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絕望之淵

167 絕望之淵

絕望之淵,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周遊原先以為,這裡是數字奇迹組織建立起來的,為了讓所有的數字人能夠有一個在人類社會以外的棲居之所,構建屬於數字人們的理想國。

但謝治的記憶告訴周遊一切並非如此,絕望之淵的出現要遠遠早於數字人在人類歷史中的出現,就好像絕望的情緒出現,同樣也遠遠早於人類的出現一樣。

那些墨綠色的數字洪流,從世界上尚且沒有人類時就已然聚集成淵了,人類信息時代所展現出的互聯網技術與數字信息高速公路,不過是潛意識中對絕望之淵拙劣的模仿。

絕望之淵的真實面貌,是世界上所有情感的彙集。

世間存在的一切活物,又或者曾經生存過活物的土地、海洋與天空,情緒存在過的證據被信息記載,就會穿透過現實空間,抵達其後的虛無之中,就像沾染墨水的毛筆在宣紙上寫字,墨跡透過宣紙侵染進宣紙背後的桌板之中。

現實世界是那塊宣紙,而絕望之淵,便是那塊桌板。

而那根在宣紙上寫字的毛筆,可以是人類,也可以是天空中的飛鳥或者大海里的游魚,可以是已經滅絕的植物與動物,甚至可以是那些人眼從不可見的微生物與病毒,它們在各自生活的時間與空間里書寫屬於自己的情緒,而那些情緒,穿透時空,最終都以信息的形式匯聚到絕望之淵。

墨綠色的洪流,便是信息的外顯,而不斷跳動的數字,則是被承載的信息源。

世間萬物所留下的情緒,都被壓縮到那一個又一個的數字印記當中,而數字印記也在時間與空間的不斷交錯中,重複堆疊,最終堆疊成深不見底的……藏匿在現實背後的那個世界。

周遊從虛空中扯下了那張宣紙,那是阻擋在現實世界與絕望之淵中間的、薄薄的一塊幕布。

在那塊幕布背後,墨綠色的世界層層疊疊地展開在他的面前。

那是無數時間與空間共同堆疊而成的、深邃的虛無,但那虛無的本質,卻是一塊平面。

墨綠色的數字洪流帶著萬事萬物的印記,在那平面上沖印出如同頁岩一樣的地質層影像,所有的洪流都匯聚於同一層級,而這方才是虛無的真實面目——那是無數時空高度壓縮后的凝實。虛無並非為「無」,又或者說,「無」的本身,同也是「有」。

無窮無盡的「有」。

「我們正要通向這片堆疊。」周遊這樣說。

他的手臂穿透那片墨綠色的數字截面,觸碰到那永不止歇的數字洪流之中,觸碰到那塊「平面」里。

而從他的第一根手指觸碰到那塊虛無中的「平面」,與那「平面」相接觸的部位,就從一塊實體,瞬間壓縮成那平面的一部分。

就像黃油觸碰到熾熱的鍋面,從方塊樣的固體變成逐漸縮小的,攤開的,薄薄一層;又像是從線頭處不斷拆解的毛衣,與那平面相接觸的人體正不斷地變成不斷延展的線條,而線條又在那平面之上擴散,成為平面的一部分。

但即使這樣的比喻仍不貼合,因為那種轉變是瞬時發生的,從周遊的手指肚接觸數字洪流的那一瞬開始,三維的實體就已經變成了二維的平面,變成了那奔涌著的數字洪流的一部分,連同被周遊托舉著的蘇諾頭顱也同樣變成了那二維平面的一部分,與那墨綠色的數字洪流相融,又在轉瞬之間被新的「信息」覆蓋,消失到無影無蹤。

……

蘇諾在一片純白之中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天花板上明晃晃的光線讓他一時間無法看清眼前的景象,而等到他的雙眼終於適應了周圍的環境,他才發現,原來那光線的來源並不只是天花板,而是來自於四面八方。

這是一個

奇怪的房間,房間的大小看起來只有四個平方,沒有窗戶,只有一面牆壁的正中間有著一扇小小的窄門。

房間里的每一處地方都鋪設著正方形的弧面「磚塊」,那磚塊看起來像一塊凸起的枕頭,讓蘇諾感覺到「柔軟」。

光線從每一塊方形的磚塊與另一塊磚塊的縫隙里投射進房間,帶著米白色的芒刺,像是從四面八方的縫隙里插入海盜桶的尖刀,當蘇諾的皮膚接觸到那些白色的光線,他感受到一種高烈度的侵蝕,像是某種強酸正腐蝕著自己的表層。

但那腐蝕感只持續了一瞬,又即刻消散了,當蘇諾再次看向那四面八方傳來的光線,那些光線仍舊像是無孔不入的芒刺,但灼燒感卻消失不見了。

關於這個奇怪的房間,蘇諾有很多問題,他嘗試自言自語,卻發現自己無法發出任何一點聲音,這讓蘇諾感到疑惑,但疑惑的情緒傳遞到心靈,當他嘗試在心中思考,在心底詢問,卻又發現,即使在自己的內心之中,他仍舊無法發出一星半點的聲音。

