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伊德利斯東遊日記(二)
第九章伊德利斯東遊日記(二)
大宋洪武十年九月初一。
這真是太令人驚訝了。從我下船的那一刻起——不,更確切點說當我所乘的船隻,在離著衢山港還有百里的時候,我就已經為遍布海面之上、來來往往的船隻而驚嘆。
泉州已經給了我巨大的震撼,但衢山給我震撼又遠遠超過泉州。很難想象這裡在二十多年前還是一個孤懸海外的荒島。不過,這都是洪武皇帝的功勞——洪武是如今所使用的年號。年號是中國曆法特有的標誌。因為中國的皇帝被稱天的兒子,所以根據天象而訂立的曆法也便得帶上當朝皇帝的個人色彩。年號是屬於皇帝獨家所有,因為皇帝的名字被禁止臣民們提起,所以年號也就被世人用來代稱皇帝。
現在的中國皇帝,在二十六年前,他的叔父殺害了父親並篡奪了皇位之後。就帶著最為親近的兩名兄弟逃到了這座島嶼上。洪武皇帝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招募了無數英雄和學者,組織起了一支龐大的海軍,統一了東方的大海,並在北方的蠻族入侵中國的時候,舉兵復國。
這一切,都是以這座小島為。在洪武皇帝來到衢山之前,這裡只有漁民和海盜。但現在的衢山島上,卻遍地都是房屋,根本是一座覆蓋了全島土地的巨型城市。
據說常年生活在這座小島之上的人口就有十萬之多,如果連同商旅和水手們。人口就超過了二十萬。據說附近的幾座島嶼,也是有著大量人口。整片群島,都隸屬於昌國州。這個州,是中國數百州府中最為富庶的一個,每年上繳的商稅甚至比起整個阿拔斯王國的稅收都要多上許多。
這座並不算大的島嶼上共有三個港口,我乘的船隻進入的是西側的商港,這裡是專門用來的,龐大的碼頭區擁有數百條石造棧橋,停靠著數以千計的船舶,在港口中一眼望去,無數挺直的桅杆組成了樹木林立的森林。
而在島嶼北側,還有一座軍港,是控制東部海洋的第二艦隊所在。擁有上百條戰船的龐大艦隊,保護著大陸東面的海上商道。整個帝國總計擁有四支艦隊,每一支都有著輕易毀滅一個國家的實力。整個南洋,便是由駐紮在海門港的第四艦隊所征服。
至於東面,則是中國最大的船場——衢山船坊的內部港口。衢山船坊生產著世界上最為堅固和龐大的戰船和商船,每年打造的船隻以千計。聽說這個船場的第一任大工匠,因為輔佐皇帝復國,為他打造軍艦,甚至被封做了侯爵,在東面千裡外的東瀛島上有了一片屬於家族的封地。
有著三座港口,衢山島上隨時都能停靠上萬艘船隻——不要以為這些船是那種只能載上五六人的小捕魚船,那都是比起在紅海中航行的三層槳帆船還要大上數倍的巨舟!整個中國東部海洋上的商路,大半集中到此處。處於兩條長達數千里的江河河口處的衢山島,擁有最佳的地理位置。除了島嶼上的水源問題,沒有什麼問題可以限制這座港口的規模而不能繼續發展。
當我早前下船的時候。就看見有許多由兩條窄長的木條修成的平行通道從港口延伸入島內。一輛輛的馬車的車輪就架在木條之上。馬車被挽馬拉著,沿著木條而前進。這一種很奇特的道路,被稱為軌道,而行駛在軌道上的馬車,則被稱為有軌馬車。我在海上遊歷的十幾年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道路,很明顯軌道是這個國家所獨有。
