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凌波不過橫塘路
當衛縈塵醒來的時候,天色已亮。
他們正處在一座峻岭的山崖處,朝霞在遠處飄蕩,空氣間卻透著清冷。
許遜扶著衛縈塵的手臂,幫她慢慢地坐起。衛縈塵只覺得整個腦袋昏沉沉的,就像有什麼熱騰騰的東西在裡面烘著。
「我怎麼了?」她茫然地問。
許遜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當他與彭蘭好不容易闖過七星塔各層的機關到達頂層時,卻只看到衛縈塵一個人站在那兒,她的劍落在地上,那隻妖物卻已消失。
他看著衛縈塵,卻見衛縈塵的眼睛里閃過了一點暗紅,待他注意看時,那點暗紅卻又不見。
「那隻妖物呢?是你們把我救出來的么?」衛縈塵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問道。她只記得自己被那妖物捉進了塔中,後面發生了什麼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應當已被除去了,」許遜遲疑了一下,「七星塔已經塌落,我與彭蘭在附近搜尋了一會,也再未查覺到有妖氣存在。」
「那就好!」衛縈塵鬆了口氣。
許遜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聽到彭蘭在稍遠處叫道:「有人來了!」
兩人轉頭看去,只見西方的空中正飛來一道青影,速度極快。
「是辟非姐姐!」衛縈塵喜道。
宋辟非也看到了他們,在山崖間落下。
衛縈塵想要站起迎去,腳卻一軟,許遜只好將她扶住。
「縈塵,你怎麼了?」宋辟非關心地問。
「沒什麼,只是有些累了。」衛縈塵答道,「想不到除妖是件如此麻煩的事。」她仍以為是許遜與彭蘭除去了那隻妖物,才救了她出來。
「你知道就好,」宋辟非笑道,「省得你一直以為我們奉夫人命在外行事,只和遊山玩水一般,老吵著要一同出來。」
衛縈塵吐了吐舌頭。
「不說閑話了,」宋辟非正色道,「夫人另有一個任務,讓我告知你們。」
許遜怔道:「還有何事?」
宋辟非答道:「上元宮中出了些事,使得人手不足,夫人讓你們將七星塔里的妖魔除去后,再跑一趟豫章,那裡有一隻女鬼佔據他人屍身,逆天行事,夫人讓你二人去將她除了。」
許遜問:「我二人?那彭蘭呢?」
「諶母正做客上元宮,讓她且去一趟上元天,有要事安排。」宋辟非道。
彭蘭立時跳了過來,叫道:「我去我去,我早就想看看上元天是什麼樣子的。」
衛縈塵牽起宋辟非的手,急問道:「辟非姐,上元天出了什麼事,要不要緊?」
宋辟非失笑道:「有夫人坐鎮,能有什麼大事?只是,元始天尊已降下敕令,由玉皇道君接掌天庭,號曰『昊天金闕無上至尊玉皇大帝』,承三清之命,察紫微之庭。這是天界大事,上元天自然也無法置身事外,不免忙了些。」
衛縈塵聽了,倒不覺得有什麼,許遜卻不由得怔住。雖然,東皇即將退位,由玉皇繼任為天帝,這是道門之中無人不知的事,但事情真的發生時,卻仍讓人覺得突然。如今的天庭相對穩定,人人皆承元始天尊旨意,既不可能再出現像四千年前帝俊與刑天爭帝位時、那種差點毀天滅地的天界大戰,也不會再有封神之劫時三教鬥法的人間浩劫,但事關權力變動,小小的動蕩卻是免不了的。
而上元夫人與王母娘娘一向不和,只是王母雖然貴為女仙之首,與四御大帝平起平坐,卻畢竟不是天帝,也只能忍著上元夫人。而玉皇之所以能越過四御,繼天帝位,人人皆知乃是出於王母在背後的功勞,明裡封的是玉皇,真正掌權的,卻必是王母,以王母娘娘的為人,又豈會再讓上元天處在自己的手心之外?
上元夫人在這種時候,讓衛縈塵離開上元天,難道又另有什麼深意不成?
