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花好月圓
一個半月後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
轉眼間就到了金秋九月。
雖說已經過了立秋,可白日還是熱得慌,到了晚上涼氣就泳了上來,若要外出,必得穿件夾的。
今夜月正圓,如同一塊銀餅子似的懸挂在天空。
張家小院里燈火通明,牆根底下擺了五六盆菊花,院中的麻繩上懸挂著剛洗的衣裳,還往下滴著水,東邊牆角整整齊齊地摞了一人來高的乾柴,歡聲笑語時不時地從廚房裡傳來。
玉珠今兒精心捯飭了番,穿了淺紫色裙衫,長發梳成浮雲髻,除了插戴枝金芍藥步搖外,還特特簪了朵紅山茶花,眉子勾成了柳葉,為了配衣裳,眼妝用了紅偏紫的胭脂,惹得吳十三時不時的朝她看。
此時,她正立在廚房的灶台前,忙著蒸糯米糕,而身後的方桌跟前坐著福伯、璃心還有吳十三,他們在剝蒜、摘菜。
因太後娘娘薨逝,國喪期間,民間禁音樂嫁娶十天,之後不禁,正巧八月十五在期內,官府便將今年的中秋佳節挪在九月十五。
今晚外面街面熱鬧得很,有花燈展、猜燈謎和雜耍等節目,家裡也熱鬧,他們從早上就開始準備食材,打算做葷八碗素八碗,席面就擺在院子里,到時候大家便可以一邊賞月裳菊花,一邊吃珍饈美酒。
畢竟這是和十三過得第一個重要佳節!
這一個半月,玉珠過得很幸福。
原本她想第一時間去找女兒,可想到此番師父重傷,需要人照顧,所以她和十三商量了下,決定暫且留在洛陽,侍奉在師父身側,等他傷勢穩定了,再做其他打算。
再者,十三這次也受了不少傷,需要時間來調養恢復。
說來就氣,他嫌祛疤膏太香,怕抹了招蚊子,總不願擦,結果呢?她兇狠得把這小子堵在牆角,喝命他立馬將衣裳脫光光,她親自動手,給他擦藥膏。
畢竟這麼漂亮的身子,有疤痕得多礙眼。
結果擦著擦著,就叫這小子哄騙到床上去了,唉,又被「收拾」了。
想到此,玉珠悄悄朝方桌那邊看去,今兒十三可真俊哪,黑髮用玉冠子豎起來,穿著體面的方領深紫色長衫,別說,這人身材樣貌絕佳,好好打扮一下,當真賞心悅目,適合夜深人靜時獨自把玩。
吳十三正在剝蒜,察覺到有人看他,仰頭一瞧,正巧與玉珠四目相對,男人粲然一笑。
玉珠臉紅了,抿唇偷笑,低頭接著洗糯米。
「姑爺,明兒陪我去一趟王莊罷。」福伯摘著芹菜葉子,瞥了眼一旁切肉的女兒璃心,「我想再去瞧瞧那個宋逢春。」
吳十三笑道:「行啊,那咱們吃了早飯就去,回來時我去趟集市,買上幾片瓦,把廚房頂子補一下,前兒晚上下雨了,水從縫隙處漏進來,把米都給打濕了。」
福伯忙笑道:「這點小事你就別管了,現在活兒盡讓你幹了,又是挑水、又是劈柴補瓦,還得抽空去相看鏢師,太累啦。」
吳十三大手一揮:「這有什麼的,順手的事。」
「不成不成。」福伯連連搖手:「你是姑爺嘛。」
玉珠聽到這兒,笑著插了句嘴:「快打住,別叫他姑爺了,我還沒打算嫁他呢。」
吳十三聽見這話,扁著嘴,朝女人扔了一小瓣蒜。
玉珠輕巧躲過,笑罵:「瞧瞧,還敢打我呢。」
福伯自然明白倆人在打情罵俏,故意笑道:「姑娘你這話可就不對了,你們倆可是惠清主持見證,王爺保媒的,你哥哥信中也說同意了的,很想儘快見到妹夫,等回江州后就辦事,我叫聲姑爺又沒什麼。」
玉珠莞爾。
之前福伯雖喜歡十三,但因為他的身份,始終抱有些許成見,經過這次的事後,尤其聽了十三在王府的那兩日是如何的捨身取義,又如何的英勇無畏,頓時對十三的印象大為改觀,後面福伯在給哥哥的家書中,三頁中有兩頁半在誇十三,成日家姑爺長姑爺短,時不時還找姑爺下棋喝酒,關係就跟父子似的。