如果說在普通的道路上,最強壯的挽馬能拖起六千斤的車輛,那麼在軌道上,它們就能拖起四五個六千斤重的車廂。一節一節滿載的車斗就掛在四匹挽馬之後,沉重的載貨卻被輕鬆的拉動,如果車斗再多一些,就有些像是擁有百足的蜈蚣。藉助軌道的運力,港口中從不積壓貨物。來到衢山的四方貨物,下船后就直接被運到島中的倉庫區存放。等到商貨出售以後,又通過軌道可以很方便地運送出來。
聽李所說,本是用於礦山坑道中的軌道,現在卻遍及整座島嶼。這是四年前,由一個姓武的工程師來主持修建。所謂的工程師,是中國的各項工程的指揮者和規劃者,就像西方輔助國王的學者,他們佩戴著由皇帝頒發下來的徽章。為國家貢獻自己的才智。
中國的工程師,分為機械、船作和營造三種,都分為四級。最高一級稱為大工。衢山船坊的第一任大工匠,就是一名船作大工。每一個大工,都必須有著足以讓人信服的功績才能獲此殊榮。就像主持修建衢山軌道的武姓工程師,他是在軌道系統順利運營兩年後,才晉陞為營造大工,成為當世僅有的四名營造大工之一。
能見識到如此精巧而完美地運輸系統,的確讓人興奮。不過我總覺得這個國家隱隱的有些排外。到了衢山後,我發現這裡的客棧房價要比泉州高出許多,所以我在島中的一個小鎮上租了一間房屋,並借給李來合住。但我出面租房,卻引來了被稱為保長的官員過來查驗。我一個四十多歲的旅行家,卻被小上十歲的年輕人,用審問犯人的眼神來審視,這樣的感覺很糟糕。
再想起泉州的那些教友。他們所住的番坊,遠離城市的中心。周圍有高高的圍牆,與當地居民隔離。而且他們還不能購買房屋,只能租用。穆罕默德為了定居在中國,花了一大筆錢,才娶到一個在當地嫁不出去的妻子。雖然這種法令有著很完美的借口,但對外來者的歧視卻是顯而易見的。
看起來,也許我在中國的時間會過得很艱難。不過若是與被邪惡的十字軍佔領的耶穌撒冷比起來,至少我不需要擔心生命安全。
——往好處想罷,做個樂觀的人。另外,最重要的還是早睡早起,明天我還要去買些漢文的書籍,用來學習中國的文字。而李也要去尋找新的工作。該睡了……
大宋洪武十年十月十二。
李已經在島上奔波一個多月,幾乎每一家商行都跑遍了。但他仍舊沒有找到新的工作。每一天晚上,他回到我們倆合住的小院時,都是拖著腳步,進了屋后也是一下就關上了房門。原本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現在已經看起來像個失去了土地的流浪漢。
我現在都在考慮著,要不要推薦他去巴格達,像他這樣出色的遠洋船長,在任何一個臨海的國家,都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說實話,他找不到工作,還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以他的才能和經驗,應該不至於被區區一樁已經被宣判無罪的船難所影響——尤其翠鳥號並沒有沉沒。雖然有所謂的船長學校,但學生畢業出來之後,卻是從五副做起,如李這樣的曾經遠行錫蘭的船長,按照東方的說法,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真的很奇怪!
