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算賬
第218章算賬
趙明枝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只走向桌案旁,先道:「我自作主張過來,諸位官人不必理會,自行其是即可。」
眾人齊齊應是,只安靜片刻,便又繼續,先還顧忌趙明枝在此,略微收斂三分,但彼此不過幾個來回說話,已是再度激動起來,吵鬧許久也無結果。
趙明枝叫人撤開面前才搬來的屏風,去看各人言語行事,又查點人數,其中不見御史中丞楊廷、同平章事孫崇、樞密副使,亦不見從前幾個朱紫重臣,便出聲問道:「楊中丞何在?」
她聲音並不大,然則眾人雖吵,不少都留有一二分心思觀察此處反應,此時見其出聲,漸漸安靜下來。
一旁黃門禮官上前禮道:「回稟殿下,楊中丞今晨告病了。」
趙明枝聞言一頓,再問道:「張樞密何在?」
那禮官再道:「亦是告病不朝。」
她接連再問政事堂、樞密院中幾名,盡數稱病。
楊廷也就罷了,畢竟日夜隨君北上,他年邁體弱,支撐不住病了也是有的。
但另幾人不過四五十歲,算得上年富力強,尤其樞密副使張異,此人也是陣前出身,猶記得去歲南遷蔡州時,他還能身披重甲親自帶兵,彼時一跑十數日,也不見有什麼事,到了行在後,還能同人在朝會上吵得屋頂瓦片不住掉灰,怎的今日一個兩個就都扛不住了?
偏還只病了這幾位,其餘一道而來的,少有不朝。
趙明枝曉得其中必有緣故,可不管什麼緣故,此刻正是用人之際,呂賢章雖然忠心,奈何資歷、威望俱不足夠,若無位高持重者主持大局,更難收拾場面。
她無心再聽殿中人拉扯,喚道:「呂參政。」
呂賢章當即上前。
趙明枝道:「京都府衙領城中大小事務,請各部司統算,請參政統籌糧谷、輜重,匯各處所需物資,今日具折再報。」
她說完,又叫了幾人姓名,被點到的無不面露苦色,更有人道:「殿下,眼下少有人手,倉促統算,恐怕數目出入甚大……」
一有人當先抱怨,其餘的俱都跟著訴起苦來,要銀的,要人的,要寬限時間的,另還有推說某某年改制后,某某事項拆成幾部分,除卻自己部司,另還要其餘衙門協同配合,一時實在不能完成。
趙明枝懶得與眾人討價還價,先看向右後方,叫道:「鄧祭酒。」
鄧琦本來垂手站在後頭,聽到自己名字,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連忙出列應是。
趙明枝道:「今日國子監中尚有學生、教授幾人?」
鄧琦連忙報了數目,頭也不敢高抬,臉上更是已是能看出幾分忐忑。
不只他一人,殿中其餘官員也有不少露出些許難受表情的。
趙明枝已有「前科」,今日她只提一句,不消把話說完,眾人已經都能猜到其中意思——
多半又是老法子,抽調國子監中學生。
果然,等鄧琦話畢,趙明枝便一點頭,對著先前幾個言稱「少有人手」的官員道:「諸部司人手不足,國子監中尚有不少學子留在京中,請鄧祭酒統算人數、名冊。」
她頓一頓,又道:「京都府衙曾用學生,縱然尚有不足之處,卻也瑕不掩瑜,未嘗誤事,今次既是著急,還請諸部及早報送所需人數並待辦事項,再請鄧祭酒各做分派。」
聽得她以先前京都府衙事例做引,倒叫眾人想要拿「學生生疏,倉促間難以得用」做借口拒絕也不能,卻又實在不願開口認下,只好各自皺眉。
一時殿中更為沉默。
學生向來最難對付,將來一旦科舉,俱是天子門生,尤其太學素來有「有髮頭陀寺,無官御史台」之稱,做事雖無多少經驗,甚至未必有尋常吏員得用,但筆杆子和口舌哪一處都不討嫌得很。
