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潛德殿。
趙得幸急急忙忙地走進屋來,聲音都有些顫抖:「啟稟聖上,大皇子回來了,老奴已著人去請太醫了,馬上就來。」
寧帝難得地面露急色:「快讓他進來!」
「宣大皇子進殿——」趙得幸轉身朝外邊高唱。
他在聖上身邊多年,見過各式各樣的場景,當年為登上帝位,什麼樣的手段他沒經歷過?
可他卻沒見過聖上哪一回像這次一樣,竟是難得地失了往日的鎮定,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自打聽聞了消息便在潛德殿里打轉。
大皇子晏晗聞召入內。
他才從宮道那邊的「戰場」趕過來,身上衣裳都沒來得及換,上頭還沾著血跡,而他為護著晏晚,也挨了幾下,雖然沒有太深的傷口,可那衣裳袖子到底也破了兩道口子。
「兒臣參見父皇。」
寧帝一見他進來,連忙過去將他扶了起來:「快起來,可傷著哪裡沒有?」
「回父皇,兒臣不過都是些輕傷,並無大礙,這都是刺客的血。」
「你知道那都是些亡命之徒,怎麼還往上沖?你可想過自己的性命沒有?」
晏晗垂首:「父皇,兒臣既習了功夫,總比永寧要強。刺客兇狠,兒臣身為兄長,應當護著皇妹。如今永寧被黑衣人挾持而走,尚不知會如何,還請父皇速速派人尋找!」
晏效見晏晗果真無事,這才稍稍放心些許,他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方道:「你且詳細說說,永寧是怎麼被帶走的?」
晏晗便連忙將方才發生在宮道上的事情向寧帝稟報。
公主被擄可是大事,這世道本就對女子要求甚為嚴苛,身為公主,更是要知禮守節。
那黑衣人都是些亡命之徒,永寧不過一個從未習過武的嬌弱公主,落到對方手裡,倘若不趕緊尋到解救出來,還不知會發生怎樣的事情。
更何況那時形勢混亂,尚不知有沒有其他人瞧見那般場景。若今夜不能將永寧召回來,待明日天亮,倘若又有流言傳出,便是永寧身上什麼都沒發生,也到底說不清楚了。
她本就並不受寵愛,自幼在琢玉宮裡備受苛待,如今若再被這種事情所累,恐怕日後便要如在冷宮一般了了餘生。
晏晗身為兄長,心內自然無比著急。
可寧帝聽完了方才的一切,臉上的表情卻似乎反而冷靜了下來。
「你說那些人並沒有傷到永寧,只是把她帶走了?」
晏晗一愣,似乎是沒想到父皇聽完之後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是,那些人看到禁軍來了,就將永寧帶走,她應該暫時沒有受傷。」晏晗心中著急,「父皇,永寧她……」
寧帝抬手打斷了晏晗的話:「院門是永寧開的,黑衣人又把她帶走了並不傷她……」
晏晗心內有些疑惑,可他剛要開口問些什麼的時候,卻猛然自己反應過來——父皇竟然在懷疑永寧!
「父皇,永寧她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寧帝搖頭:「真相還沒有找到,任何的變故都有可能發生。朕知道你認為永寧偏居琢玉宮,又是個小姑娘,但朕也要提醒你,她若是被人利用,你也未必能知曉清楚。」
「可這……」晏晗還想為晏晚辯解,只是寧帝顯然已經有了自己的推測。
他並不理晏晗的話,開口道:「趙得幸,兩司的人已經派出去了嗎?」
趙得幸連忙道:「回聖上,兩司已經都派出去了,這會正把行宮封了,一寸一寸搜呢。」
晏效這才看向自己的長子:「你既身為皇室之人,便該明白這樣的道理。禁軍已經去搜了,在找到人之前,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晏晗眉頭緊皺,忽然覺得面前的父皇格外陌生。
他自幼跟隨大儒學習,也從那史冊之中看過帝王之家的嚴酷,可他從未想過,這般猜忌會落到永寧這樣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子身上。
她不過是過著自己的日子,意外被捲入了這樣一場風波之中,為何就要被冠以這樣的猜測呢?