另外,在前幾天,我從房東那裡還聽到一件事。我其實並沒有必要與李一起同行。雖然讓李這個相熟的朋友做保人,很是可靠,但只要租用一間屋子,就可以請房東來做保人。
前些日子,我曾說這裡有些排外。但現在這樣的想法已經有些改變。因為不僅僅是我這樣的外來者需要當地人做保,連本國的商人出行也需要親朋鄰里做保證人,還有學者們去參加科舉考試,同樣都要有人為他們做保。這是個通過信用和人情聯繫起來的國家,若是失去了信用,找不到保證人,就會被世人所排斥。
且不論保人,這一個多月我幾乎要忘記了我的任務。不過這並不是我的責任,中國不承認我所攜帶的國書,理所當然的,我就沒有了官方的身份。當然也就見不到皇帝,更別提遞交國書和宰相的親筆書信。
至於阿迪爾宰相派我來中國的目的,也不過是為了求得火炮製造的技術,或是直接購買這種威力巨大無比的武器。但據我這段時間所打聽到的消息,火炮是中國最為機密的武器,根本不會對外出售,更別提會教給外來者。看起來只能通過別的渠道來打聽了,也許我會因此在中國住上兩三年才能有些收穫,但在這之前,我必須得早一點學會這裡的文字。
這段時間我買了許多書籍,有詩詞,有**,還有各種各樣的栽樹。不過我現在還是看不懂,這種類似於圖畫的方塊字,完全與世間通行的其他文字截然不同。當年我學習拉丁文,就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但現在,已經一個半月的時間過去,我卻連最簡單的識字課本也沒有看懂,看起來我要找個老師了——雖然我很希望由李來教我,但他還在忙著找工作,作為朋友,我不能在這種時候打擾他。
就著微弱的油燈燈火,我艱難的辨認著識字課本上的一個個方塊字。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讀懂報紙上的內容,希望不會超過半年。
大宋洪武十年十月十五。
李終於找到工作了。聽說是他的新東家,是輔佐洪武皇帝復國的名將,而且還領軍滅亡了曾經攻入宋國、將數以萬計的皇族俘去北方的蠻族的國家。他是中國如今最偉大的三名將領之一,同時也一樣與皇帝有著血緣關係。現在被封為衛王,擁有世襲的土地和公爵爵位。不過衛王的封地是在東瀛。因此李日後很可能不再走南洋航線,而是走更為安全的東洋航線。
李今天回來后,買了許多酒菜,以作慶賀。在喝酒的時候,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麼找尋工作這麼艱難。一個遠洋船長本就是稀缺的人才,李之所以找不到工作,據說是因為他在上一次出海前,祭拜海洋女神的時候,犯了錯,當時就有傳言說他惹怒了神靈會遭到報復。而他回程時。竟真的觸了礁石。所以當他被神所厭棄的名聲傳開,也就很難找到工作。雇傭這樣的船長,就要冒上很大的風險——不僅僅因為神靈,也因為許多有能力而迷信的水手也不會上他的船——沒有人會願意拿自己的大半身家冒風險。
但他現在的僱主,是從不畏懼神靈的名將。按照中國的說法,世間的名臣名將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地位並不在他們所崇敬的神靈之下,也就不需要敬畏。當然也就不會顧忌李的名聲。
傍晚的時候,李的僱主來找他了。當然,不可能是衛國國王本人,而是衛王的一名侍臣,有著大夫的封爵,同時還是一名曾經指揮過數條戰船的副尉。這名侍臣有著軍人的作派,找過來時,直接命令李收拾行李與他一起走。並沒有給李多少時間,也不讓他耽擱。我甚至沒能好好的向李道別,並感謝他這些日子來給我的幫助!
