信號彈突然飛騰而起,衝天的喊殺聲也隨之而來,馬蹄聲響,不知有多少敵軍從東面衝殺過來。
士兵們正望著東方目瞪口呆,卻聽著耳後砰的一聲響,眾人回頭一看,只見姚平仲從馬上摔了下來。
天塌了!
……………………
天亮了。
汴河北岸的大地上,一夜的喧囂終於沉寂下去。失敗者已大半變為屍骸,但大部分勝利者也無力繼續,在馬車上或坐或卧,閉著眼睛休息著。那些逃走的敵軍,自有人去處理,而打掃戰場,計點戰果的瑣碎事務,也不需要鏖戰了一夜將士們去賣力。
在戰場的邊緣,趙瑜的指揮車前,余道安半躬著腰,不安的低下頭,等待天子的發落。
「姚平仲呢?」趙瑜問著。
余道安在麾下的士兵們眼中,都是一個嚴肅得近乎陰森的長官,但他現在在趙瑜面前卻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樣,「臣無能,讓姚賊逃走了!」
趙瑜沒有生氣,能在戰場上將敵方主將留下來的情況自古以來都是很少見,要想逃跑,將領們總比士兵優勢更大,「果然是個長跑將軍。」趙瑜搖頭嘆道。
余道安道:「姚平仲雖然逃脫了,但他的那點殘兵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再去完成騷擾補給線的任務。只能騷擾一下地方,已不足為慮。」
「你要多謝輜重指揮啊,不是他們將姚平仲的誘敵分隊拖住,昨夜你吃得虧恐怕要更多!」
余道安點頭稱是:「若非苗指使,昨夜臣部必然會傷亡慘重!」
趙瑜哈哈笑道:「不過好像也是余卿你讓苗錦提前堵在萬勝鎮前,也算是你自己救自己了!」
「那是臣的運氣!」
運氣?趙瑜笑著搖頭。不,就算是運氣,若是沒有常年累月留下的汗水做積累,照樣只能望著從頭頂飄過的運氣而興嘆。戰鬥力上的差距,使得姚平仲就算用盡了三十六計,也只能扭轉一時的戰局。卻無法得到最後的勝利。
聽取了戰後的總結報告和計點出來的戰果數據。朱聰來到趙瑜身邊。單單陸戰營這一段戰線,西軍騎兵就有兩千兩百多人於此戰死,六百餘人被俘。而苗錦那邊,雖然還沒有送來戰果,但想來至少不會少於五百,再加上板橋鎮的兩三百人。總計四千的戰損,姚平仲的六千騎兵,可以算是傷亡殆盡了。
現在逃出去的一些殘餘,還在近衛軍的追擊中,昨日已經行軍、戰鬥了一天一夜的西軍騎兵,也不可能有多少機會逃脫追擊。
全軍覆沒,姚平仲遭受到的完全是字面意義上的結果。
「下一個,該就是姚古了!」朱聰在報告之後,對趙瑜說道。
趙瑜搖搖頭,笑道:「不,應該是太原的完顏銀術可!從時間上算,宣翼和野戰二軍,現在應該已經抵達太原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