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回去路上,紀芙薇莫名還得了盒宿茵茵私下送來的絨花,是三支製作精良的山茶,皆是不同樣式不同顏色。
送東西的婢女言辭相當客氣,只說比不得「宮裡絨花珍貴,叫紀姑娘把玩個開心便是」,紀芙薇這才曉得原來宿茵茵竟心細地注意到自己並未如想象中的那般喜歡鄭姑娘給的絨花。
至於選擇山茶花送,這不難想,畢竟紀芙薇的花鈿和衣衫上都有山茶,至少說山茶花她是不討厭的,難為她還能來描補一番,即使有她自己的小心思,也算得上是相當體貼了。
「不止如此呢。」辛夷告訴她。
「宿姑娘確實心細,您可知道骰子都是能作假的?那賭坊經常便會用能控制點數的骰子哄人錢財,六面的如此,十二面的自也如此。」
「我那點數是……?!」紀芙薇一驚。
「多半是了,純佳郡主大概是看出來也猜到了,不知道把玩那麼久可有琢磨出名堂。」辛夷道。
「多半是發現了。」連翹小聲回答,「蘭陽王是個喜好玩樂的逍遙王爺,按寵愛郡主的程度,指不定……早先接觸過這些。之前純佳郡主想直接遞給紀姑娘,被那婢女接了過去,想來也是怕出了岔子。」
「她是有心想送我這西洋的鏡子?」紀芙薇納悶,「她怎麼知道我會喜歡這個呢?」
「旁的不論,」天冬道,「這西洋鏡子是除了那懷錶之外最珍貴的東西了,掌心大小的就要千金,在外頭很難求得,好些貴婦人私下都爭搶,這樣巴掌大小的可以放在嫁妝里做很有分量的陪嫁了。」
紀芙薇震驚:「竟是如此。」
她不得不感慨宿家的大方手筆了,不愧是數一數二的皇商,有這財力往外送禮,還能送得恰到好處。
這是宿茵茵的本事,也是她能參加宴會、和眾人一併玩耍的底氣。
「奴婢料想,原沒有純佳郡主來,宿姑娘也是會送您一樣價值昂貴的物什,尤其瞧著您不喜歡那半枝蓮了。當然宿姑娘會做人,紀姑娘您也掩飾了,想來鄭姑娘、林姑娘等旁人都不知道您不那麼喜歡那絨花,宿姑娘是湊著機會想與您交好。」
辛夷繼續道:
「只是後頭純佳郡主來了,拉著您說話,眼見著郡主與您關係親熱,這時候宿姑娘便不好上前來了,未免過於諂媚,便是有心交好郡主與您,也不能做得太過明顯。」
「後來沒有人來尋我說話……原來是因為郡主?」
「是,郡主是何等人物,自是在場人里頂頂尊貴的,」辛夷不忘補充,「當然,紀姑娘您也不差。」
「這話就說笑了。」紀芙薇搖搖頭。
「沒能說上話,所以最後私下送了山茶花來?」紀芙薇看著裡頭的絨花,「我倒也是真的喜歡的,宿姑娘真是個靈巧的人兒。」
「那紀姑娘收著便是,不必多想。」辛夷道。
隔了一會,紀芙薇心思敏感,這才又嘆了一聲:「叫你們見笑了,我卻是不喜歡半枝蓮的,可憐了這好花。」
紀芙薇會在意旁人看法,許是她得到的太少,連宮婢們的想法都格外在意,蓮心姑姑是一,她們這幾個年紀相差不大的婢女是一。
不過在天冬等人看來,這確實非常平常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見得多了,她們這些伺候的對哪個主子好惡大都有數。
不同的主子性格不同,主子討厭什麼喜歡什麼,本就是不用什麼理由的,不喜歡半枝蓮便算了,不必非得做個完事周全的人,不喜歡的也要強作喜歡,特別紀姑娘身後還站著陛下。
可惜,紀芙薇是沒能理解這些,她總免不了多想一點,凡事都淤在心裡。
迫於身份,辛夷等也不好說些更過的話了,只能等以後再熟悉了些、相處久了提醒或是等紀姑娘自己反應過來。
回了照幽居,紀芙薇用了一頓簡單的葯膳,下午吃了不少點心水果,並沒有那麼餓,加上夏天的熱勁兒還沒散去,瞧著秋天要來也不可能一下增減衣衫,用冰都快停了,但悶熱還在,自然沒有了吃重口味油腥葷肉的興緻。
用膳喝葯,再沐浴更衣,一系列流程之後,紀芙薇方鬆了口氣,覺得壓在身上的擔子一下輕了,又有宮女來幫忙按腿揉肩,相當舒服。
也就差不多這個時間,跟著出行的婢女已經把各種的情況報告給了蓮心姑姑和陛下。
另外,出行一趟的收穫,送出去的、收回來的,還有各種見面禮等等,全都造記在庫,等著紀芙薇之後來檢查。
蕭晟煜倒是還有幾分在意的,清修的日程排得雖緊,但挑揀出些時間來了解紀芙薇頭一次獨自出門參加宴會的情況還是夠的。
「哎……」他嘆了一聲。
李順候在一邊,蓮心姑姑領著天冬做彙報,亦是沒有表情。
蓮心姑姑上午喝了葯睡了一覺,其實就大好了,有太醫的準話在,加上蕭晟煜提前吩咐過,她仍然是照常面聖。
蕭晟煜心知小姑娘這是又生了不安。到底是她心裡藏著害怕,才沒有底氣,不過是朵絨花,不喜歡半枝蓮也不算什麼要緊事,連牡丹都有人寫詩說這天香比不過荷花呢……她也不必如此謹小慎微。
想到這裡,他便不由擔心起來,尤其是聽得他們描述當時她挑選絨花時候的模樣,又有被迫自己選擇收下討厭的簪花的無奈。
一顆心就像是落在了苦水中,不自然便翻騰起來,再平靜的潭水被落了顆石子也會激起一圈圈漣漪。
更何況是只調皮又可愛的貓兒,一下下地一直在撩著水呢?