晏效看出了晏晗的猶豫,他又開口:「手足情深,在滔天的利益面前最為不值一提,朕經歷過,所以才這樣告訴你。」
晏晗垂下眼帘,以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兒臣明白了。」
趙得幸在旁邊候著,忽想起好多年前聖上奪嫡時的舊事,心內默默嘆了口氣。
自那般九死一生的境地之中走出來,直到坐穩今日的皇位,聖上再不信任這種情誼,似乎才是正常。
只是若成為帝王,便要連親生女兒都不再相信,這樣果真值得嗎?
*
「值得。」
昏暗的屋子內,晏晚抬起頭來,直視著面前這個人。
「大皇兄是我的兄長,又屢屢護著我,就算我因這件事死了,那也值得。」
她字字句句斬釘截鐵,好像那被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隨時會送命的人不是她一般。
她的面前,原本應該在行宮內尋找公主的開平司司長陳近坤,正把玩著一把鋒利的匕首,臉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你好像不知道你真的會死。」
陳近坤看著手中的匕首開口,彷彿對對面那個有著公主身份的女子渾然沒有一絲在意。
晏晚毫不避諱地看著他:「是人都會死,若我死了,能讓你暴露出來,被就地正法,那我也不算枉死,總之是做了些有用的事。」
陳近坤停下手裡的動作,抬頭看向坐在他正對面的小姑娘。
她的髮髻已然散開,幾縷頭髮披散下來,烏黑的長發更趁得她面如白璧,而那雙好看的眼睛卻像是墨色的玉石,在燈火的光芒里,格外明亮。
「可是只有你會死,我並不會受到什麼影響。」
「你做過的所有事情,都會留下蛛絲馬跡,總有一天會被人挖出來,公之於眾。」
「是嗎?」陳近坤笑了一下,「不過我倒真的很好奇,永寧公主,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是誰告訴了你那些事情?你總歸都要死了,現在告訴我,日後說不定還能讓幫你的人死得明白些。」
「沒有人告訴我,都是我夢到的。」晏晚的回答沒有絲毫的猶豫。
而陳近坤的問題也不曾做一刻停留:「是江寧王嗎?」
問出這個問題時,他的眼睛微眯了一下,不願錯過那小公主臉上的任何細微的表情。
只是晏晚卻沒有任何的猶疑,她開口便道:「我說了,是我夢到的。或許連上天都看不慣你作惡多端,這才想著各種法子都要讓你露出馬腳來。」
陳近坤大笑:「夢?公主覺得我會相信這般怪力亂神之說嗎?」
「你相不相信於我而言並不重要。陳司長,你到底有什麼目的,不惜冒著砍頭的危險都要在祭品上做手腳。能吸引你的利益,總不會是我父皇的皇位吧?」
陳近坤垂眸,重新把玩起手中的匕首來:「是個好問題,只是公主,如今好像是我在審問你,你憑什麼要讓我來回答呢?」
晏晚坐在椅子上,手腳都已被綁住不得動彈,可她此刻卻反而冷靜了下來。
那黑衣人將她強行帶走的時候,她腦海一片空白,甚至已想到倘若這一世這麼憋屈地死了,重來一回又為了什麼呢?
可她沒想到,這黑衣人直接將她帶來見陳近坤,實在說得上一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管她今日是生是死,行宮裡丟了個公主,父皇都一定會找她,這陳近坤敢親自來見她,不管怎麼隱瞞,勢必留下痕迹。
便是父皇一時不察,還有穆彥在,陳近坤既已現身,他被徹底揭露出來就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前世這位開平司司長狠狠擺了父皇和皇兄一道,今生既能報仇雪恨,她一個無人在意的公主,便是死了又如何呢?