宋辟非仍然向衛縈塵說道:「你我地位卑微,天庭的事,便不用管了。你還是快些辦完事,早些回上元天才是,別只顧著和許遜在人間親熱過頭,誤了正事。」
衛縈塵俏臉立時一紅,不依道:「辟非姐也不是個好人呢,盡開玩笑。」
宋辟非微笑地搖了搖頭,向許遜道:「縈塵還是第一次離家這麼久,你可要看好她,別讓她受傷了。也不許欺負她,就算要欺負她,也只能欺負一點點,不能欺負太多……」
「辟非姐……」衛縈塵嗔道。
宋辟非又取笑了衛縈塵幾句,便帶著彭蘭一同離去。
待她離去后,衛縈塵微惱地跺了跺腳,道:「辟非姐真是的,以前她可不是這樣的,現在在夫人身邊待久了,心眼卻也變得和夫人一樣壞了。」
許遜苦笑地撓了撓頭,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衛縈塵斜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傻傻的樣子,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伸手輕輕點了一下他,低聲道:「……不許欺負我!」
許遜心中亦不禁湧起暖意,伸出手勾住她的指頭。衛縈塵輕輕一掙,沒有掙脫,也只好紅著臉任他勾著。
朝霞已經散去,清晨的陽光照下,將空氣間的濕意蒸出一縷縷飄渺的水氣。兩人並肩站著,不言不語,就彷彿世間所有的柔情,都凝固在了這虛虛渺渺的畫面之間。
一個瞬間,便是一個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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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寒風,無窮無盡地卷盪著每一個角落。
瑞和仙子踏著雲氣,在虛無間慢慢地前行。這裡是飛鳥不見的清冷所在,唯有一塊塊冰魄在寒風的卷舞下,撞擊,碎裂,散著粉末,再滲入那一重重的虛無。
即使是仙,也無法抵禦這至陰至寒的冷。
一座不著天地的殿宇,出現在瑞和仙子的面前,她抬頭看著殿門兩邊的字跡。
「日月無光,塵情頻頻掃;
否泰有對,幽寂時時持!」
門的上方,是古篆寫就的兩個大字:「紫清」!
這裡已接近天界的邊緣,再過去,就是連仙神也無法穿過的魔風界了。
拂了拂雲光繡衣上的冰塵,瑞和進入殿中。
殿中,不見一絲明火,只有一顆夜明珠在角落裡散著幽光。有個女子正坐在草席上,借著那點幽光,看著擺在地上的舊書。她穿的是只在人間才能見到的蠶衣,髮絲上插著一根毫無光澤的銀釵。
瑞和仙子心中嘆息著,慢慢走到那個女子的面前,用衣袖虛虛地拂了下地面,然後彎腰坐下。
那女子抬起頭來,看著她。
「瑤姬,我來看你了。」瑞和仙子輕輕地道。
雲華仙子瑤姬想要露出個笑容,然而,她的面容像是早就被無處不在的寒意給凍僵,連帶著那個笑,都份外的勉強。
刻意避開那個笑容,瑞和仙子看著地上的那本舊書:「你在看什麼呢?」
雲華仙子沉默地伸出手,將書合上,讓瑞和看封面上的字,那上面寫的是《法華經》。
瑞和仙子微微皺了下眉:「你我皆是道家真仙,怎可看這些西方佛教的雜說邪論?若是讓母親知道,只怕你所受的罰,更要加重了。」
雲華仙子面無表情地道:「母親乃是至尊至貴之人,此刻,更是忙著父親登位之事,又怎會來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再說了,我既然已在受罰,罰得重或不重,也就沒什麼區別了。」
「怎會沒有區別?」瑞和仙子冷笑道,「早一日自由,自是早一日免受這冰魄蝕身之苦。難道你還真的相信那些和尚說的什麼四大皆空,所有的一切都是夢幻泡影不成?」
「六姐,這你可錯了!」雲華仙子卻只是低聲說道,「佛家可從來不曾說過四大皆空,只是凡人心性太雜,愚昧難教,佛祖因此勸人先將萬物視為空無,然後再將這個空字捨去,才是不執著。世人愚昧,讀經義時只看到諸法皆空,反被那個空字束縛,卻不知佛祖拈花而笑,只有順其自然,才能證得彼岸的道理。」