「她在做什麼?」蕭晟煜問,「罷了,我去看看她吧。」
過去一路,他還不忘問詢她近來情況,吃齋念佛到了第三日,他已經有快一天半一點沒有問及她的事情,結果今兒起了個頭,他便省不了那份要操的心了。
「我記得她前兒說過那葯苦?」蕭晟煜皺了皺眉,攏了攏身上的偏衫,下意識地問道,「才喝了葯嗎?給她吃了蜜餞沒有,我記得才做了果脯來,哦對了,還有南邊送來的一筐荔枝,一直冰著,最是肉厚汁多味甜,吃兩粒應該是無礙吧?」
「……」
不用旁人回答,蕭晟煜便自顧自說了下去。
他這是謹守諾言,關心他救下來的小姑娘,又有楊次輔家出的事情,他也免不了后怕幾分。
相處了,就會有感情。
蕭晟煜又不是那種斷情絕愛的無情之人,只是一直養著「大愛」,學著大愛,而不拘泥於兒女私情,也無心於男女之事。「下次還是要讓鞏太醫換個藥方,」他道,「鞏太醫是厲害人,既懂得調養之法,合該更精進一些,她年紀小,難免有幾分小孩子心性,不喜歡吃苦是正常的,有些葯著實太苦澀了些,用給小姑娘不太合適。」
蕭晟煜自己吃藥當然是眉頭不皺一下,並且他自己其實也是懂一點醫術的。
但輪到有些事情的時候,感情也好,其他也好,那就是講不得道理的。
李順手指動了動,心裡盤算著。
他決定下次提前去找鞏太醫說道說道,也好再撈一筆。
鞏太醫若上道,他便順口把這個「好消息」早點傳遞給他,也好讓他早做準備,免得突然改方又做得不夠完善,得了陛下的叱責與不滿。
「您怎麼來了?」
蕭晟煜來時,紀芙薇已經得了信兒,迎在了門口。
「要入秋了,夜裡風涼,怎麼穿得這樣單薄?」
「熱著呢。」紀芙薇搖搖頭。
紀芙薇是在調養中的病人,當然不能大肆用冰,打從太醫開了口后,她院子這裡就停了這番用度,順應著季節和當日的溫度變化來。
說是「春捂秋凍」,但實際上不可能真的讓紀芙薇這個身體薄的病人凍著,她的身體那是走鋼絲的狀態,瞧著穩健,但若是真的受了風寒,一病那怕是就整個要垮了。
幸運的是,前兒那麼折騰,她倒還真的沒有生大病,許是那口心氣吊著,紀芙薇無論如何都不想死在紀家或是向家,這才沒有出現最糟糕的情況。
「也好。」
蕭晟煜伸手,摸了摸她手心手背的溫度,見都是熱的才放心。
之前他握過她的手,試過那溫度,經常便是整個手都冰冰涼的,手心那一點點溫度都不是很分明。
如今倒是養出了一點熱來,不說氣血足了,就是能一點點焐熱起來,也是好的。
紀芙薇一垂眸,就瞧見在戴在他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她纖細的手指微微一動,指尖輕輕地碰了碰那珠子。
原是白玉色的菩提子,經過仔細地雕刻打磨才成這一顆顆渾圓的珠子,再經由他親手串起來。
經過了長久的捻轉撥動,珠串已經漸漸浸潤人氣,一顆顆菩提珠包漿成為更接近黃褐色的佛珠。
此非短時間的功力可以達成,至少是用了心裡。
旁的不說,於此道上的修行,蕭晟煜自覺數十年來,無所懈怠,可圈可點。
「好奇?」蕭晟煜一頓,這小動作一下就讓他注意到了,果真像個貓兒,小爪子也不安分。
「喜歡?」他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摘下來送給她。
「不用。」紀芙薇連忙搖頭,「我一個才開始跟讀佛經的人,哪裡用得了陛下的佛珠呢?」
「這是我十二歲的時候親手雕刻的,每一顆菩提珠都是我精心挑選,雕刻打磨,連其中細小的梵語也是我日夜點燈所做。」
果然十分貴重。
紀芙薇只慶幸自己拒絕得早。
可偏是因為她說了這話,蕭晟煜反倒覺得她應得這份貴重,想來她也不會糟踐他的曾經珍視的物什。
「不,朕想送給你。」蕭晟煜反而摘了手串,落在他手上只有三圈正好,繞在她纖細的腕節上四圈還顯得有些鬆散。