越是這般想,晏晚越是放鬆下來,她靠著椅背,顯露出一種不太符合年紀的淡然。
「陳司長是自認為在審問,憑什麼就覺得我一定會回答呢?」
她臉上沒有陳近坤預料之中的害怕,讓他覺得分外沒有滿足的感覺,於是他站起身來,朝那小公主走過去,一邊走還一邊晃著那柄銀光閃閃的匕首。
「永寧公主,我似乎需要做些什麼讓你明白你如今到底在怎樣的處境之中。」
他說著,竟是緩緩俯身,將那匕首的利刃抵在了晏晚的臉頰之上。
冰涼的觸感讓晏晚瞬間便想起了前世,她站在琢玉宮門前引頸就戮之時,那短刀的薄刃,也是如此寒涼。
「我只要稍稍用力,你這張還算得上漂亮的臉就再不能看了。聽說公主在後宮過得並不好,倘若連樣貌都變得醜陋不堪,恐怕日後連個像人樣的駙馬都找不到,公主,可要想好了再開口。」
陳近坤臉上露出一個不加掩飾的笑意:「說吧,到底是誰指使你做這些事情試探我。是江寧王,還是大皇子,還是……聖上?」
晏晚抬頭看著他,只覺得這人暴露出真面目之後格外令人噁心。
她沒有回答,卻是反問:「周令行是替你而死的吧?獵山行宮裡就是你安排了那場刺殺,想害我父皇,對不對?」
陳近坤盯著她,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消失:「公主殿下,話可不能亂說。」
「獵山行宮裡,曾有一隊連我都不認識的禁軍,那想必就是混進來的刺客假扮的吧?後來你又屢屢命周令行搜查皇宮,就為了找到江寧王,難道江寧王也知道了你什麼秘密?如今的順寧行宮,方才我一路從南跑到北,都不曾見過一個巡邏的禁軍,是你把他們支開了對吧?」
「陳司長,你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可想過你是如何到達今日的身份地位?可想過大寧的百姓會因動蕩的朝局受到怎樣苦楚?你既在朝為官,難道心裡就不曾有愧疚嗎?」
她到底還是存了幾分希望的,希望那位曾經備受信任的開平司司長能懸崖勒馬,能悔過自新。
若非前世親歷,她本不了解這朝堂之上竟如此錯綜複雜、盤根錯節。
與周嬤嬤在琢玉宮生活的日子,雖與其他宮相比顯得格外清貧,但終歸有吃有穿,所見都是世間美好之處。
只可惜,並非每個人都有那樣單純卻燦爛的過往,當踏入無底深淵,除去墜落,他們早已別無選擇。
陳近坤目光銳利,卻又好像隱藏著熊熊燃燒的慾望的火焰,他緊緊盯著晏晚,似乎被她方才的話徹底激怒。
「你果然知道很多事情。」陳近坤冷笑,「一個深宮裡不受重視的公主,憑什麼在這裡對著朝局指指點點,你背後到底是誰,這些話是誰教給你的!」
他拿著匕首在晏晚另外一側臉頰上比了比:「永寧公主,想必沒有嘗過刀傷的滋味吧。那可一點都不好受。」
身體本能的懼怕到底還是在的,在那匕首又一次貼到她臉上時,晏晚只覺得一股涼意自面中擴散開去,轉瞬之間便席捲了她的全身。
審問了這麼久毫無進展,卻反而有種被對方吃透的感覺,陳近坤似乎終於惱了。
他見晏晚仍舊沒有太大的反應,便厲聲喝道:「說啊!是誰告訴了你這些事,又是誰讓你夥同江寧王試探於我?」
晏晚被他突然提高的聲音嚇得輕抖了一下,她抿了抿唇,絲毫不讓地回視著陳近坤:「我說過了。」
對死亡迫近的感受,讓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帶了一絲顫抖。
晏晚儘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世曾面臨這樣的場面,記憶讓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緊繃,心跳也越來越快。
她到底不過十幾歲的姑娘,與陳近坤周旋良久,幾乎已經達到了她的極限。
而陳近坤的忍耐似乎也到了極限。
他已是開平司的司長,最討厭的便是這種不受掌控的「犯人」。
「我讓你說實話!」陳近坤忽然抬起另一隻手,瞬間掐住了晏晚的脖子。
匕首的冰涼瞬息之間便被喉嚨傳來的窒息取代。
晏晚感覺她的脖子像是要被擰斷了,她的聲音從嗓子里擠出來,脆弱得如同即刻要被風吹散:「我,說的……就,是,實話……」
「我再問你一次,你……」
「司長!江寧王帶著一隊督衛軍正往這邊來了!」
門外忽然傳來的驚呼聲打斷了陳近坤的話。
他的手上一松,晏晚立時不受控制地咳了出來。
穆彥,是穆彥來了!