有這樣一群人進入自己隊列之中,且不論事情做多做少,又做得如何,看得多了,哪怕不能得知真正底細,真探查出一二內幕,說與宮中知曉,也足以叫人惱火了。
趙明枝稍等幾息,不見人回話,再道:「事多閑少,我便不耽擱諸位時間,如若太學生仍舊不夠,便請鄧祭酒牽頭,通令城中各大書院,以做招募。」
這話分明說得十分客氣,可殿中氣氛卻更為沉悶起來。
半晌,才有稀稀拉拉應是聲。
朝會完畢,眾人還未散盡,前邊趙弘卻是幾度轉頭,欲言又止。
見他如坐針氈模樣,趙明枝不免問道:「怎的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趙弘搖頭,但才過一會,又忍不住小聲道:「阿姐,我一個人在宮裡頭也沒什麼能做的,眼下也不曉得怎麼了,這許多人一齊生病,我要不要去看看的?」
趙明枝略一猶豫,還是道:「楊中丞延經筵,便為天子師,你既有心,前去看看也是好的,可辛苦了這許多日,也無甚休息,今日又要奔波,你累不累的?」
趙弘將頭搖得更厲害,趕緊道:「人人都辛苦,阿姐連覺都不能多睡,剩得我一個,說得好聽點是皇帝,其實一點用都做不得,怎能安心?倒不如出去看看楊中丞、張樞密幾個。」
他說到此處,語氣更為認真:「我曉得阿姐在京中也一刻都沒閑著,賊人圍城前幾日還日日外出親自耕種,叫外頭百姓能親眼得看到,而今我都回來了,當然也要學阿姐行事,叫京中百姓看得清楚天子當真回了京,不是哄騙他們,再叫那些個官員也看得清楚,我家必不會怠慢文臣武將……」
趙明枝不由自主露出笑來,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她心知世上從無心想事成,許多努力,往往未必有所收穫。
譬如此刻,弟弟雖身為天子,年幼力薄,幾無根基,而朝臣們各有算計,也不能說那算計對錯,是以哪怕他此時把一顆心掏出來,也未必能換得回多少同樣真心。
但再如何未雨綢繆,眼下事情未發,也不能因噎廢食,打擊弟弟一片拳拳之心,至於所謂帝王臉面、君臣強弱,如此時候,卻也顧不得那許多。
見姐姐點頭認可,自家又得了「正經差事」,趙弘一下子就高興起來,也不管旁的,匆忙喚人去找自己常服,立時就要出宮。
趙明枝由他自己安排,既不插手,也不過問,等人走了,才回了偏殿,先催問銀台早間新到急報,草草閱過,才告一段落,一抬頭,還未看清漏刻上時辰,便先見得墨香垂手站在幾步開外。
「殿下!」
對上趙明枝視線,墨香喜不自勝,急急上前行禮。
「幾時來的?」趙明枝不禁笑問道。
墨香支吾一陣,顯然早早便到了。
趙明枝語氣含笑道:「從前說話甚時不是理直氣壯的,才幾日不見,怎麼膽子小了這許多?」
墨香這才笑嘻嘻上前,道:「好容易見得殿下,心裡方得安定些,又給您打發出去,哪裡睡得著,只盼多看幾眼,偏又怕殿下說婢子不聽分派,一顆心正吊著打唿哨,膽也不曉得飛哪裡去了,怎還顧得上大小!」
她噼里啪啦說了一通,自表過心意,卻把嬉皮笑臉全數收了起來,認真道:「殿下先前說有要緊事情派給婢子去做,婢子只怕耽誤了,又怕睡過……」
趙明枝直起腰身,往後頭椅背處靠了靠,也沒有再拖延,當即道:「眼下狄兵雖退,未必不會再行回返,是以人人自危,只有往外跑,少有往此處來的,可城中被圍日久,百業蕭條,又兼道路未通,眼下尋常人衣食住行都難保全,朝廷雖竭力籌措調度,總歸不能事事自家動手。
況且民以食為天,人人都知糧谷最大,都盯飲食之物去了,上傳下達,由內而外,等稍有解決,也不曉得要到什麼時候,其餘事情雖不至於空等,勢必排在最後。
但天氣漸熱,城中傷者甚多,莫說藥材不夠,便是大夫也杯水車薪,另有工匠,甚至漕運工人,一應人才,俱都深缺,除此之外,夏汛就在眼前,年年京城發大水,不早些把房屋搭好,住到哪裡去?」