「陛下……」她抬頭,水汪汪的眼睛好似會說話一般,剔透明亮,映襯著他的身影。
蕭晟煜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在她略顯淺淡又分外皎潔的雙眸之中。
想了想,他如此回答道:
「給你是值得的,這雖是朕的珍愛之物,但交付於你,朕很放心,也期盼它能庇護你幾分。」
「當年製作它時,我的心緒是很不平靜的,」他換了個自稱,回憶說,「從皇子到一個普通的佛門居士,雖我此後無數次慶幸自己學了幾分佛法,勉強比平常人還多得了幾分道理,但當年的我到底是心氣不平的。」
紀芙薇一愣。
那是肅宗末期,厲宗剛剛登基的時候。
料想這位早長成又順利登基的皇帝大哥不會對他這個嫡子小弟多寬厚,而她的恩人才剛剛十多歲,與當年回到紀家的她差不多大小,生父離世,又被親生母親送走,身邊沒有其他可靠的人在,從雲端跌落泥潭……
他會有不平、不安,都是應當的。
蕭晟煜極少與人剖白這些,便是與一直對此心有鬱結的生母譚太后,他也不會說出這番心路歷程,只會回答自己對當初的事情並無怨懟,對母親自當孝順如何如何。
他作為兒子對生母的關切是真,她作為母親對兒子的呵護也是真,只是有些事情或者說有些裂痕存在於這對母子之間太久,以至於他們已經失去了最好的填平溝壑的機會,只能掩飾地覆蓋,哪怕他們都關心彼此。
但對著紀芙薇,他很自然就能說出這些,並願意以此來教導她。
他現在自然是不會埋怨過去的,可當時年幼的他卻並不似如今這般心路歷程。
「我知道有些事情無奈之舉,也知道這其實是無法解決但已經努力做到了最好的難題,但我始終難於與自己和解……最後我接受了當時自己很不以為然甚至不太尊敬的慧智師父的建議,開始親自製作一串自己的佛珠。」
餘光之中,周圍內侍早避讓開了去,只守在要緊地方,一動作便能喚來伺候,卻半分不會聽到這裡的言語。
「在這過程中,我慢慢地平靜了下來,中途廢了有幾百顆菩提子吧。」他風輕雲淡地說著,目光遠望,一雙幽深黝黑的鳳眸里似乎倒影著某些過去的刀光劍影與風起雲湧,但他又是如此平靜。
紀芙薇完全沉浸在了那她無法參與甚至難於觸碰、只能在這裡安靜地聽著的屬於他的過去里。
她痴痴地望著他,只覺得他巍峨如山,浩渺如海,龍姿鳳章,獨立於天地之間,與日月同輝。
「那些廢棄的珠子,有各種各樣的瑕疵,我至今還都留著,時時刻刻提醒著我。」
「而此後,我亦是做了很多次的雕刻,佛珠、佛像……你若感興趣,我都可以帶你去看。」蕭晟煜看向她。
「但這串佛珠,是我平靜之後的印證,是我的第一串手制的佛珠,此後數年轉動,我用它十年如一日做著課業。」
「它對我的意自是不同。」
「那我便更不應該拿……」
紀芙薇有些著急想要摘下來還給他,卻被他按住了動作。
「若真有功德,想來它也承載了幾分。」蕭晟煜注視著她的眼睛,目光灼灼,平靜如深潭,但紀芙薇卻能讀出那分獨屬於他的溫柔。
他對她是這樣好。
「我希望它能庇護你,保佑你,就像是我會永遠庇佑你一樣。」
紀芙薇一愣,她有些害怕他專註的眼神了,她不自覺就想要退縮了,但同時她發現自己完全移不開視線。
他的眼睛好明亮,劍眉星目,雙眸絢爛而瑰麗,讓她不禁有種臉紅髮燙、頭暈目眩般的感覺,心跳也不由自主地變快了。
她甚至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呼吸,那股熟悉的檀香與佛經書卷氣息交織之下,有他無比厚重卻又格外溫和的暖度。
「只要朕開口,有朕的話在,你如何任性都使得,如何的珍寶都用的。」他放開了她的手,並意有所指地提醒她。
「不過是一支絨花簪,」他說,「不喜歡便扔了去,朕賠你一車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