便是還沒有見到他,可也不知為什麼,晏晚聽到了他的名字,便覺得鼻子一陣酸澀,眼淚好像就要流出來了似的。
陳近坤惡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抬起匕首砍斷了麻繩與椅子連接的地方,如同提起一隻雞一般,一把將晏晚「提」了起來。
他抓著綁住晏晚雙手的粗糲麻繩,粗暴地將晏晚「甩」到自己身前,冷笑了一聲。
「有永寧公主這樣的美人陪著我死,我也未必就真的到了窮途末路。」
晏晚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只是還不等她想清楚,人便已經被連推帶踢,朝著外面走去。
並沒有多大的院子里,此刻燈火通明。
晏晚被推著走出來,這才赫然發現,這裡竟然就是開平司在順寧行宮的駐紮之地。
陳近坤倒也是「燈下黑」這一招的箇中好手,若非當時穆彥隨即追上刺客,只怕禁軍翻遍了行宮也不能這麼快就找到她。
從西側跨院里走出來的時候,晏晚有一瞬以為自己回到了前世。
也是這樣兩軍對峙,也是這般蓄勢待發。只是那時候,她身在局外,不過是因為這晏家的血脈而不得不赴死;如今她卻是已入局中,是引出陳近坤的魚餌,也是這場鬥爭一個微不足道的犧牲品。
可嘆的是,她竟是自願走到了這一步,直到此刻,看到站在對面的父皇,才忽然想明白。
寧帝晏效,站在一眾舉著火把的禁軍之前,正看著陳近坤和晏晚走出來的方向。
他目光平靜,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彷彿那被挾持了危在旦夕的不是他的女兒,不過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
不得不說,這實在是一個奇異的場面。
開平司與清正司拔刀相向,而皇帝站在中央,竟是因為被人以當朝公主的性命相威脅。
「永寧!」晏晗站在晏效身側,一眼便看到了被推著走出來的晏晚。
她頭髮散落,衣衫也已有些髒了,瞧著不像是公主,倒像是逃難的百姓。
她身上綁了麻繩,雙手背負身後,陳近坤就在她身側推著她往前走,而她脖頸前,一把鋒利的匕首似乎下一瞬就要刺破皮肉,浸出血來。
「聖上竟然親自前來,微臣有些意外。」陳近坤在那昔日的禁軍同僚面前站定,看向寧帝晏效。
晏效也正看著他,明明是被自己最該信任的禁軍背叛,可那位帝王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的驚訝來。
「你帶走了永寧,不就是逼朕出現嗎?」
「聖上果然還是那般料事如神。」陳近坤笑了一下,「微臣也只是想活著罷了,如果沒有聖上,只怕微臣活不了。」
「放了永寧,朕給你生路。」
「聖上金口玉言,臣自然相信,只是這裡這麼多禁軍,聖上願意放了微臣,他們可未必同意啊。」
「禁軍聽命於朕,你再清楚不過,說吧,還有什麼條件。」晏效冷笑了一聲。
他原本並不對找一個永寧公主多麼上心,只是在聽聞挾持公主之人是陳近坤,他方才意識到什麼,決定親自前來。
開平司的司長竟然背叛了皇室,這可比什麼行宮刺殺要嚴重得多。
他想要藉此機會徹底將禁軍清洗一遍,這才順著陳近坤的意思,想要多讓對方開口說出些東西來。
是以晏晚明顯地看到,自己的父皇實則沒有將視線落過來哪怕一瞬。
她的父皇,甚至沒有她的皇兄愛護關心她。
