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紀芙薇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宣平侯府。
就像是離開了當年關著她、要她性命的武國公府一般,她逃出了紀家的牢籠。
暮色柔和地渲染了大半個天空,太陽呈現出一種舒服卻又明亮的橙紅色,餘暉也顯得分外溫柔。
她只覺得自己留存在骨子內外的涼意都一併散了去,全身就像是沐浴在溫暖的熱水之中,被包裹著,被寵愛著。
「陛下。」
「過來。」
紀芙薇高高興興地跪坐在他的馬車裡,就在他旁邊。
馬車內的小桌上擺著棋盤,上頭有一局才開始的棋局。
似乎是慣常的套路開局,黑子先手而從右下的棋位開局,紀芙薇看不懂什麼大的謀略算計,只大概能品出來這是黑子先手布局,一小龍的形式開盤而想要佔據一隅。
目前已有了五口氣數,分在兩處,一處兩息一處三息,而兩者中間部分,正是被見招拆招的白子所截斷的部分。
白棋有如斬龍刀,自中間將黑子布局豎劈為二,便是黑子有先手之利而也積累了一定的範圍,依然難敵白手之敏銳,步步追擊。
相比黑子的守成或者說保守落子——黑棋先佔地再對攻,雖是先手卻未先攻——白子明顯要更鋒銳,一開始僅僅只是貼著黑子所在位置落棋,看不出明顯的意圖來,似乎沒有強烈的絞殺黑子的意圖,也好像隨時能夠在黑子旁邊的地方佔下一塊地盤來。
但直到小龍的龍頭直接被白子卡死,轉而被迫向黑子其他落點處匯合尋求活路,白子之殺意這才明顯地表達了出來。
「陛下是白?」紀芙薇眨巴眨巴眼睛。
後面的布局她猜不著,讓她分析分析已經有的情況還行,叫她去猜已經被棋手「們」算到十步開外的謀略,她是真的應付不了。
雖然兩方看起來都不是非常明顯的蕭晟煜的風格,但紀芙薇還是憑藉本能覺得,白子的落棋方式等等更接近蕭晟煜的習慣。
在前期並不明顯動作,雖有布局謀算,卻更多是謀定後動,觀察局勢,然而等到不多時,絕對會決然出手,出手必厄緊關要,下一秒就是殺招,緊接著便是「屠龍」之勢。
「是娘娘教你的?」蕭晟煜之前只和她略略講過基本的規則,像是看棋譜、分析套路、觀察常見布局之類的,應該是她在宮裡時太后太妃娘娘們給她講的。
雖然她們都是女子,但蕭晟煜從來沒有小瞧過她們。
若一定要他在心裡頭排個序,那頭頂厲害的、有遠見卓識和偉大理想的,必然是他的親娘聖睿太后譚氏。
但若是以手段、能力等實力作為排名,他認為聖顯太后張氏才是天下獨一位的女人,甚至他覺得世上再找不出來像她那般的「女中豪傑」了,足夠心狠、也足夠決然。
好在她心中仍有法規尺度,且對權力沒有強烈的追求,不然這後宮局面還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子。
「陛下?」
「沒什麼。」
蕭晟煜淡笑著搖搖頭:「不是還要去昌平侯府家嗎?那走吧。」
得了吩咐,換了身衣裳做不起眼打扮的李順立馬吩咐錦衣衛去駕車了,帘子掀開的時候紀芙薇瞥了一眼,似乎正是她見過的那位周書揚周大人。
「怎麼了?在紀家過得不愉快?」蕭晟煜隱約能看見她眉眼間藏著的那抹淡淡的情緒。
紀芙薇雖然不是一驚一乍的人,但也許是天生如此,她一旦染上些思慮與不渝,眉目間就會帶出幾分淺淡的憂色。
就這幾分,足夠讓人迷醉,也足夠牽動人的心神,讓人一眼便看了個透底。
紀芙薇猶豫了一下,對上他彷彿能讀出人心聲的深邃雙眼,到底還是說了實話,將參加紀家喜宴的前後說了一通。
外頭仍然是熱鬧的敲鑼打鼓,還有百姓小娃娃衝上去拿喜糖和銅錢擁堵在路上,再加上本身接親的隊伍就很長,送嫁的人員也不少,數抬陪嫁便能拖了長長一路。
這種情況下,蕭晟煜等也不想亮明身份,他不願再給三公五侯任何的尊貴,馬車便遠遠地墜在了後頭,走得也極慢。
「你無錯。」蕭晟煜哪裡不明白她的忐忑,見她仍絞著手指糾結,抓住了她的雙手。
紀芙薇下意識吸了口氣,蕭晟煜這才瞧見她泛著淡淡粉色的手心竟有不少指甲掐的月牙似的血痕。
他吃了一驚,當下一陣惱怒,各種的情緒不由自主地便湧上了心頭。
「能得陛下這句話,」她淺笑道,「我便安心了。」
蕭晟煜只覺得自己心緒不平,翻湧著的曾被他壓抑下去的情感反撲一般地瘋狂在心頭跳躍。
他緩了很久,才在馬車已經緩緩停下的時候開口詢問。
「宣平侯府……」蕭晟煜平靜地問努力縮減自己存在感的李順,言語里好似是真的不知道一般,「有摺子嗎?」
「有!」
李順雖然不是御前的,但多少知道一些,聽過內閣大人們的議論。
此時這個情況、這個氣氛,他當然知道該怎麼回答,而不是惹了陛下的厭惡。
總歸某家或幾家要倒霉,他不踩著他們往上爬,都對不起他那叫做「順兒」的名!