趙明枝將緣由交代清楚,又舉了木料、磚瓦、草料無數事項,最後才把面前一本摺子打開,將其中夾的幾張紙取了出來,遞給墨香。
她道:「這是我使人謄抄的,你且看看,換了尋常人衣物,只先去尋各處商戶,不必限在三家五家,也不用一定去找行首,十家八間,甚至更多也無妨。
也不用細問情況,先探價格,再催交貨時間,不管報價幾何,一律往上再做添價採買,如若能做早到,貨物早到一日,便多給一成貨款。」
墨香接過那紙,先為上頭寫得密密麻麻的物什嚇了一跳,由馬匹轡頭馬鞍,至針線葵扇掃帚,幾乎無所不包。
不等她消化好,聽到趙明枝交代,一時乾咽了好幾口唾沫,回話時聲音還是有點發啞,不太敢確定似的道:「咱們當真要添價?要添多少價,又買多少數量?」
「添一半價錢,至於採買數量。」趙明枝想了想,道,「你先問有多少存貨,如若有一萬石,便要買十萬石,如若有十萬石,便買百萬石,一律採買十倍。」
「至於銀錢……」趙明枝又指了指桌角處一疊東西,「此處銀票你先取用,清華殿中還有黃金一箱,我已交代人抬去宮門口,屆時你點數人手,看看如何支使。」
饒是墨香從嘉王府跟著趙明枝一路到京城,自覺見過許多世面,等她取過那厚厚銀票,一一翻看上頭數字時,還是久久說不出話來,只覺自己眼花了一般。
她這一回張大了嘴巴,過了好一會才把自己聲音找了回來,遲疑片刻,還是問道:「殿下,這銀錢,婢子要全數花完么?」
又小聲道:「若論身份,這話本不當是婢子能問的——只這樣漫天錢財,是咱們府上的,還是朝廷的?」
「是我向人暫且借來一用。」趙明枝道,「並非朝廷款項,也無甚借期,更無限制,你只管儘力花去便是。」
聽得是趙明枝籌借,墨香心裡更犯嘀咕了,低聲又道:「殿下也太過厚道,向來採買東西只有往下還價,那有還自己往上添價的?按著這樣添法,本能買一千的銀錢,怕是最後只能買個六七百,豈不是虧大發了?」
又不情不願道:「那些個商賈平日里賺的已經那樣多,如今這樣境地,正該懂些道理,講講家國天下、仁義道德才是!殿下憂心城中民生民事,情願自己補貼,反倒叫他們賺得盤滿缽滿,也太……」
趙明枝倒也不以為忤,笑著道:「你不做買賣,自然心思不同,但舉一事——從前還在府上時候,府中人一月只有旬休兩日,你好容易得了休息,正打算出府閑逛,忽有人說想吃下頭柳葉鎮四文一串的糖葫蘆,叫你給帶二十串回來,本只用八十文,他願給你八十八文,如此你來回一趟,最少也要五六個時辰,卻能多賺八個銅板,你去不去的?」
「自然不去!」墨香不免一啐,嚷道,「且打發叫花子呢!」
「如若叫你帶兩百串回來,一串給你六文,如若能次日子時前回到,早到一個時辰,多給六十文,你去不去的?」
墨香愣了一下,忍不住就在心裡算起賬來。
一串六文,本錢才四文,兩百串凈賺四百文,早到一個時辰多六十,十個時辰便是六百文,加加減減,足一貫多!
從前月例才幾百錢!如此往返一日,左右她家離柳葉鎮不遠,順著道白撿許多錢……
她只一瞬間就在心裡把賬算清楚,脫口道:「那我便我同玉霜換輪值,前日打晌午就出發,買了東西,漏夜回來,也不用在家中過夜,少說能多賺他七八個多給的六十文一個時辰!」
趙明枝笑道:「此人不只要帶糖葫蘆,還要帶麥芽糖,帶果子泥人,樣樣一樣條件,你拿也拿不完……」
「這怕什麼,如若給的價錢高,我便多雇幾輛馬車!如若要得還多,我把那做糖葫蘆捏泥人的一道花了錢請回來……」
話一出口,她便明白得過來,見趙明枝忍俊不禁模樣,頓時臉也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