陳近坤似乎被寧帝這般不在他意料之內的舉動激怒了,他有些激憤,抓著晏晚的手晃了兩晃,帶著晏晚的身子搖搖欲墜,而那匕首便在她脖頸旁,似乎隨時都會沒入血肉之中。
「我說了我要活著!」他忽然大喊,「不讓我離開,我就殺了她。」
晏效的神情冷了下來:「她可是公主,你殺了她,就真的不能活著離開了。」
陳近坤嘲弄地笑了一下:「公主?誰不知道永寧公主過得連個下人都不如。聖上,微臣知道這個公主沒什麼分量,所以微臣特意問過了。這小公主知道得不少,甚至連聖上事情都一清二楚。難道聖上就不好奇為什麼嗎?」
晏晚猛然瞪大了眼睛,她實在沒有想到,這臨死關頭,陳近坤竟然用這麼陰毒的法子,要令父皇與她產生嫌隙。
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就會隨著時間生根發芽,即便今日她僥倖活下來,即便陳近坤死了,憑著他方才那句話,父皇也一定會懷疑她這個公主是否另與其他人有所糾纏。
「陳司長死到臨頭,還要把髒水潑到我一個弱女子身上嗎?」
晏晚不曾讀過史書,更不曾學習過面臨這樣的場面,怎樣的回答才是最好的。
她只有前世為了保命,為了幫助皇兄,在後宮和有限的前朝之中耳濡目染積累的經驗。
可那些經驗遠遠不夠,除了為自己辯白,她在這性命攸關的瞬間竟然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來。
「閉嘴!」陳近坤大聲地喝止了她的話,彷彿示威一般將那匕首狠狠晃了晃。
冰涼的刀背擦過她的下巴,晏晚瞬間便覺得視線一片模糊。
那是淚,甚至根本不受她的控制便已氤氳她的雙眼。
她以為自己死過一次,便不會再懼怕死亡,可如今彷彿回到前世的瞬間,讓她連那些自重生后便被壓抑起來的恐懼一同回想了起來。
她如同一枝無根的草,隨時都會被路過的任何人折斷。
「陳近坤!你到底想說什麼,永寧不過一個才及笄的姑娘,她不涉朝堂,你若有話要說,直說就是,為何要取她的性命!」晏晗看不下去了,他厲聲朝著陳近坤大喊。
只是他越是如此,陳近坤便越是激動。
這位曾經的開平司司長,彷彿是看到了自己命不久矣的結局,於是忽然間癲狂了起來。
「聖上,你就真的不好奇這位永寧公主在無人注意到的時候都做了什麼嗎?」
他忽然哈哈大笑,又忽然露出狠厲的表情。
「她知道太多的事情,卻偏要說自己是做夢夢到的。夢?聖上,你相信夢嗎?」
寧帝晏效的眉頭已深深皺了起來,如果說一開始他只認為陳近坤的話是為了脫困故意編造,那麼如今他便已開始真的有些相信了。
此前在獵山行宮,他便已親眼見證了晏晚的夢變成現實,如今連陳近坤也提到了夢。
他是不相信一個公主會做什麼預言後事之夢的,誠如在獵山行宮時他懷疑的那樣,能夠「預知後事」,要麼是明斷的謀臣,要麼就是幕後的兇手。
而晏晚,顯然不是前者。
「怎麼樣聖上?是不是應該為了這位永寧公主的一條命,先把我放了?」陳近坤臉上,是得逞之後的笑容。
他伴君多年,深諳這位帝王的脾性。那一向深思遠慮的帝王露出那麼一副表情,顯然是已將他的話信了一半。
這永寧公主的身上既然全是秘密,那他手握永寧公主的性命,便是為了一查到底,寧帝也得留他的命在。
他似乎已經不在意那些站在他這一邊的開平司的侍衛們了。
他推著晏晚一步步向前,彷彿格外享受這種逼退三軍的感覺。
「父皇……」脖子上傳來一絲疼痛,晏晚知道,那是陳近坤推著她往前走時,鋒利的匕首尖端因為晃動已然劃破了她的皮膚。