有一晚,十三抱著她忽然哭了,說過了二十多年,終於體會到什麼是家,什麼是家人。
「唉,你們倆幹麼去找宋大哥。」
璃心撇撇嘴,將案板剁得咚咚直響,不滿道:「你倆不懷好意,像去打人似的。」
吳十三忙笑道:「不打人,就是去和宋老爹商量一下你們的婚事。」
璃心咚地一聲將菜單剁在案板上,都急紅了眼:「商量什麼?有什麼可商量的,逢春哥你們倆不是見了很多次,之前想法設法打聽他,甚、甚至還故意用逛窯子考驗他的品行,可查出什麼了?我逢春哥就是個老實頭,大好人!」
「你看你這丫頭。」福伯柔聲道:「我和姑爺不是擔心你嘛,婚事我們是同意的,宋逢春那孩子的確不錯,只是咱們不日要回江州,這不,我和姑爺去跟他爹老宋頭商量一下,看逢春能不能跟著去。」
吳十三緊著說:「對,到時候咱們家出銀子,給你們買套宅院,不用他們宋家掏錢。」
璃心都要哭了:「這不就成了入贅嘛,人家好好的兒子,能同意他吃媳婦家軟飯?能讓他去江州嗎?別又像上回,因著禮單的事,您和他爹吵起來,多讓我和逢春哥難做,不行,你們不許去。」
福伯板起臉:「你這丫頭也忒傻了,我們都回江州了,你一個人嫁到這兒,受氣了找誰?」
璃心不依不饒:「可、可宋老爹肯定不會讓逢春哥走的。」
福伯冷哼了聲:「要麼放兒子,要麼這門婚事拉倒,反正我是不會讓你一個人在這兒的!」
璃心急了,向玉珠求救:「姑娘,你瞧我爹爹,也太霸道了。」
玉珠笑道:「你爹是為了你好,將來你成婚後,有娘家人在跟前,會少受很多罪,我聽說逢春他娘很難纏的,拚命給大兒子和二兒子的屋裡塞妾侍,挑撥離間,弄得兩房夫妻倆成日打架、妯娌之間不和睦,家裡雞飛狗跳的,萬一將來你們成婚後,她又往逢春屋裡塞人,到時候你怎麼辦呢?誰替你去爭呢?宋家家裡斗得厲害,住在一塊是非太多,你是個直腸子,肯定會吃虧,何必摻和進去?咱們和宋老爹好好商量,看能不能讓逢春去江州,不入贅,就單純人去就行了。」
璃心臉脹紅了,跺了下腳,想了半天,終於憋出句:「那你們可得好好說話,得給人家爹娘留面子啊。」
吳十三大手一揮:「這你放心,我早都找了個巧嘴的師爺,定說動老宋頭。」
「嗯。」璃心抿唇點了點頭,嘿然道:「凈顧著說話,都忘了要炒菜,姑娘,你炒五個,我炒五個。」
玉珠手附上小腹,俏臉微紅:「我這幾日不太舒服,聞不慣油煙味兒,還是你炒吧。」
福伯起身往外走,笑道:「家裡沒酒了,我去街上打點去。」
吳十三也站了起來,笑著沖玉珠招手,「我陪你外頭走走。」
璃心見三個人都借口跑了,氣得拿起刀猛剁肉,嘟著嘴:「哼,又把活兒都留給我,你們太壞了!」
此時,正是月最亮的時候,院子里懸挂著幾盞中秋節花燈,風一吹,煞是好看。
玉珠和吳十三緩緩在院子里漫步,影子交疊在一起,如膠似漆。
吳十三摟住玉珠,手附上她的小腹,這厚臉皮難得臉紅了,輕聲笑:「璃心這丫頭反應真慢,你都說了聞不了油煙味,她還傻乎乎的不懂。」
玉珠打了下他不安分的手,笑著嗔:「還不是怪你,害得我現在吃什麼都想吐。」
「是是是,都是我的錯。」吳十三從後面環住女人,生怕她跌倒,仰頭看向天上的月亮,忽然嘆了口氣。
「怎麼了?」玉珠柔聲問。
吳十三嘆道:「這次咱們回江州,這輩子也不曉得會不會來洛陽,此一別,怕是再難見師父了。」
玉珠心裡也難受得緊,牽住他的手,笑道:「那咱們走之前去一趟廣慈寺,再看看師父,給他送些月餅,你這幾日無事,手抄上一卷佛經送他,他一定很高興。」