「彈劾紀家的摺子都壓著呢,御史大臣一封又一封的,都快壓了一摞了。」
蕭晟煜不會問什麼「為什麼被壓著」這種問題,他太清楚其中的關竅了,最重要的是,他本就清楚知道有多少摺子在,不過是借個由頭表達出來罷了。
「那便拿出來瞧瞧吧,」他道,「再放在那兒,都要積灰了。」
到了時間的摺子是都會打回去的,每天也有專門的人員負責打掃和清理,有一些是翰林院的部分得看重的大臣負責整理,有時候是專門的不識字的太監們負責清掃,總歸不可能積灰。
但皇帝這麼說了,肯定不是字面意思。
李順當下便笑:「奴才都記著了。」
紀芙薇面露驚訝,看著蕭晟煜說不出話來。
她總覺得他好似不是那般會「徇私」的人——當然她同時也知道這不是徇私,只是和他之前的風格不一樣,或者說是一下便改了他原本的打算——但不知道為什麼,當他真的這麼做了之後,她只覺得格外開心。
雖然她自個兒已經頂撞了紀老爺和紀夫人,一改自己過去、曾經年幼的自己的無力與軟弱,違背了常俗意義上的孝道,但這也不能改變,當她發現他也是願意為她做更多的事情的時候,她心裡的那種激動和高興。
她意識到這是不一樣的了。
幾個月前,她察覺不了,也分辨不出他清理向世子,究竟有幾分的是為了幫助她,還是為了處理三公五侯,還是為了保證皇帝的威嚴與維護他自己的安危。
當然,這些帶來的結果是一樣的,誰都知道現在武國公府倒了大霉,等武國公死了這家的門第就要維持不住了。
紀芙薇也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去糾結這個是沒有價值的,皇帝是她的恩人,但既不是她的父、也不是她的夫,他其實沒有必要那麼看護她,只是他的責任感在這裡,他願意度化她、願意幫助她。
她應該考慮的是如何報答他的恩情,論跡不論心地去考慮,從結果和事實出發去考量,最後她發現這份恩情是如此沉重,是他救了她的命,數次地挽救她於危難。
她如果去糾結他是因為什麼原因、多少的理由、多大的動機才去做這件事情,以此作為衡量恩情的尺度,那她才是真的沒有良心。
但現在,撇去了其他許許多多的因素,在這個須臾之間的短暫過程中,能夠考慮的事情絕對是很好的,能夠作為「動機」和「理由」的因素也似乎是相當簡單的。
明事了不少的紀芙薇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能夠察覺到在他平靜的、穩重的、自持的外表之下,似乎還藏了一些別的什麼。
是一種叫她也不由自主跟著喜悅起來的情緒和力量。
「怎麼會這樣呢?」紀芙薇心想,「我怎麼會這樣高興呢?」
我好像……
陛下似乎……
娘娘當時說的……
是這樣嗎?是這個嗎?
「紀姑娘,外頭的車馬都差不多了。」
李順使的眼色那是一點兒沒用,周大人就是個木頭,這種時候就知道來打擾陛下和紀姑娘思考,擺明了兩個人都心動了,這不是好日子近在眼前了嗎?!
比起一個沒有子嗣的皇帝主子,李順還是希望他們陛下能夠多動動凡心,尤其是能把人絆在皇宮裡最好。
他這種終身制的奴才,一直都怕陛下等譚太後娘娘一去世,就直接撂下皇位去出家了,那到時候不管是留在後宮還是陪去皇陵或者其他,都不會比現在的日子好。
結果呢——
該死的周書揚。
「這就來了。」紀芙薇忙道。
見著她兩手心都塗好了藥膏,他才放心:「有朕在。」
「我會努力不讓自己受了委屈的,若是真得了欺負,我回來便與您告狀。」
紀芙薇只是緩和氣氛玩笑,蕭晟煜竟然點了點頭。
她訝然失笑,先下了馬車。
李順倒是氣得不清。
這窗戶紙近在眼前了,只要紀姑娘一提,陛下哪裡可能會拒絕如此如花美眷在側?!
只是陛下顧忌多、規矩多,始終不肯做那先行的一步罷了。
可恨你周書揚,壞了陛下的大好事!
被姓李的太監平白無故翻了好幾個白眼的周書揚仍是面無表情,對他暗自咬牙的行為也只當看不見。
聽說太監都容易喜怒不定,陰晴無常。
想到這裡,周書揚更堅定不要和李大公公計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