可是她分明地看見父皇的眼中沒有一絲心疼和妥協。
她不像是父皇的女兒,更像是一個可以被隨時拋棄的,用來引出叛徒的棋子。
陳近坤越走越近,這一側,清正司的侍衛已亮起武器,最外一層督衛軍的包圍更是整裝待發。
只要聖上一聲令下,弓箭手可以一箭直取陳近坤的性命,倘若角度夠好,僅讓他失去活動的能力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眼看著永寧公主被推著前行,寧帝卻沒有發出任何指令來。
晏晚覺得,她短暫的兩世恐怕就要結束在這個時候了。
只是她自覺分外悲涼,她聽話知禮,拚命地想做一個乖巧的公主,可惜到她連自己的命都要搭上的時候,她的父皇卻並沒有一絲擔憂或者悲傷。
「給我讓出路來,我要離開。」陳近坤已推著晏晚站到了寧帝的面前。
他沉聲開口,匕首就貼在晏晚脖子上方才行動中劃破的傷口之上。
有一線血跡出現,猩紅扎眼。
「永寧!」晏晗已看到了晏晚脖子上的傷口,他分外著急,轉而看向自己的父皇,「父皇!快攔住他,攔住他啊!」
寧帝眉頭緊緊皺著,目光死死落在陳近坤的身上,可他唇線緊抿,卻是沒有一絲一毫鬆口的意思。
眼見著寧帝不下令讓開,他便已無法再向前,陳近坤終於有些急了。
「聖上是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永寧公主的性命嗎?」陳近坤說著,已然將那匕首又移動了三分。
他習武多年,功力深厚,又深諳致命之處,如今他還要靠著晏晚來要挾晏效,是以自然不會一刀斃命。
只是他也不怎麼與晏晚這樣的柔弱女子有什麼交集,他的力道,倘若是禁軍的侍衛,大抵不會覺得有什麼,可放在晏晚身上,卻實已是攸關生死。
脖頸上傳來的疼痛,讓晏晚不由自主有了一種窒息的感覺,她微微張口,想要呼吸進更多的空氣,可除了越來越清晰可感知的心跳,她卻不覺得那窒息有任何緩解。
疼痛喚起了她對於前世死亡的記憶。
她好像什麼都看不到,也什麼都聽不到了,只有陳近坤的叫囂,如同被罩在一個巨大的金屬罩子之中,入耳已成嗚隆嗚隆的悶響。
血跡順著她白皙的皮膚畫出一道刺目的紅線,沾染了領口,彷彿昭示著一條生命即將逝去。
可站在陳近坤對面的寧帝,卻彷彿已然凝滯住一般,只是定睛看著,沒有給這周遭的禁軍和督衛軍士兵下任何的命令。
晏晗想要救下自己的妹妹,可他手中根本無人可用,以他的功夫,也實難從陳近坤手中將永寧搶回來。
陳近坤緊緊攥著匕首,卻未能從寧帝晏效的臉上看到哪怕一絲的退讓。
他計劃未能得逞的怒意,盡數發泄在了手中唯一可以支配的永寧公主身上。
那匕首隻要再沒入一些,便是大羅神仙在世,這位可憐的被自己父皇放棄的永寧公主也逃不開一死的結局。
「聖上,這是你自己選的。」陳近坤沉聲開口,目眥近裂,似乎只有讓永寧公主跟著他去死,才能讓他因計劃沒能得逞而挫敗不堪的心獲得一絲補償。
他在已將這一處院子圍得水泄不通的禁軍之中,緩緩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而臉上也終於露出了一種完全不同於往日的近乎癲狂的表情。
「父皇……」晏晗怎麼都沒想到,已經到了這般危急的時刻,他的父皇卻好似對永寧的將死之境充耳未聞。
就算永寧不是公主,她也是大乾的子民,也是活生生的一條性命,怎麼能眼見她被歹人所傷,反而無動於衷呢?