「嗯!」吳十三重重地點頭,笑道:「說起來也感慨得很,之前入了王府,經歷了那麼多重危險,我差點以為我要死在那兒呢,真是多虧了有師父在,珠,他真和旁的和尚不一樣,一開始見他吧,覺得小老頭挺煩,那張嘴噼噼叭叭說個沒完,可你卻能感覺到,他沒惡意,是個大好人,這回他真是救了無數人的性命,我覺得他不像和尚,倒像個俠客。」
玉珠笑道:「沒錯,師父做這些事從不為了虛名,是真的對萬物眾生抱有憐憫慈悲的心,就像李太白說的那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他可不就是個俠客?」
吳十三無比贊同,沖玉珠豎起大拇指,笑道:「從前在極樂樓時,偶然聽宗主說他最敬佩的就是惠清大師,我那時膚淺,尋思不就是個敲木魚的臭禿驢,有什麼了不起,敬佩他做甚,難道覺得他念經好聽?如今認識了師父,我也服氣,真的不是所有厲害的大人物,都配得上個俠字,也不是所有人能同時叫黑白兩道敬服欽佩,可師父絕對是一位。」
正在兩人談笑的當口,忽然響起陣咚咚敲門聲。
吳十三疑惑:「福伯不是打酒去了么,這麼快就回來了?回自己家幹麼敲門呢。」
說話間,吳十三急步奔過去開門。
玉珠也沒在意,拎起水壺給菊花澆水,她見門那邊老半天沒動靜,轉身望去,十三這會兒雙臂環抱在胸前,冷著臉,面色有些不悅。
「誰呀?」
玉珠問了聲。
「是我。」
一個清亮的男聲徒然響起,陳硯松。
「那個……袁夫人,我有點要緊事想跟你說,能不能見一下,不會耽誤你太久的。」
玉珠暗罵了聲晦氣,她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定睛一看,果然發現陳硯松這會子站在門檻外,不遠處還立著他的狗腿子阿平等人。
這人臉上的傷已經好了,手裡拿著把摺扇,斯文得像個讀書人,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一臉的愁雲。
此時,門外的陳硯松也在偷偷打量女人,她好像比以前更美了,明艷得讓人挪不開目,和吳十三穿同樣顏色的衣裳,好一對金童玉女。
「咳咳。」吳十三冷著臉咳嗽了幾聲,問:「不知二爺找內子什麼事?」
陳硯松心裡一痛,內子?他們成婚了?什麼時候的事?
「哦,是這樣的。」陳硯松故作輕鬆,強笑道:「今兒不是補過中秋嘛,到底大家相識一場,也算共患難過,我特意帶了些小禮前來拜會。」
說話的當口,陳硯松拍了拍手,讓外頭候著的下人拎著各種禮盒過來,笑著介紹:「我知道吳兄弟之前受了傷,特給吳兄弟帶了好些補血的藥材,又託人去海外買了上好的金絲燕盞,滋陰養顏最好了,袁夫人可以吃吃看,還有月餅、福滿樓的全魚宴……」
玉珠忽然聞見股很重的腥味,沒忍住,彎腰乾嘔了起來。
一旁的吳十三見狀,忙去給她拍背,連聲問有沒有事。
瞧見此,陳硯松心裡有些不高興了,這算什麼意思,不想要他的禮明說就是,幹嘛當人面吐呢,忽然,男人想起了什麼,身子一震,試探著問:「你……是不是有了?」
玉珠忙著吐,沒空搭理陳硯松。
吳十三冷眼橫過去,淡漠道:「她現在鼻子可靈了,聞見異味就犯嘔,你把帶來的什麼魚啊肉的拿遠。」
「哦,好好。」陳硯松趕忙讓阿平等人離開,他心裡難受得緊,嫉妒么,真嫉妒,但也羨慕得很,他卵丸壞了,無法再生兒育女,見那糟污卑微的吳十三有了孩子,還是跟他心愛的女人有了,如何不讓他痛恨!