無法對話,甚至無法在內心深處展開與自己的對話,也無法進行任何程度的思考,房間里唯有的只有靜默。

蘇諾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房間的正中央,那是他睜開眼時就站立的地方。

他面無表情地轉動著眼球,眼球的轉動帶動他的頭顱,頭顱的擺動帶動他的軀體。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發出了自他在這純白色房間里蘇醒后的第一個音節。

「滋。」

那是一個短暫的促音,蘇諾的口腔誇張地張到最大,而上下兩側的牙齒又用力地擠壓到一起,他的舌尖抵住牙床的根部,而氣聲終於從這片純白色的房間里誕生出來。

氣聲的出現就像是一個引子,蘇諾迅速地回憶起了「語言」。

他甚至感覺,語料的注入就像是一瞬之間完成的,前一刻自己剛剛用盡全力吐出一個短促的音節,而幾乎同一時刻,他就回憶起了自己應當掌握的所有語音——甚至更多。

蘇諾又一次張開了嘴巴,從他的嘴巴里發出了飛鳥的啼鳴、走獸的嘯叫、游魚的聲波,甚至於那些完全靜默無聲的——

螞蟻間觸角相碰時交換的信息素,曇花開放時花蕊與花瓣間分離那一瞬綻開的光與氣,病毒與細胞接觸那一瞬蛋白質外殼與抗原的結合……

「我是……」

蘇諾發出了新的疑問,他想問自己「我是誰」,但當這個問題尚未形成語言,只是一個念頭從他的腦海里誕生時,解答便瞬息而至了。

瞬息而至的解答並不是唯一的,那些解答無窮無盡,無邊無際,層層疊疊地堆疊著,只一瞬間就佔滿了整個空間,即使是簡單的「我是誰」,蘇諾都在一瞬之間接收到了超過一億個答案,那些答案各不相同,但所有的答案,全然都是真的。

蘇諾聽見脖子以上傳來的爆響。

他伸出手去觸摸,發現自己的頭顱已然變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

所有的碎片竟都沒有四散著墜落,碎片與碎片粘合在一起,像一個四分五裂卻又完好無損的花瓶。

白色的光芒從頭顱碎片的縫隙里穿透出來,就像那些白光,從這純白色房間的縫隙穿透進房間里。

無窮無盡的信息流從白色的芒刺里逸散到縫隙之外,成為房間里空曠的一部分。

蘇諾感覺好受多了。

他的所有思考都會逸散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甚至更多,但僅剩萬分之一的思考被他捕捉,也足以支撐他的行為。

蘇諾意識到既然眼前出現了一道窄門,而自己又身處這別無出口的純白色房間,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推開那扇門前往別處。

窄門是虛掩著

的。

四分五裂的蘇諾推開了窄門,窄門之外,是一個完全被白色光芒包裹著的,新的廣場。

廣場上站著許多人,他們擠在蘇諾的面前,擋住蘇諾朝廣場中心看去的視線。

蘇諾轉過頭向後看去,來時的窄門已經消失了,同樣消失的還有那純白色的房間。

他的身後也都是人群,黑壓壓的,全部是頭顱。

人群推搡著蘇諾,那人群里的每一個人都想往廣場的更中心擠去。

蘇諾不知道他們這樣做的原因,但蘇諾知道,此刻的自己似乎也只有這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與那些黑壓壓的頭顱一起,嘗試擠到廣場上站立的、那些人群的更深處。

光芒像是海洋,它們是海洋里成群結隊的沙丁魚。

蘇諾朝著廣場的更中心擠去,穿過一個又一個同樣正擠去中心的背影。

越往中心,他感覺從中心傳來的斥力更強,自己正好似向一片淤泥中行走,又好似正走入一片愈發堅硬的果凍。

身後的人群愈發稀少,芒刺一樣的白光也逐漸變成橫向的瀑布,洶湧地沖刷自己的身軀。

依舊在往光芒更深處走的人,只剩下了十餘個。

而當蘇諾再次看向自己的身軀,才發現,自己的身上早就千瘡百孔,那些孔隙出現在自己身上的每一個碎片里,而每一個孔隙里都有白色的光芒穿透,正與周圍的那些人一樣。

蘇諾終於無法行動了。

而他的臉上這一刻卻終於露出了笑容。

他看見了,他看見了廣場中心的那個人。

那個人璀璨著,光芒從他的身上散發,如同驕陽,溫暖從他的身上逸散,好似……所有掙扎著奔向他的、所有人渴望的那個懷抱。

蘇諾想鑽進祂的懷抱里去。

但他忘記了祂的名字。

他只在這一瞬間想起來,在遙遠的過去與無盡的未來,自己都曾經來過這片廣場。

這裡是即將凝固的、時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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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月亮見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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