「這是你自己選的!」陳近坤又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瞧見寧帝仍舊巋然不動,他的怒意徹底被激發出來。
那匕首終於失去了所有的束縛,似乎要沒有任何猶豫地刺入晏晚的血肉之中。
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裂空聲忽然響起。
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一支鋒利的羽箭穿透禁軍所舉火把的火焰,如入無人之境一般,瞬息之間便先陳近坤的匕首一步,沒入那位開平司司長的前胸。
那支羽箭好像滿含千鈞之力,箭矢如流星一般,擊中陳近坤時,力道竟大到讓這位武功高強的禁軍統領都後退了兩步。
陳近坤只覺得忽然間就無法呼吸了,他的喉嚨里溢出腥甜的味道,湧上的帶著銹味的血「咕」地一聲便被吐了出來。
陳近坤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抬起頭來,看見那站在督衛軍火把之前的年輕將領,正放下手中的長弓。
隨著那箭矢正中陳近坤,早已等候多時的清正司與督衛軍士兵瞬間衝上前去,將對面跟隨陳近坤「叛變」的禁軍悉數控制起來。
「穆彥!」寧帝駭然,猛地轉頭看向箭矢的來源。
穆彥放下長弓,垂首道:「請聖上降罪。」
「永寧!永寧!你如何了?」晏晗卻早顧不上這一頭。
晏晚失去了陳近坤的支撐,如同深秋里的細柳一般搖搖欲墜。晏晗連忙衝上前去扶住她,將她「扯」過了這一邊。
晏晚脫力地靠在自己皇兄的肩上,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只有脖子上的疼痛,如同要令她失去呼吸一般清晰傳來。
寧帝走到倒在地上卻死不瞑目的陳近坤旁邊,抬腳踢了過去。
那人已咽了氣,再沒了半點反應。
「你把他殺了,你沒有朕的命令就把他殺了!」晏效轉回身看向穆彥,厲聲怒喝。
穆彥俯身行禮:「微臣知罪,甘願受罰。」
隨著他的動作,整個院中的督衛軍士兵都跟著跪了下來。
院內一片安靜,只有寒冷的北風吹動兵士們手中的火把。清正司司長樊義站在一邊看著,眉頭已皺成了一個「川」字。
晏效恨不得給面前這個江寧王也來上一箭。
自獵山行宮那次刺殺之後,他就一直覺得京城之中有人蠢蠢欲動,如今好不容易才抓到一個陳近坤,只要再等等,那人馬上就會崩潰伏誅,進了禁軍的大牢,總有讓他開口的可能。
可是如今,因為穆彥突如其來的一箭,陳近坤徹底死了!
還不等審問,犯人就已咽了氣,那此前所有的線索,好不容易等來的機會,通通都白費了!
晏效走回到穆彥面前,已是大怒:「罰?朕當然要罰!朕看你這個江寧王是當得太舒服了些,根本就忘了你到底是怎麼走到這個位置上的!」
晏效又抬起頭,看向跪了滿地的督衛軍:「朕看你們是忘了,督衛軍到底是因何存在,又要聽誰命令!」
沒有人敢說話,帝王怒意正盛,不會有誰在這個時候敢賭上自己的腦袋開口。
只是情勢不等人,原本還能勉強支撐,站在晏晗身邊的晏晚,終是等不到父皇看她一眼。
太醫不在,傷口無法處理,她又才受了驚嚇,能撐著站那麼一會已然到了極限。
晏效的話音堪堪落下,晏晗便感覺自己胳膊上忽然一沉,他連忙看過去,便見晏晚失去支撐,順著他的胳膊滑倒下去。
「永寧!」晏晗慌忙用另一隻手將皇妹扶住,只是晏晚已徹底暈了過去,便是他想扶著她站起來,那小姑娘也再使不上一分力氣。
這一時,晏效終於將視線轉到了自己的女兒那裡。
晏晗面露焦急,帶著幾分請求看向自己的父皇,他雖為皇長子,可目今手中還並無太大的實權。
這裡都是禁軍和督衛軍的人,他實際上無權調遣。
可晏晚的傷口還未止血,雖說並不是什麼血流如注的危急境地,可到底傷在脖子上,終究不可輕視。
他想召太醫來,可是卻不敢在父皇面前開口。
寧帝又哪裡不懂那大皇子的意思?只是他看著晏晚,腦中卻儘是方才陳近坤死前幾句叫囂的話。
永寧公主,一個此前他幾乎從未在意過的女兒,卻在這短短數月里,屢屢捲入行刺謀反的大案,當真只是巧合嗎?
他自然知道那被他刻意忽視在琢玉宮的公主,手中不會有什麼可用之人,但誰又能保證她這樣一個不經世事的小姑娘不會被人利用呢?