瑞和仙子還想再言,卻見瑤姬已垂下頭去,重新翻開《法華經》,不再言語。
夜明珠的光線已被瑞和擋住,隔在兩人之間的,只有一片黑暗,連經書上的那些字跡,也已無法看清,倒像是真的成了空無。
瑞和心中一痛,梗在咽喉間的話語,又慢慢地咽了下去。
一陣沉默。
過了許久,雲華仙子才重新抬起頭來,看著瑞和:「六姐到這裡來,自然不會是為了和我談佛論經,可是另有它事呢?」
整理了一下心緒,瑞和仙子道:「你說的沒錯,我到這裡來,本是想問你借一樣東西。」
「我這裡清清冷冷的,也沒有多少東西,」雲華仙子道,「六姐想要借的是什麼?」
瑞和仙子看著她:「無量玉華尺!」
雲華仙子靜了一靜,才慢慢地道:「六姐弄錯了吧?當日夏禹治水,東皇陛下有心助他成事,確曾借我之手,將無量玉華尺交給夏禹,只是,夏禹雖治完了水,卻被那九尾狐妖害死,無量玉華尺也自此不知所蹤,此事,我早已報知東皇陛下,六姐難道不知?」
「瑤姬,」瑞和冷笑道,「你瞞得過東皇,卻難道還瞞得過我?禹根本不是死於女嶠手中,而是被你殺死的。他寧可娶一隻狐妖,也不肯要你,你就因妒成恨把他殺了,嫁禍給女嶠,再把女嶠投入九幽,我說的可對?」
瑤姬沉默一會,終於露出了笑容:「六姐,你果真是我們這些姐妹里最聰明的一個,什麼事也瞞不過你。」
瑞和嘆了口氣:「我倒真的希望你能將我也瞞住,你一向文靜善良,直到現在,我也無法想像你會做出那樣的事。」
「六姐,你可知道為何我身受這冰魄之苦,也不覺得有多痛苦嗎?」瑤姬笑容不減,「如果說六界之中,有一處地方最是殘忍可怕,那個地方絕不是紫清闕,而是九幽。只要一想到那隻狐妖還在九幽里,受那比萬蟻鑽心還要痛苦千萬倍的折磨,連死都死不了,我就覺得很開心,我會一直活著,一直看下去,看那個女人怎麼受苦,這樣我就能一直開心下去。」
瑞和看著她,不言不語。
「六姐,你說我是不是很壞啊?」瑤姬仍然在笑著,淚水卻流了出來,「你說我到底哪點不好,哪點配不上他?為什麼那隻狐妖可以和他在一起,我卻不能?」
瑞和仙子嘆了口氣:「你明知道他並不是不喜歡你,只是你位列天仙,他若和你在一起,必然會觸怒母親,他費盡心力才使他的國民擺脫水災,又怎能讓百姓再因他一人而受苦?」
「我不管,」瑤姬笑得淚流滿面,「他愛我也好,不愛我也好,反正他不能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死了也不能!」
看著瑤姬的笑與淚,瑞和感到了一種揪心的痛,她緩緩地伸手,拿起那本《法華經》,一頁一頁地撕著,瑤姬獃獃地看著她,無法作聲。
「佛說諸法空,為破諸有故!」瑞和慢慢地說著,「瑤姬,你連四大皆空都看不破,又憑什麼去說捨棄那個空字?不動念,不執著,但若連自己心中的**都不敢面對,還談什麼佛?」
那一片片碎紙在瑤姬的面前飛舞,就彷彿是一把把利刀,將她壓抑了數百年的每一份情感切割下來,擺在了自己面前。終於,她猛地伏倒在地,失聲痛苦起來。
哭得像是一個孩子。
瑞和沒有再說任何的話,只是緩緩地摘下瑤姬頭上的那根髮釵,站了起來,向殿外走去。瑤姬的哭泣就像是這個天地間唯一的旋律,隨著她的一步步離去,顫動著、悲鳴著,無休無止。
瑞和心中的痛,尖銳得讓她難以去忍受。瑤姬終究只是個可憐的人,不敢去追逐幸福,只能用毀滅來滿足內心的空虛,她毀去了心愛的人,同時也毀去了自己,不管臉上掛著多少的淚和笑,生命於她,早已經再無意義。
走出殿門,瑞和仙子將手中的銀釵晃了晃,銀釵立時化作了一根玉尺。
她回身,將玉尺虛虛地一揮,殿門上方的「紫清」二字立時碎裂,化作粉塵落下。她抬頭向天空看著,就彷彿那裡有著什麼東西,正一層層地向自己壓來。
「母親,你真的要把我們一個個都給逼瘋嗎?」瑞和仙子臉上的嘆息化為冷笑,「不過,我可不是瑤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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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瞻部洲。