一個朋友走了,說不定以後再也不會相逢,雖然這在我漂泊在外的旅程中是常有的事,但也免不了有幾分惆悵。
不過,讓我為他祝福罷。祝他在海上的行程一路順風,永無阻礙。
對了,一直都叫他李,但這只是他的姓,他的全名叫做李重進,是個很有氣勢的名字。
大宋洪武十年十月二十。
自學漢字真是一種痛苦,比起語言來,識字要難上百倍。雖然有字典存在,但若是連最基礎的幾百個文字都看不懂那也是沒有任何用處。所以我今天去找房東,一方面是為了請他做我的保證人的事,另一方面,想問他有沒有家庭教師的人選來推薦給我,好學習漢字。
我的房東也姓李,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腰有些駝,但膚色是飽經日晒的黝黑。據說他曾經參加過洪武皇帝的軍隊,但因為身體不好,而離開了軍隊,現在靠著出租房屋的租金來度日,在倉庫區還有兩間小型的倉庫。從他家裡的擺設和身上的衣服來看,他每個月所收取的租稅看起來並不算少。但他因為沒有兒子來繼承家產,看起來總是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
我請他做我的保證人的事很順利,因為這是常有的事。而當我問起家庭教師的事情時,他卻問我要不要去讀蒙學。不用他解釋,我知道,那是教幼童們識字的地方。
從蒙學到小學,再從小學到中學,中學以後還有府學、太學、軍學,此外還有如船長學校,造船學校那樣的技術學校。只要想上學,每一個兒童都有接受教育的機會——因為總有許多富人出於善心或是未來的利益,來資助貧窮卻又聰明的孩子進學。從這麼多的學校中,我可以看到這個國家的偉大。傳播知識,保護知識,雖然同時異教徒,但這裡的人們與愚昧的基督徒們完全不同。
我回來后考慮許久,終於還是決定丟下無謂的自尊,去與小孩子一起上學。唉,要知道,做出這個決定並不是樁容易的事,在巴格達,我可是以學問出眾而得以進入宰相的府邸。
大宋洪武十年臘月十八。
兩個月來,我都在蒙學中學習。到了今天,終於告一段落——因為中國的新年要到了,所以開始放假,知道一個月後,學校才再次開學。
兩個月前房東帶著我去附近的一所蒙學學堂交了學費——這學堂就位於一座佛教的廟宇中,願主寬恕我的罪過——自此之後,我便每天到學堂里去向教書先生請教文字。出乎我的意料,去蒙學中學習的並不是只有我一個成年人,還有許多超過二十歲的男子,也在過來學習認字。因為做工和從軍,都要認識最基本的文字,文盲在這個國家,是會受到很多人的恥笑,甚至連好一點的妻子都很難娶到。
有一件事值得記錄一下。在蒙學中,我的成績算得是出色。通過兩個月的學習,我已經認識了幾百個字。也終於知道我的房東並不是與李重進同姓,而是姓黎。如果用耳朵聽,兩個姓氏僅僅是音調的區別,但寫出來就完全不同了。
回到住處,周圍的人家都在忙著過年前的準備。回想起今年的齋月,我好像並沒有嚴守戒條,不過戰爭和旅行時可以不守齋戒,在海上的時候,是與天地戰鬥,也就不算褻瀆了。
大宋洪武十年臘月廿九。
新的一年,也就是洪武十一年,再過一天就要到了,但衢山港中的船隻也只減少了一半,現在還不肯回家與家人團聚的,是在為了金錢而奔忙。而我雖然不是為了金錢,但也是因為心中的追求未知的**。
但孤獨的站在港口中,想起留在家鄉還有巴格達的三個妻子和兒女,不知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聽著街巷中開始響起的鞭炮聲,感覺有些孤單。
等生活安定下來就再娶一個罷,在中國有個家室,也會方便許多。
PS:今天書評區,有很多朋友就昨日的文章發言。都是不理解為什麼區區不到兩百年趙瑜建立的北宋就宣告滅亡。
不過想想法蘭西,大**之後才多少年,現在已經是第五共和國。英國雖是特例,但也是靠了地理位置和周圍時局的關係。有外部的壓力在,內部的矛盾往往就能減輕,但在尤其沒有外部的壓力,內部的矛盾很容易就爆發出來。無內憂外患者,國恆亡。
以書中的大宋,有一百年的時間,足以征服世界。但在這之後,又該做什麼?資本主義的發展,從來都是血淋淋,而國家內部的矛盾就算用分封和殖民作為減壓閥,但終究還是有限度的。許多時候,只要有一個火星迸發出來,那就是引燃整個國家的熊熊烈火。
不過到那時候,就算世界戰爭,也是漢人的內戰。國可滅,天下不會滅。而趙瑜所做的,也僅僅是讓天下這個名詞從九州大地,覆蓋去整個世界。(PS的內容不算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