「父皇……」晏晗喃喃著開口,他手上已沾了血跡,瞧著格外令人心驚。
晏效的視線自晏晚身上掃過,又轉向跪在他面前的穆彥。
須臾,院中方響起那位帝王沉冷的聲音:「宣太醫,送永寧公主回宮。」
他又看向樊義:「至於江寧王,罔顧皇命,擅自行事,該到影衛閣吃點教訓才是。」
樊義心中一緊,極快地看了一眼穆彥的身影,方道:「微臣明白。」
「微臣叩謝皇恩。」穆彥行禮,而後任由兩個清正司的侍衛上前來,如同押犯人一般將他押了起來,從始至終,未曾再解釋一句。
夜風將院內的血腥味道吹散開去,原本規整的開平司駐地此刻已是一片狼藉。饒是陳近坤死後,他手下之人幾乎沒有任何掙扎,可那滿地被踩碎的乾枯樹葉,石板縫隙中滲入的血跡,還是昭示此處曾有一場近乎亡命的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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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晚再醒時,已是兩天後,在琢玉宮她自己卧房的床上。
她在夢裡被不同的人追殺,終於走投無路,從一處深不見底的懸崖上跳下,在她以為自己又要死一次的時候,她終於從夢裡醒來,睜開眼便看到守在她身邊的周嬤嬤和小六。
「公主醒了!」周嬤嬤喜極而泣,連忙抹掉了眼淚,「公主可感覺哪裡不舒服?」
晏晚有些恍惚,她輕咳了一聲,才能發出有些沙啞的聲音來:「是什麼時候了?」
小六聽見,連忙端了溫水過來,一邊服侍一邊答:「今日已是臘月初一了,公主睡了兩日,其間還發了一次燒,幸好太醫院來了兩個太醫,前日晚上就立時把燒退了。」
晏晚飲入溫水,方覺喉嚨不是那般難受了。
她看看周嬤嬤,又看看小六,都是記憶中的模樣,看來那傷口不夠深,她還沒有死。
傷口……
晏晚抬手,想知道自己的脖子如今怎樣了,才動了一下,周嬤嬤便立時伸手扶住了她。
「公主受了傷,流了好多血,太醫說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是氣血有虧,到底還是要養著才行。公主切莫動了傷口,有什麼事情吩咐奴婢去做。」
晏晚扶著周嬤嬤的手,轉過視線去看不遠處那面大些的銅鏡。
離得有些遠,只是她卻也看清了,她的脖子上如今還包著,顯然那傷還沒有好全。
「那江寧王呢?」晏晚還記得是他一箭射中了陳近坤,救了她的性命。
可是之後發生了什麼,她便沒有了一點印象。父皇既沒有下令,穆彥本不該射那一箭。
他代領督衛軍,卻不聽聖上的命令擅自行動,按照父皇的性子,恐怕他……
小六容色沉重,嘆了口氣道:「小的打聽了兩日,除了打聽出來江寧王殿下被樊司長帶走了,別的什麼都沒打聽出來。倒是督衛軍都被罰了,在昨日那麼大的冷風裡頭站了整整一天。」
「都罰了……」晏晚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前世因為冬至祭祀,父皇與大皇兄產生嫌隙,那今生……
「那冬至的祭祀呢?可出什麼意外沒有,順寧行宮著火了不曾?」
小六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公主會一下說這麼多話出來,他連忙搖頭:「祭祀好好的,只是聖上命人把公主先送回來了。也不曾聽說哪裡著火了,公主……」
「沒有著火,難道是因為沒有著火,所以這一回父皇沒有懲罰大皇兄,反而是罰了穆彥嗎?」
她說話的聲音很小,小六也沒有太聽清,還以為是公主擔心救命恩人,於是又問道:「公主,要不小的再去打聽打聽江寧王的消息?」
晏晚搖頭:「不能再打聽了,你且去宮門外,瞧瞧能不能遇見督衛軍的肖衛長,若瞧見了他,務必找個沒人注意到的時候,只告訴他我已醒了就好。」
小六不懂公主為何只說這個,可他卻也沒有多問,忙點頭:「公主放心,小的一定小心,今日就將話帶到了。」