月光瀉下,在草地上鋪起一片銀光。一條溪流蜿蜒而下,水光粼粼,在曠野間叮叮咚咚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許遜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這月下的流水。在他的旁邊,衛縈塵蓋著他的外衣,正沉沉地睡著。
自從離開七星塔后,衛縈塵的身體就越來越虛弱,總是容易感到勞累,渾不似修仙之人的體質。不只如此,有些時候,她的性情也會莫名地變得暴躁,就像是變了另一個人。
在七星塔的頂層,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許遜的心中隱隱地不安著。
他當初棄儒學道,本以為自己的心已是堅如磐石,然而,當他在上元天第一次見到衛縈塵的時候,不知怎的,那顆沉寂已久的心,卻莫名地燃燒了起來。驚為天人,這個詞彷彿就是為了描寫他當時的心境而造出的。
幸運的是,上元夫人從不禁止她座下玉女的婚配,這也給了他希望。而每次衛縈塵見到他時,那驚喜的表情與無措的舉止,也讓他覺得,幸福離自己,其實並不是多麼的遙遠。
有時候,他也忍不住會在心底嘲笑自己,笑自己又變回了以前那懵懂的少年。然而,他並不為此而遺憾,就彷彿自己在塵世間輪迴了千百年,本就是為了這一世與衛縈塵的相遇。
這種想法,讓他的內心生出喜悅。
思憶間,卻聽到熟睡中的玉女發出一聲呻吟,他看去,卻見衛縈塵正冒著冷汗,雙手虛虛地抓著,像是正被夢魘糾纏。他連忙搖動她的肩,想將她晃醒。衛縈塵卻猛地睜開眼,眸中現出一點暗紅,手一伸,竟掐住了許遜的咽喉,指甲陷入肉中。
「縈塵……」許遜艱難地喚著。
衛縈塵靜了一靜,獃獃地看著他,似乎在逐漸回憶著他是誰,然後,便撲進了他的懷中,身體不住地發著抖。
「沒事了,」許遜安慰著她,「你只是做了個惡夢,已經沒事了。」
「好可怕,」衛縈塵的聲音在發著顫,「我夢到自己一直在吃人,吃了好多好多的人……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只是個夢而已,並不是真的,」許遜憂心地摟著她,「馬上就到豫章了,一完成夫人的吩咐,我就送你回上元天。」
衛縈塵反摟住他的脖子,安靜了一會。然後,她的手輕輕地抬起,指甲一根根地伸長,銳利如刀,指著許遜的動脈。
「縈塵,你怎麼了?」許遜將她的臉捧起,卻見伊人眼睛里的那點紅更深了。關懷與擔心寫在他的臉上,他溫柔地問。
衛縈塵怔了怔,忽地尖叫一聲,猛然將他推開,躍起身不顧一切地跑開。許遜慌忙跟著她,卻只見她跌跌撞撞地跑著,看上去毫無目的,經過幾棵小樹時,她的手只是揮了揮,樹便已被她的指甲划斷。
溪流在前方匯成一個小池,衛縈塵瘋狂地躍入其中,將自己埋進那清冷的水中。許遜叫喚著她,心中已亂了方寸,生怕她受到傷害。
衛縈塵從池中站起,溪水打濕了她的衣裳,讓她顯得更加的嬌弱。她靜靜地看著許遜,眼裡的那點紅在慢慢地消去,卻餘下了無助與恐慌。
「縈塵,你怎麼了?」許遜站在池邊,看著她。
「我,我不知道。」衛縈塵的表情,是異樣的害怕,「我剛才、我剛才竟然想殺了你……我竟然差點殺了你……」
許遜說不出話來。
「到底是怎麼了?」衛縈塵流著淚,「許遜,到底出了什麼事?在七星塔的時候,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可我想不起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許遜慢慢地向她伸出手:「不用擔心,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和你在一起的。」
「不!」衛縈塵退了兩步。
淡淡地笑了笑,許遜走入池中,一步步地向她走近,直到重新將她摟進懷裡:「傻瓜,你這個樣子,可是會受涼的。」說完,便將她抱起,向池邊走去。
在他的懷中,衛縈塵無助地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