真快啊,他們才在一起多久,這就有了。
陳硯松拱拱手,強迫自己要有風度,可非但笑不出來,反而鼻頭髮酸,特想哭,人家闔家幸福,他形單影隻。
玉珠用帕子擦了下唇,皺眉看向陳硯松,問:「你今晚來做什麼?直說吧。」
陳硯松面露痛苦之色,眼睛忽然紅了,哽咽道:「聽說你們最近打算外出找女兒了,方不方便帶我去?」
「不太方便。」玉珠笑著拒絕。
其實女兒早都找到了,她一個半月前暗中安排,讓人悄悄將女兒送回了江州,如今正由哥哥嫂子帶著,這些事都是秘密進行的,陳硯松還以為她握著女兒的蹤跡,但因照顧惠清大師,沒動身。
「為什麼?」陳硯松急眼了,「我是孩子的爹,你憑什麼不讓我找閨女!再說你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把我閨女還我不成么?」
玉珠笑著搖頭。
陳硯鬆緊緊攥住摺扇,悶聲道:「你要多少銀子,說個數吧。」
玉珠還是笑著搖頭。
陳硯松惱羞成怒了,摺扇指向吳十三,氣恨道:「難道你想讓我女兒叫他爹?」
「不行么?」玉珠淡淡一笑。
而此時,吳十三上前一步,手按住陳硯松的肩膀,正色道:「你放心,我絕對會把孩子當成自己生的一樣疼愛,小孩子都很靈的,誰對她好,她心裡清楚,她也一定會把我當親爹。」
陳硯鬆氣得半死,一把揮開吳十三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怒瞪玉珠,「你憑什麼讓我女兒認旁人做爹!」
「憑我是她娘,是生她的人。」
玉珠勾唇淺笑,冷冷道:「你是孩子的爹,這沒錯,可你會教養孩子么?」
陳硯松恨道:「我怎麼不會教養?」
玉珠手扶髻,柳眉微挑,一步步逼近陳硯松,笑著問:「你怎麼教養?告訴她豪商之家要重兒輕女?生下女兒一點用的沒有,還不如抱個帶把兒的回去,好能爭家產?給她教謀算人心?給她教濫情逛窯子?還是給她教和自家人內鬥,一不如意就要滅人滿門?」
陳硯松被逼的連連後退,沒留神,竟然從台階上跌了下去,他不甘地站起,眼睛通紅,咬牙切齒道:「你大可不必這麼咄咄逼人,我的種怎麼可能不認我?!我肯定會把她當成眼珠子一樣疼!」
「我不信。」玉珠搖搖頭,壞笑:「你跟了王爺那麼久,他明明有很多機會把孩子的下落告訴你,可是沒有,他反而背著你親手交給了我,你也不想想為什麼。」
陳硯松俊臉脹得通紅,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少拿王爺壓我!」
「我今天還就壓你了,告訴你,旁的什麼事,我都可以退讓,也可以和你有商有量,但唯獨孩子的事,我一步不退!」
玉珠冷著臉,胳膊指向西邊的方向,「王爺馬上回洛陽了,要不你去問他,能不能把孩子的下落給你,若是他同意了,我就給,可是你敢去問么?你難道忘了他當初對你說的那句——男人要拿的起放得下的話?你難道忘了他不許你再糾纏我?你難道忘了上一個不聽他話的戚銀環什麼下場?」
陳硯鬆氣結,張了幾次口想爭辯,可一想起魏王,又不敢了。
男人眼裡似有淚花在閃,含著不甘、痛恨、憋屈和憤怒之色,可最終嘆了口氣,深深地望了眼玉珠,頹然轉身離去。
「好好對待我女兒,若是讓我知道你們苛待她,我勢必讓你們付出慘痛的代價。」
陳硯松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吳十三,千百遍的痛恨和妒忌最終化成一句話,最終嘆了口氣:「照顧好玉珠,她是個好女人,別辜負她,若、若是哪日你不想要她了,給我說一聲。」
吳十三摟住玉珠,高昂起下巴,傲然道:「放心,此情不渝,絕無二心!」
說罷這話,吳十三擁著妻子,頭也不回地返回院子里。
此時,也不知誰家率先放了煙花,緊接著,洛陽各處歡慶中秋佳節的煙花齊放,天空一時絢爛無比,焰火炸開,成了璀璨的星子。
吳十三停住腳步,摟住玉珠,讓妻子靠在他懷裡,倆人一起看煙花,看這世間最美好的東西。
他俯身,吻了下她的側臉,柔聲呢喃:「你剛才可真硬氣,老二那小子一句話都接不上。」
玉珠反手摟住他的腰,頭貼在他的胸口,聽他強有力的心跳,抿唇笑:「你也不賴,說的話像一把刀子,直插在他心口,他估計氣得好多天都吃不下飯。」
吳十三吻了十幾遍她的頭頂,抱著她輕輕搖:「不過我最後給他說的那句話是真情實意的,此情不渝,忠貞不二,玉珠,我真的好愛好愛你。」
「這麼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